洪武和他的女人

2019-09-03 05:13杨逍
辽河 2019年7期
关键词:洪武太原

杨逍,本名杨来江,1981年生,甘肃张家川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创作与评论》《青年作家》《山东文学》《文学界》《飞天》《福建文学》《西部》等刊物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多篇小说被《中篇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长江文艺·好小说》等转载,小说入选《2013青春文学》等重要选本。诗歌、散文、专栏作品见诸多种刊物及年选。曾获首届山东文学奖、第五届黄河文学奖、第十一届滇池文学奖、第二届红豆文学奖、第二届麦积山文艺奖、第二届林语堂散文奖、第二十六届梁斌文学奖、第九届华语原创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天黑请回家》等四部小说集。非虚构作品《关山深处的上海女人》入选2016年中国作协定点深入生活项目,长篇小说《柳生芽》入选甘肃省文艺百粒种子工程项目。

洪武的女人夜里三点开始肚子疼,洪武翻身起来准备叫车,但女人说再等等,才有点动静,看能不能挨到天亮。女人是二胎,她对自己的身体还是略有些把握。洪武对此一窍不通,一脸懵懂而又愤愤地看着女人,女人知道他是担心。早上洪武还说要到县医院去检查一下,她觉得按日子算还要两三天,去了也是白去。一周前他们去检查的时候,大夫说最快还要十天,那时候洪武就想着在县城找个房子候产,可女人想着大夫的话肯定有把握,这样在县城干等着太费钱,就坚持回来了。现在大半夜的肚子疼,洪武心里就有些气不顺,虽然跟跑车的早就说好了,随叫随到,可这大半夜的,也不好惊动人家。

洪武坐在沙发上抽烟,一言不发,女人知道他在抱怨。女人也有些不痛快,要不是洪武骗了她,她也不会跟着他到这里来。他说这几年挣的钱都买了房子,房子在川道里,公路边上,公交车的终点站就在家门口,去一趟镇上最多五分钟,前年撤乡并镇,他们太原府很快就会成为一个小镇,便利得很。她是听了他的话才跟着回来的,可谁想到,他說了十句话有九句都是假的。的确,太原乡成了太原镇,尽管除了乡政府的大门口换了牌子再没有其他能让人惊喜的巨大变化,但既然成了镇,往后肯定就得有个镇子的样子,这个她倒并不在意,太原府也真的盖了一大片的新房子,听说附近几个深山村子的人也大多都要搬下来,就在公路边上,公交车也就在家门口停着,去一趟镇上当真只要五分钟时间,可他洪武买的房子在哪儿?他们回来两个多月了,洪武闭口不提新房子的事,他们仍然住在太原府最高的山顶上,周围的人家全都搬走了,他们就像孤魂野鬼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巷子里的冰草一天比一天长高,一天比一天杂乱,她就知道,洪武压根就没有买下房子,但她不说破,暂时住在这儿也没什么,等他们好好再挣两年钱,房子总会有的,可她气的是,既然家里一干二净,那就留在西安好了,城里生孩子总是方便些。

生孩子的一应用物她早就准备好了,肚子一阵一阵地疼,她也睡不着。两个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坐着。他们都清楚,他们根本没有像想象中的一样了解彼此。女人比洪武大四岁,刚好四十,她的儿子十五了,马上就要初中毕业,书读得不好,前夫是个赌鬼,他们像打仗一样生活了十六年。儿子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前夫在儿子成长的日子里就像墙上的画像一样虽然与他日日见面却又不闻不问,而她又常年在外打工,儿子对她充满了敌意。前夫欠了赌债,逃亡之前,在她以死相逼之下才勉强和她离婚,儿子名义上归她,老人们提出的条件是不能把孩子带走。她觉得什么都没有比她得到解脱更为重要,儿子也不愿意跟她,她就只身到了西安。

她是洪武的第三个女人。当洪武在失踪三年后把她带回太原府的时候,所有人都为洪武和万胜松了一口气。村上已经商量着要把万胜报成五保户,但万胜自己一拖再拖,这事就搁下了。洪武带着女人回来生孩子的事,让太原府人在震惊之余对他又生敬佩之意——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啊——太原府过了三十岁仍然没有结婚的就有十二个,而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又有十七个,过了二十五,讨到老婆的几率就越来越小了,有些人没钱娶不上,有些人却是把钱顶在额头上也求不来,而像洪武这样,穷得叮当响,家里又有一个瘫了十多年的老娘拖累着的人,能娶到第三个老婆,在箭子川道人的眼中,洪武就是本事大过天的人。人们于是原谅了洪武在他母亲死去的时候没有回来穿白戴孝,也再一次相信,是洪武的妈害了洪武半辈子。

那个女人早就该死了。

万胜的女人在六月的第一天撒手西去,她终于关上了这扇令她厌恶至极却又死不瞑目的人间大门,只有死亡才能让她归于平静,也只有死亡才能让万胜在瞬间衰老。

早上的阳光从西厢房的上窗沿滑到了廊沿下,即使在经过敞开的炕洞时,阳光被炕洞吞吐一次,万胜都毫无察觉,挂在他唇角的那颗劣质香烟早已燃烧殆尽,一寸长的灰白烟灰在他剧烈咳嗽的时候落在了他右腿的膝盖上,没有风,他的手不知何时掠过藏青色的裤子将烟灰渲染了一片,万胜佝偻的身子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直至他颓然坐在上房廊沿的大青石上,他才落了泪。

十四年,是啊,他伺候了她足足十四年,从他五十八岁那年的三月开始,他就像抓养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照顾了她十四年,他把她看成了自己的孩子,他渴望她一天天长大,能自己吃饭、穿衣、走路。然而事与愿违,在他的照料下,她却一直走下坡路,最后的五年里,她连骂人都不会了,甚至连他说话也听不懂了,她唯一能做的事是发出像老鼠呼噜一样只有万胜能听见的低鸣。

她像极了一只饿死的老鼠蜷缩在被窝里,万胜觉得他完全能够将她放在手掌里甩出门外,但万胜还是将她认真梳洗了一回——轻车熟路,在无数个无聊的日子里,万胜都是以给她洗澡来打发时间。她永远是干净的。他们相呴以湿,总算让这个偏僻的院子一直滋生着朝气。

万胜托人在箭子镇医院借了冰棺,坚持让女人的尸体停了七天。守灵的人对他的心思心知肚明却也多有怨气,谁也不知道洪武能不能在他母亲下葬之前回到太原府。消息早就散布出去了,即使万胜不知道洪武人在哪儿,但他能确定洪武一定能收到讯息。不能在娘炕前尽孝,做儿子的送娘最后一程想必能够做到,这是太原府人对后辈的底线。

过了初七,就是土旺(太岁活动的日子),半个月不能动土,这是阴阳先生对万胜的最后通牒。万胜当然知道土旺是什么意思,也知道土旺期间动土的后果,所以当洪武在初六晚上依然杳无音讯的时候,万胜只好咬牙切齿地答应了众人第二天发丧。

然而,八月的时候,三年未归的洪武却回来了。

洪武是上过太原府光荣榜的人。在二十岁之前的三五年里,洪武曾经是太原府年轻人的榜样之一。太原府几代人都始终生活在一个怪圈里:书念到初一或初二,两膀有力的时候就外出打工,挣了钱成家,然后一心想着要孩子出人头地,而孩子往往也重蹈大人的覆辙,仍然是初中半途辍学,外出打工,再成家……在这个周而复始的过程中,侥幸有一两个人考上大学就算是光耀门楣的大事了,而端了铁饭碗的也并不能咸鱼翻身,基本都在半工半农的纠结中恍惚度完一生,只是比起纯粹的农民而言,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生活总是要比别人宽裕些,而他们的下一辈如果考不上学,往往还会沦进大家共有的怪圈,所以从长远看,真正挣扎出去的倒真是寥寥无几了。但太原府人始终相信一点,不管是拿铁饭碗还是打工,挣了钱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洪武自初一辍学外出打工,看起来与别人并无二致,早几年的打工生涯是怎样度过的,没人提起,但突然有一天就有消息传出来,洪武已经挣够了引女人(娶媳妇)的钱。那时候洪武才十九岁。人们简直不能相信,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在还没到引女人的年纪就挣够了这笔钱,这是太原府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春雷巨响。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最有本事的人一年打工下来落个一万块钱就已经很了不起了,而这一万块钱就是下一年全家的生活费,真正能够攒下的,最多也就一两千,按这个存钱的节奏算,要攒够引女人的二万多元,至少得十年,而这种情况还得家里有农业补贴,更多的人则是年年打工年年空,有个别的等第二年出门连车费都要跟人借,哪还能攒下钱呢。但洪武偏偏就攒下了,人们仔细算了算,除去他早年在社会上锻炼的两三年(一般情况下,刚入社会,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真正挣钱也就是三年多的时间,这就说明洪武每年的收入基本接近了两万,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实。在此之前,太原府哪一个人引女人不是借债四处,至少三年都翻不了身。洪武成了人们教育孩子的榜样:你看人家洪武,小小年纪就挣够了引女人的钱,你就不能学学好吗?

名声大好的洪武,说媒的人一个接着一个,二十四岁的那年腊月,洪武大婚,女人是箭子川道西园里王家的大女儿,父亲是村上的赤脚医生,家境如意,女子自小操持家务,贤淑精敏。箭子川道人常说:“跑好光阴不如养好儿。”那是万胜一生中最为荣耀的几年。

第二年秋天,万胜女人在苹果园里除草的时候突然昏倒在地,人事不省,送到箭子镇医院,镇上的大夫不敢收,再送往县医院,确诊为脑出血,时年五十四岁。那时候,洪武和女人尚在西安的建材市场蹬三轮车。一个严峻的问题甩在了万胜面前:救还是不救?医生说得很是明了——救,花钱倒是小事,但后面的日子估计就只能在床上度过了。来看望的亲戚朋友也都向万胜详述了这一后果的严重性,他们列举了诸多身边的事例,希望可以帮助万胜拿定主意。万胜惶惑了,作为一个即将步入养老序列的人,他像太原府许多老人一样,对余生都是且走且看的态度,这样的大事他拿不定主意。洪武的态度倒是十分明确:一定要救。但万胜也清楚,洪武对救后的事肯定毫無预料。

万胜最终下了要救的决心。女人在县医院抢救了一个月,前前后后共花了四万多元。春节的时候,洪武和女人回来了。万胜女人坐在四床被子围起的圈里,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童,万胜给她喂饭,饭汤顺着她的嘴角流进了脖子,她的脖子上系着一个蓝色印花的毛巾,万胜给她擦了擦。她冲着洪武两口子挤出了难堪的笑容,张大着嘴,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响,洪武两口子没听懂她说的话,木然地站着,万胜说:你妈问你们都还好吗?洪武吃惊地点点头,往炕边走了两步,洪武女人却失声尖叫:连话都不能说了吗?

女人得病的时候,万胜花了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不少外债,正在用钱之际,万胜没叫洪武回来,女人的现状给洪武说得也轻,他不想让洪武分心。但洪武两口子绝然没想到问题会这样严重。面对现状,洪武倒还罢了,他得接受事实,可女人不这么想,刚过门的新媳妇,还指望着阿家(婆婆)给她烧炕做饭带孩子呢,她头顶的半边天瞬间就塌了——她还没有做好要为这一家老少甘愿奉献的准备。当天下午,洪武的女人就回了娘家。

万胜倒是个通达的人,他能理解儿媳妇——毕竟是他拿的主意,后果就得他承担。况且他又瞒哄了娃儿,他们一时回转不过来倒也没什么,再说,他还没老,家里的大事终归还是他管着,他相信,等他们慢慢适应了也就没事了。

洪武在腊月廿八的下午才将女人接了回来。箭子川道人做事,不管大小,都讲的是流传下来的规矩,城里人的那一套在这里不管用,即使小两口要搞点情调,但上面有长辈罩着,就还得按规矩来。按规矩,洪武觉得丈人家应该将女人送回来,但女人却说不接就不回家。洪武占着理,就比平时更理直气壮一些,两个人别别扭扭地吵了一路。万胜在见到儿媳妇的时候,自然也必须要拿出家长的威严来,他不能让这些小娃娃反了天,规矩还得有。

春节过得极不愉快,好不容易熬到了初三,洪武女人一大早就要回娘家。按规矩,初一初二不能走亲戚,初三得送新灵(新灵是指过世的人未满三年,家里得给亡人敷纸币,用纸包起来,供在上位的桌子上“坐纸”,从贴挂对联开始一直到初三的晚上才能在坟头烧送,而这三天里,桌上的香火得有人守着连续不断。初三的一天就会有亲戚朋友拿着白纸来祭拜,因而这一天走亲戚也都是在有新灵的人家。)女人转娘家只能到初四以后。洪武女人收拾了东西,刚要出门,就被万胜叫住了。万胜在太原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做事自是张弛有度,他问儿媳妇,娘家有新灵?洪武女人说,没有。没有初三怎么能转娘家呢?知道的人说是我万胜的儿媳妇不懂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万胜咒亲家呢!说完万胜就进了上房的门。洪武女人立马就僵在了院子里,进退不能,洪武拉了拉,她才顺势回了屋。

这是他们成亲后的第二个年头,洪武带着女人初四去给丈人拜年。按规矩,得为丈人家的亲房二十四家都备齐了礼品,这样的做法一直要连续三年,其实就是新女婿认门,也让女人的长辈们认识新女婿,和新媳妇结婚头一年男方家的亲房都要叫新媳妇上门吃饭是一个讲究。女人先行回了娘家,洪武在镇上买足了礼品,雇了车中午才到。丈人一家对洪武的热情大减,丈母娘给她做饭,丈人竟然出门打牌去了。下午洪武挨家去拜年,隐约听到了丈人对他的一些不好的传言,洪武当天傍晚就回了家。

年前两人商量好等过了初十就一起回西安,可初八的早上女人回来了一趟,收拾了行李,说要去北京,两人又吵了一架,洪武终究没拦住女人,两人分道扬镳。后来的两个月两人天各一方,洪武偶尔给女人打电话,女人也是草草应付了事,而女人却从不会给洪武打电话。洪武先前只是觉得气恨,后来才发觉危机重重。半年后,洪武到了北京,他是想劝女人跟他走,可女人却铁了心,她说,离了吧。

箭子川道的婚姻大多都是经媒人介绍而成,婚前匆匆见两面,并不熟悉,相互间的喜好和厌憎都是在婚后慢慢磨合出来的,他们之间的那根线除了顾及脸面的规矩,就只有那不菲的彩礼牵扯着他们。离婚的代价对男人来说极其昂贵,女人要离了,男人也就只有撕破了脸,为那些他们付出了汗水而又片刻间付诸东流的钱财而战。彩礼就像麻将场上的赌资,并不是说输家出了多少,赢家就赢了多少,这其中还要除过婚事期间的一应用度和嫁妆陪房,这大约要花费掉将近三分之一的礼金,再加之男女双方在持久战役中的内耗,即使女方会退,也往往最多能退出三分之一。所以,离婚在箭子川道着实不划算,尤其是男人,二婚的几率小之又小,多半注定就要打光棍了。

但洪武什么也没做,他以上过光荣榜的大度宽宥了女人和丈人一家。站在北京的街头,洪武将拳头捏得咯嘣嘣直响,他悲壮地转身而去,头也没回。这一幕霸王别姬让洪武两年没有回家,而太原府人知道洪武的第一个女人弃他而去的确切消息,已经是洪武带着第二个女人回来的时候了。

二十九岁的洪武带着比他小三岁的河南女子回到太原府的那个春节,人们才从对洪武的各种猜疑中回过神来。的确有许多人在这六七年中没有见过洪武了,洪武家在太原府的最高处,回家可以从下面的村子绕道,并不经过进了苍蝇都能被人发现的戏场。当然,洪武也不常回来,这几年他大约平均两年回来一趟,而每趟最多住三四天,并不与人交流,洪武身上的光环自他母亲瘫痪以后就逐渐被神秘代替了,万胜也因此成了太原府人同情的可怜人。所有人都明白,洪武即使再能挣钱,那一堆烂账也要他好好拼命几年。洪武成了太原府的穷人,人们再也没有理由将他作为榜样教育后人,而早就传言的洪武失了女人,虽然多数人不相信这个事实却也磨光了人们对洪武的赞赏之情。尽管如此,洪武引了第二个女人,在太原府还是激起了一阵风浪,人们这才确信,洪武仍然是那个有本事的洪武,而那些年龄大了又引不上女人的人甚至嫉妒洪武的好运。目光自然投在了洪武女人的身上,毋庸置疑,第二个女人比第一个女人美多了,放在太原府近年来的新媳妇中不比任何一个逊色,穿得洋气,描眉画黛,待人接物又极有礼貌,更让人感兴趣的,她尚是头婚。人们这才又重新想起洪武当年也是英俊的少年,两人在一起还是十分般配的,但太原府人常说“丑媳妇是家中宝”“宁可娶个能干的也不要个好看的”,祝福他们的人隐隐为洪武担忧,怕他降不住,而嫉妒的人则明目张胆地诅咒:迟早是个嫁汉(跟人跑)的货。

婚礼还是办了一次,只是请了亲房亲戚吃了一顿饭,将该有的规矩行了一遍。

万胜女人已经不能在被子围成的圈里坐起来了,呜呜哇哇的话也说不出来,但饭吃得下,能认清人。洪武将女人领到炕头的时候,她睁开眼,但很快就闭上了,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但睜眼这件事却显得异常艰难。平日里,她一般都不睁眼,来人全凭耳朵听音。万胜女人连睁了三次眼,就一阵低低地咳嗽,万胜着急了,将她抱着扶起,老半天她才挤出了一点口水。等万胜将她再放平睡下,大家才看见她的眼泪涌了出来。一旁的人都以为是咳嗽的原因,但万胜明白她的心思。万胜分得清女人的眼泪究竟是高兴还是生气。

洪武和女人在家里住了十天,洪武像伺候老娘一样将这个美女人伺候了十天。临走的前一晚,万胜将自己的担忧私下里和洪武说了说,娃儿,这女人难守。洪武问,谁说的?万胜说,你妈。洪武便不再多话,只听万胜说了半夜的大道理。最后,洪武才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婚姻,就像洪武自己心里也没底一样,太原府人从一开始就完全掌握了这场婚姻的命运,说是众口铄金一点儿也不为过。这场婚姻是从何处终了的,太原府人谁也不清楚,就像有人说的,他们压根可能就没领证,完全是一场儿戏。洪武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大家开始可怜他,可怜万胜。众人的可怜是无数把利剑,它足以摧毁一个战无不胜的将军,纵使你再如何努力,也不可能与人获取平等的身价,在一个可怜你的人面前,你只能是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除非有一天你真的能石破天惊,不然一切都是徒劳。洪武就陷入了这个井底。

及至山上的人家都买了新房子搬到了川道里,及至万胜要被纳入五保户的悲惨境地,及至母亲死去洪武都没有现身,及至第三个女人向人们埋怨洪武一无所有的时候……人们确信,洪武自暴自弃了。九年的时间里,洪武到底在干什么,人在哪儿,万胜毫不知情,洪武就像一个影子或是传说一般成了太原府人偶尔兴致所起的谈资。他真的变成了人们期望的那个样子,而不是电视剧里演的一鸣惊人。太多的一鸣惊人是虚构的,当不得真。

好在有了第三个女人,太原府人的同情之“恶”终究还是有个底线。三十八岁的洪武即使混得再不成样子,可毕竟带回了一个怀着他孩子的女人,只有孩子才能让人们坚信这个女人是死心塌地要跟着洪武了。这是一个结过婚,生过孩子,并且不美的女人,人们才觉得踏实了。

女人终于捱到了天亮,亲房的两个娘娘(婶娘)陪着洪武去了医院。早先的邻居们有人将自家小孩用过的被子拿来了,有人带来了衣服和枕头,有人带来了一大堆清洗干净的尿布,有人将炕烧热,大家一起准备坐月子的用物。万胜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大家让他缓着,可他哪能缓得住,一会儿去菜园里瞧瞧,一会儿又去后院里喂鸡,他觉得总得找点事儿做,这半个月来他都没好好睡一觉了,但他一点儿都不累,欣欣向荣的日子随着这个孩子的即将到来而变得清晰可辨,有迹可循了。

从太原府到县城,三十五里路,车颠颠簸簸走了一个小时。路就像一脸麻子的人面,到处都是深坑。洪武女人一路抱怨,早知道这样就该留在西安,也不至于回来受这罪。陪同的娘娘一唱一和地劝她,早说要修了,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就像生娃一样,难的是这一时,熬过就好了。洪武女人大约是觉得抱怨路不好跟自己关系不大,转而又骂洪武骗了她,向两个娘娘说洪武的不是。两个娘娘就一会儿劝,一会儿又和她一起骂洪武。女人后来反倒觉得娘娘们话头重了,一再辩解,骗不骗的也无所谓了,我都是要给他生娃的人了,后悔也来不及了,日子还得自己过么。娘娘们听了,相视一笑,心里各自欢喜,她们都清楚“拣嫌的才是买主”,有抱怨才是想着要把日子往好哩过的人,她们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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