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韩情报保护协定让韩国很吃亏？

吴健

2016年11月23日，即朝韩延坪岛炮战六周年之际，曾是历史受害者与加害者关系的韩国与日本签署了震动世界的《军事情报保护协定》（GSOMIA），这是自1945年韩国从日本殖民统治中获得光复后签署的首份军事协定，也是美国推动的美日韩三边军事合作的“压舱石”，事关美国在东半球的军事联盟建设，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然而，由于日本突然对韩发起半导体上游产品产品“输出限制”，给本已不佳的韩国经济雪上加霜，作为反击，韩国社会尤其左翼团体呼吁文在寅政府废止GSOMIA，以彰显主权。可是日本《高丽报道》专刊主编边真一却不太在意，“韩国没有决定GSOMIA命运的资格”。

深怕得罪美国

从7月20日至今，韩国社团每逢周六都在首尔大游行，抗议日本对韩出口管制，要求日本为侵略历史道歉，同时敦促政府强硬出手，拿GSOMIA开刀。7月18日，总统文在寅在青瓦台主持朝野五大党首会议，正义党党首沈相奵称，日本借口“国家安全”制裁韩国经济，两国显然丧失进行国家安全合作的信任基础，韩国抛弃GSOMIA“合情合理”。青瓦台国家安保室长郑义溶态度温和，强调韩方视情况考虑存废，可民主和平党议员千正培反唇相讥，若政府不摆出明确态度，“势必失去民心”。

对韩国来说，接受GSOMIA纯属撕裂社会的悲剧。即使GSOMIA如期延长，跌到冰点的韩日关系也注定双方难以再顺畅合作了。

GSOMIA签署于2016年，旨在共享针对朝鲜导弹核武器的军事情报。它包括21项条款，详细罗列双方交换共享情报的等级和方法、情报保护原则、情报用户的范围和权限、情报解密的期限、双方争议事项时的解决方针等内容。协定中最敏感的是第四条，对双方交换共享军事情报的等级做出了规定，韩国国防部称，“韩日相互提供的军事情报等级对等。韩国军方按规定与日本交换的情报仅限于军事二级密以下的情报”。根据韩国《军事情报保护法》，本国军事机密划分为三级，一级为“致命危险的机密”（Top Secret），二级为“明显危险的机密”（Secret），三级为“直接危险的机密”（Confidential）。就现行制度判断，韩国的“军事二级密”相当于日本的“绝密·特定机密”，韩国的“军事三级密”相当于日本的“HI级秘密”。协定第六条还规定，按照情报保护的相关原则，在“事前未征得同意”的情况下，双方均不得向第三国政府、个人、公司、机构、组织等公开或提供涉及双方的情报，双方共享的情报不得用于共享目的之外的范畴。第九条强调，双方交换共享的情报仅限于政府与政府间的传递交流。协定有效期为一年，双方可在到期90天前通告对方是否续约，这意味着2019年8月24日前双方若无异议，GSOMIA还要延长一年。

对韩国来说，接受GSOMIA纯属撕裂社会的悲剧。早在1989年，韩国总统卢泰愚为借重日本搜集朝鲜情报，想和日本签署GSOMIA，但日本没兴趣。到了李明博当政，美国为了达成美日韩三方联合对朝施压，主动撮合日韩展开情报合作，但考虑日韩历史问题及民众情绪，2012年6月至10月，韩日只能进行“密室磋商”，结果因消息走漏导致群众抗议，在最后关头告吹。因韩日关系特殊性，韩国政府一直以“签署协定所需的国内条件不成熟”为由搁置GSOMIA。2016年朝鲜完成两次核试验后，美国趁机要求日韩加快谈判，把美韩、美日双边军事情报共享模式变成美日韩三边模式，进一步孤立朝鲜。

抗议日本对韩出口管制，要求日本为侵略历史道歉，同时敦促政府强硬出手，拿GSOMIA开刀

由于当时韩国总统朴槿惠深陷“亲信干政门”丑闻，为获得美国外援，于10月27日突然宣布重啟相关谈判，并敦促国防部快马加鞭走完了签署协定所需的程序。当时在野的韩国国民之党议员提到，韩国海军原本计划于11月24日在有领土争议的独岛（日本称“竹岛”）举行防御演习，也因两国签署GSOMIA而取消，韩军每年均在独岛水域举行例行演习，如今却偃旗息鼓，恰恰反衬出GSOMIA是“卖国协定”，“系由没有运营国政资格的朴槿惠政府仓促批准”。为此，韩国国会通过谴责国防部的议案，这等于在朴槿惠的“政治棺材”上再钉一颗钉子。民调机构“盖洛普韩国”最新民调显示，当前反对续签协定的韩国民众占47.7%，高于接受协定的人（39.3%），反对者将GSOMIA视为朝鲜民族历史上第二份丧权辱国的“乙巳协定”（1905年日本强迫当时的大韩帝国签署《乙巳保护协定》，整个朝鲜半岛丧失独立地位）。

奇怪的是，韩国军方至今对GSOMIA“王顾左右而言他”，国防部发言人崔贤洙委婉地说，“军方将根据有效性研究协定延长问题”。但内部消息人士说，续签意见在韩军高层占了上风。这里有个细节，就在日本制裁韩国并将其剔除技术出口“白色名单”的8月2日，朝鲜试射两枚导弹，日本防卫省“脸不红心不跳”地援引GSOMIA向韩国国防部提出共享情报，韩方竟然答应了。文在寅上台后，曾质疑GSOMIA的合法性，要求军方在2017年8月24日前递交说明材料，决定是否续签。但在军方以及美国压力下，文在寅最终还是放行了GSOMIA。

协定陷入“空转”

对于GSOMIA的价值，至少在韩国，军方和民间的看法完全是两个极端。韩军坚持，韩日对朝侦察能力各有千秋，通过交流，能丰富情报源头，且情报源相互印证，也提高了准确性。韩军拥有“白头”“金刚”侦察机，可刺探朝鲜平壤以南至军事分界线（MDL）的目标，监听朝军无线电通信，拍摄图像等，同时韩国特殊的人力情报网也有机会获取朝鲜内部情报。日本则有6枚侦察卫星，6艘宙斯盾舰（搭载探测距离1000公里的预警雷达），4部陆基超地平线雷达，17架预警机，110余架P-3和P-1巡逻机等，技术侦察手段更丰富。

韩国国防部称，GSOMIA生效至今，韩日累计交换情报26件（2016年1件，2017年19件，2018年2件，2019件4件），“双方本着相互主义原则，进行等价情报交换，韩国提交朝鲜陆基导弹发射情报，日本回馈朝鲜潜艇基地及潜地导弹发射活动情报，外加朝鲜导弹末端弹道分析结果等”。但韩国《时事周刊》嘲笑，韩军在情报交流中“吃亏”是明摆的，日本传递的尽是“事后情报”，即朝鲜发射导弹后的分析结果，而韩国提供的恰恰是日本最需要的动态预警情报，从而令其早作准备。由于韩朝国土接壤，韩军基本能实时探测朝鲜导弹动向，日本接到情报后，就能及时发出拦截命令，难怪日本内阁官房长菅义伟称赞GSOMIA“具有特殊价值”，哪怕日韩在经济上翻脸，“GSOMIA也需要切实维护”。日本防卫大臣岩屋毅也重申，不考虑放弃GSOMIA。

韩国《防卫21+》分析，军事情报等级通常由本国自行判断和划分，军事情报价值难以等同，在涉朝情报方面，韩国处于明处，而日本处于暗处（韩国收容“脱北者”及其他地理侦察很容易被日本掌握，而日本侦察情况却不为韩国掌握），协定让韩国提供的情报要远多于获得的情报。此外，两国对情报密级的确定标准也不尽相同，日本若不愿提供给韩国情报，完全可以人为地将其密级提高至最高级，像日本规定的许多“绝密·特定机密”，论价值只相当于韩国的 “三级密”。多份韩国主流媒体认同《防卫21+》的观点，表示日本给韩国的是等级最低的“对外秘”，即并无太大保密需要，但不适合向公众公开的信息。

根据韩国方面的统计，截至2017年7月底（8月24日是决定韩日协定是否自动延长的时间），朝鲜共试射弹道导弹13次，其中9次成功，但在这些成功的试射中，只有两次是火星-6以下级别弹道导弹（只能打击韩国目标）的试射，其余7次均是准中程弹道导弹（射程1000至2500公里）、中程弹道导弹（射程2500至5500公里）或洲际弹道导弹（以日本或美国为目标）试射。2016年，朝鲜共进行弹道导弹试射14次，同样也只有两次是火星-6导弹试射，其余12次均为准中程弹道导弹或中程弹道导弹试射。因此，2016年1月至2017年7月底，韩国需要日本提供的朝鲜核与导弹情报仅有4次，而日本需要从韩国获取的同类情报却有19次之多。即便如此，从日本获取的情报对韩国并无时效性可言，日本提供的四次火星-6导弹试射情报，并不能帮助韩国应对威胁，因为朝鲜导弹从发射到抵达韩国目标仅需二至五分钟。

这一协定的实质，是美国希望自己在亚洲最重要的两个盟国，能深度加强战略合作，以便其推动“亚太再平衡”战略。

日本《军事研究》承认，日本与朝鲜的地理距离更远，其探测弹道情报并不比韩国及时准确，甚至根本探测不到。相反，韩国获取的朝鲜弹道导弹早期预警情报，对美日反导系统作战效率有着极高价值。得益于客观条件，韩国理论上要比日本早探测到朝鲜射向美国或日本的弹道导弹，且信息比日本更为准确。如今，驻韩美军的末段高空防御系统（THAAD）已部署完毕并投入作战运行，部署在韩国庆尚北道星州的X波段雷达可与部署在日本京丹后市和青森县津轻市美军基地的两部同型号雷达联动，韩国探测的朝鲜射向日本及关岛、夏威夷和美国本土的弹道导弹情报会第一时间提供给美日联合反导系统使用（2014年12月韩美日签署《情报共享协议》），必将大大提高拦截朝鲜射向美国和日本导弹的成功率。

与此同时，GSOMIA却没有起到韩国当初希望的“遏制朝鲜”作用。2015年，朝鲜进行七次弹道导弹试验，2016年进行14次，2017年1-7月底就进行13次。此外，作为核弹头载具，朝鲜弹道导弹射程更加多样化，并研发出使用固体火箭发动机，大气层再入技术也取得巨大进步。可见，朝鲜核与导弹威慑力在质与量两方面都大大增加了，关键是2017年朝鲜还成功进行两次洲际弹道导弹试验，射程可覆盖美国本土。所以，韩国有理由怀疑GSOMIA在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朝鲜核与导弹试验，对抑制朝鲜的核试验没什么实际意义。前韩国海军作战司令金盛万指出，日本更希望得到韩国以人工手段得到的涉朝情报，“美国和日本都羡慕韩国的人工情报。一旦有了这些情报的支撑，美日情报机构将会加大诱导朝鲜内部发生变化的力度，甚至使朝鲜走向崩溃”。如此一来，韩日签署的GSOMIA，无疑会使朝鲜增加对韩国的不信任感，为半岛缓和埋下祸根。

朝鮮中程弹道导弹“北极星 2”。

事实上，即使GSOMIA如期延长，跌到冰点的韩日关系也注定双方难以再顺畅合作了。韩国正义党议员金钟大表示，文在寅执政后，对日持强硬立场，日本“厌韩”情绪高涨，日本防卫省已有声音称“没必要再和‘赤化（意指对朝和解）的韩国交换情报”。而且，日本外务省盛行一种看法，“别将有价值情报交给韩国，他们不是真朋友”。

“伙计不算数”

韩国宪法第60条第1项规定：与他国有关相互援助或安全保障的条约，必须通过国会的批准同意。GSOMIA显然属于这一限定范畴，但2016年韩国朴槿惠政府签署协定前，却没有通过韩国国会的批准同意，个中原因自然与美国脱不了干系——GSOMIA签署背后的主要推动力量，就是韩日共同的盟友美国。很显然，这一协定的实质，是美国希望自己在亚洲最重要的两个盟国，能深度加强战略合作，以便其推动“亚太再平衡”战略。

“老板不发话，伙计不算数。”用美国的俚语描述当前态势再合适不过。前驻韩美军司令布鲁克斯在美国国会的表述更加露骨：“美国在东北亚地区的导弹防御系统，第一阶段是部署爱国者PAC-3低层反导系统，第二阶段是建立美日韩情报共享机制，第三阶段是部署THAAD”。现在看来，这一计划时间表完全暴露了GSOMIA绝非日韩之间的协定，也不是只应对朝核问题，实为美国在亚太建设一体化的导弹防御系统做准备，即首先完全集成美日韩导弹侦察预警系统，并实现情报即时共享，而后再逐步实现拦截系统一体化，从而提高美国全球导弹防御系统的拦截能力，实现美国绝对安全。由此推断，GSOMIA及THAAD入韩，已将韩国导弹防御系统纳入到美日联合反导系统之中，成为其子系统之一，被用作保护美日免受朝鲜核武器和弹道导弹打击。

GSOMIA犹如一个“紧箍咒”，死死地将韩国和日本绑在一起，宣告两国成为美国“印太战略”的助手，随着美日韩军事同盟的隐性存在，东北亚已笼罩上“冷战阴霾”。

韩国峨山政策研究院安全统一中心主任申范澈向《民族日报》表述，“美国认为GSOMIA是韩美日三方安全合作的基础，拿废约说事的国家会当成‘麻烦制造者，肯定遭到美国打压”。日本东京大学的韩籍名誉教授姜尚钟也表示，“文在寅不可能无视美国态度，如要废止GSOMIA，势必令嫌隙丛生的韩美关系再添干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