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神话叙事的嬗变与多重语境
——从生命树到如意宝树再到佛像摇钱树

2019-09-09 09:02
民俗研究 2019年5期
关键词:摇钱树神树佛像

赵 艳

神树崇拜是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信仰之一,源于原始社会万物有灵观念,表达了对大自然的敬畏与依从心理,以及对美好生活的热切期望之情。印度、希腊、中国等古老的文明都将生命树、如意宝树等神树或者视为植物精灵,或者作为神祇的居所。神树既是普通信众的祭祀对象,同时也包含了自古以来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成为某种宗教深奥教义的具体象征符号。这种观念深入人心,至今仍是不同文明宗教信仰与实践的有机组成部分。

纵览学界对此内容的探讨和研究,多集中在对某单一神树信仰与崇拜的研究上。(1)相关研究,如叶舒宪:《伊甸园生命树、印度如意树与“琉璃”原型通考——苏美尔青金石神话的文明起源意义》,《民族艺术》2011年第3期;刘道军:《从三星堆青铜神树到金沙太阳神鸟》,《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刘道军:《太阳神树、太阳崇拜与太阳历法》,《成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刘隽:《摇钱树及其图像的初步研究》,四川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等等。事实上,在德国哲学家雅斯贝斯(Karl Jaspers)所言的人类轴心时期(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印度、希腊、中国、希伯来等地创立了各自的思想体系。但是,正是不同文明之间的相互交流与借鉴,才逐渐形成具有世界性意义与精神范型的人类文明。因此,生命树、如意宝树与摇钱树等神树信仰与崇拜,在不同的文明体系中既有其独立性,又有其交流互鉴的复杂性。本文拟将生命树、如意宝树以及摇钱树置于中西文化交流的背景下,对三种人类文明史上的神树进行文本与图像资料的梳理,并在此基础上,对三者之间存在的内在关联性进行思考与探析。

一、生命树:永恒生命力的象征

“树成荫而众鸟息焉”,繁茂的树林既是鸟兽的栖息之地,也是人类赖以生存、繁衍生息的生命之地。树木逢冬凋零,逢春回生,一些生命力极其旺盛的树木所具有的神秘生命力和再生力量,常常被知识尚未普及的久远时代的人们,作为生命之树加以崇拜。在印度,从远古到“吠陀”时代,森林被完全人格化为林木女神阿兰尼(Arani)。在《梨俱吠陀》中阿兰尼被视为神圣化之林的化身;在《阿闼婆吠陀》中阿兰尼为林中野兽之母,周身散发着树木油脂的香气,并发出风吹树叶的种种响声。公元前10世纪下半叶形成的《森林书》(Aranyaka),就是在幽深的密林中探究和讲授《吠陀》的奥义结集而成的。

在“吠陀”和印度教神话传统中,“毕波罗树”(Pippala)(2)古代印度也将此树称为无花果树。佛教神话中,释迦牟尼是在其树荫下成道的,因此得名为菩提树(Bodhidruma或Bodhivriksha),又名云觉树、思惟树,亦是法显所言的贝多树。《修行本起经·出家品》对菩提树的描述为:“高雅奇特,枝枝相次,叶叶相加,花色蓊欝,如天庄饰”,给人以神圣和肃穆感。(汉)竺大力译:《修行本起经》卷二,《中华大藏经》编辑局编:《中华大藏经》第34册,中华书局,1988年,第440页。是典型的宇宙之树与生命之树。马匹会被吸引到树边,在树下纳凉并得到保护,因而“毕波罗树”也被称为马站树(Asvattha,阿湿婆多)(3)Robert Beer, The Handbook of Tibetan Buddhist Symbols. Boulder Colorado: Shambhala Publications, 2007, p.216.,属无花果树类,具有速生和长寿两大特点。“毕波罗树”树龄极长,树根可以从树干中长出并扎根于很深的土壤中,从中又可以生出新芽长成大树。女神们常常栖居于此树,空中充满着她们的笑语欢声。曾出土过一枚表现公元前三千年摩亨佐达罗(Mohenjodharo)地区崇拜生命之树的印章。印章上半部分有一女神立于神圣的“毕波罗树”树枝上,下有一带角者,以示对林木女神的崇拜之意。印章下半部分有七位头顶或者有角或者有枝杈的女神。在古老的印度神话中,此印章体现出印度达罗荼毗土著民的神树神话叙事观念,即丰饶、繁茂与种族生命的繁衍。

与林木女神一起受到崇拜和供奉的还有树神林主(Vanaspati)。湿婆、毗湿奴、梵天、阿耆尼和因陀罗都会化身为不同的神树,如娑罗树(Vata)、无花果树(Asvattha,音译为阿湿婆多)、菩提树(Plaksa)、莎米树和霸王鞭树(Vajrī)等,以表示其特定的身份职能,也会因此而变得更有力量。在一座著名的湿婆崇拜浮雕中有一棵圣树,学者们研究推测,这棵圣树就是著名的湿婆树(Himālayan devadāru)(4)[英]渥德尔:《印度佛教史》,王世安译,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23页。,蕴含着生命的生生不息意义,至今仍是印度妇女献祭祈愿生育子嗣的祈愿树。《摩诃婆罗多》“关于甘露之获取”讲述了搅乳海时搅出的五棵神树:曼多树(Mandāra)、珊瑚树(Pārijāta,也称波利质多树)、莎米(Sami)、檀香树(Haricandra)和如意树(Kalpavrksa,也称劫波树),后被黑天夺得并带入天宫,成为生长于天堂的五棵神树。其中的珊瑚树,因每一个叶柄上都长着三片小叶子,象征着神性的三位一体——梵天、湿婆与毗湿奴。由此演化的“三叶图示”,在古代印度神话图像的表征中,也与丰饶观念相关。

释迦牟尼涅槃后,其遗骨舍利建窣堵波(Stūpa)(6)即佛塔,也被译为大聚、方坟、圆冢、灵庙、高显处、功德聚等,可以安放佛物或经文、埋佛舍利等,以此标识佛生前的德行。供养。“窣堵波”的原始功能是安放佛物或经文、埋佛舍利等物,但是随着古老生命树崇拜观念的融入,使得“窣堵波”的塔身“覆钵”备受关注。梵文文献中“覆钵”有两个称谓,一为“噶尔巴”(Garbha),二为“安达”(Anda),两者均有“卵”“胎”的含义。从现存古老的覆钵遗迹来看,“覆钵”犹如《百道梵书》和《歌者奥义书》中描述的半球形的“黄金之卵”或者“宇宙之卵”。窣堵波与生命树相结合的形式,称为“支提”(Caitya)。

从“支提”一词在《梨俱吠陀》中以及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中出现和使用的语境来看,“支提”更强调“圣树”的含义。“支提”被印度人看作是精灵(药叉、罗刹)栖息或者降凡之物,栖息于圣树上的精灵不仅可以施与丰饶多产的恩惠,也可以毁灭生命。“支提”进入佛教语境,具有“精灵栖息的生命树”与“伴随着窣堵波的生命树”的双重含义。窣堵波原本意味着永恒的“死亡”(涅槃),因为吸收了意味着永恒“生命树”而植根于印度大地,广为流传。(7)[日]宫治昭:《印度佛教美术系列讲座——第一讲 印度早期佛教美术》,王云译,《艺术设计研究》2011年第4期。

《大般涅槃经》记述,释迦牟尼从王舍城的灵鹫山出发,游行至毗舍离(Vaisāli),在遮波罗支提下休息,并向阿难提及此地的另五种支提:优陀延支提、瞿昙支提、庵罗支提、多子支提、娑罗支提(8)(东晋)法显译:《大般涅槃经》卷上,《中华大藏经》编辑局编:《中华大藏经》第33册,中华书局,1988年,第464页中。,其中“多子支提”(Bahuputta Chetiya)的汉译名称取“多子多福”之义。“多子支提”即为玄奘在《大唐西域记·毗舍离国》中提及的“千子见父母处”。《长阿含经》《根本说一切有部毘奈耶杂事》等经典均讲述了“千子”出生时的情景:“日月既满,生一莲花,花有千叶,叶坐一子”;千子被母亲鹿女弃于恒河,下游的乌耆延王(Ujiyana)拾得千子并将其乳养成人,后有了“恃有千子,拓境四方”的传奇故事。(9)(唐)玄奘撰、季羡林等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594-597页。阿玛拉瓦蒂博物馆的“释迦牟尼最后的旅程故事画”浮雕中的一个场景表现了“多子支提”的含义。画面中有三棵由栏楯围绕的圣树,两人正在礼拜画面中央位置的其中一颗圣树,一人双手合十,另外一人怀抱婴儿。画面下方刻有两行铭文:多子支提、毗舍离诸圣树。浮雕中的这个场景与两行铭文,不仅表明“支提”在与“窣堵波”相关联之前,作为“生命树”的含义,而且也表明了神树所具有的生命之源的功能意义。

二、如意宝树:财富与权力的象征

诸多文明神话钟爱的宝树题材,可以追溯到原始的生命树崇拜。“永恒开花结果”的天堂宝树延续永生不死“生命树”的隐喻意义,并与象征财富与权力的“珍宝”相联,形成具有随心所欲的如意变化之神奇功能的如意宝树。印度史诗《罗摩衍那·猴国篇》讲述位于南瞻部洲的山王须弥山时,提及众多树木装点着须弥山,其中有一棵有十个顶、由纯银装成的如意宝树,光辉闪耀。(10)[印度]蚁垤:《罗摩衍那》(4.41.39-4.41.40),季羡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291页。北俱卢洲的景象则更胜一筹:

这地方到处遮满了

五彩缤纷的蓝荷花丛;

叶子是极珍贵的摩尼,

花丝都是真金长成。

……

长满了绝妙的大树,

五彩缤纷,众宝装成;

有一些树全是黄金,

可以同火焰比比光明。

这些树永恒地开花结果,

各种的小鸟在树上面落,

能够满足人们的一切愿望,

天上的香味、汁水和触摸。

有一些绝妙的宝树,

绽出各式各样的衣服;

还绽出珍宝和吠琉璃,

绽出各种的首饰无数。(11)[印度]蚁垤:《罗摩衍那》(4.42.43-4.42.48),季羡林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302-303页。

俱卢洲遍地是摩尼与真金相间的荷花丛,绝妙的如意宝树五彩缤纷,可以永恒地开花结果,满足人们的一切愿望:可以绽出衣服、珍宝、吠琉璃、首饰、真金装束的床铺、花环,以及各种吃的喝的,一应俱全。有如希伯来神话耶和华创造的伊甸园中各种各样悦人眼目的树,比逊河是由伊甸流出并滋润园子的第一道河流,由此形成的哈腓拉地区,遍地充满黄金、珍珠和红玛瑙。(12)参见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编:《圣经》,2000年,第3页。神树与宝物结合是希伯来神话天堂神圣性的象征。

佛教神话中讲述帝释天畅游须弥山时的景象:

此地诸园林,及诸莲华池,

山峯极端严,广大多珍宝。

莲华诸河池,宝石而庄严,

林树种种花,众鸟皆和集。

金树如意树,净如毘琉璃,

银宝或珊瑚,种种杂庄严。(13)(北魏)瞿昙般若流支译:《正法念处经》卷二十六,[日]大正一切经刊行会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第149页。

黄金如意宝树也可以生出各种华丽的衣装、各种食物、无尽财富,也可以令众生断除烦恼,安稳快乐。因此佛教神话中的如意树,又名天意树。“天意树,诸天有树,随天意转,所求皆遂,故得名也。”(14)(唐)慧琳:《一切经音义》卷二十五,[日]大正一切经刊行会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5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第467页。与如意树功能相一致的还有如意宝珠,“诸宝中,如意宝珠最为胜妙,如诸味中甘露最上,如是菩萨于人天中最胜最上,不可譬喻”(15)(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卷十五,[日]大正一切经刊行会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2册,(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第452页。。据说转轮圣王(Chakravartin)诞生时,有“七财”与“七宝”(16)七财,即信财、戒财、惭财、愧财、闻财、施财、慧财;七宝,即金轮宝、白象宝、绀马宝、如意宝、玉女宝、居士宝、主兵宝。同时出现。转轮王是力图征服全世界的统治者,以征战他国为能,居于古代印度史的中心位置。“七宝”是转轮圣王治理天下所具备的七种宝物,是转轮圣王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物。

大海龙王耳中有一颗摩尼如意宝珠,如果能得到这颗宝珠,就可以得到雨露、七宝、衣被、饮食、医药、艺伎等等,如意宝珠可以播撒一切人间所需之物。(17)(失译)《大方便佛报恩经》卷四,[日]大正一切经刊行会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有限公司,1985年,第144页。唐代般若译的《大乘本生心地观经》中记述了如意宝珠示现的必要条件:第一,国王必须具备十种美德,梵天、帝释天等诸神祇才会去护佑其统治的国家;第二,龙王喜降甘露,国家五谷丰登、百姓安乐;第三,国中,满地生长珍宝,人力牲畜健康无恙并且没有宿敌。如意宝珠出现后,其他的诸侯国将即刻臣服。(18)(唐)般若译:《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三,[日]大正一切经刊行会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3册,(台北)新文丰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85年,第301页。如意宝珠是人类心性的象征物,“美德”才是“如意宝珠”出现的最为重要的条件。

印度佛教神话叙事已将如意树完全神秘化,这些神幻内容可以视为是上述生命树基本象征意蕴——永生性的转化与衍生。神话图像中常常以“神树”结合“佛座”“佛足印”等象征性的方式,暗示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出“四谛”真理,成为“觉悟者”后的初次说法(三转法轮),意味着使混沌、黑暗的世间恢复秩序,以此带来佛教的光明世界。体现超自然力量的如意宝树与如意宝珠,不仅承载着宗教信仰的法力,也同样承载着世俗统治权力的效力。

宝树与财富、权力关联的叙事在古希腊罗马神话的神树叙事中也较为常见。《伊利亚特》聚焦于“阿喀琉斯的愤怒”,浓缩希腊城邦与特洛伊(Troy)长达十年之久的战争,体现了荷马精湛的艺术技巧。史诗中,荷马巧妙了利用“权杖”意象展开“神样的”阿喀琉斯(Achilles)与“人民的国王”阿伽门农(Agamemnon)之间的冲突。阿伽门农凭借着自己拥有的最高的政治权威,蛮横地夺走了阿喀琉斯心爱的床伴——美丽的布里塞伊斯(Briseis),阿喀琉斯虽然听从雅典娜(Athena)的劝告,抑制住杀死阿伽门农的冲动,但是却举起统领全军的权杖起誓,诅咒阿开奥斯人被特洛伊人击败:

我凭这根权杖起誓,这权杖从最初

在山上脱离树干以来,不长枝叶,

也不会再现出鲜绿,因为铜刀已削去

它的叶子和树皮;现在阿开奥斯(19)阿开奥斯人是主要居住在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的希腊人,史诗中泛指希腊人。儿子们,

那些立法者,在宙斯面前捍卫法律的人,

手里掌握着这权杖。(20)[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10页。

阿喀琉斯宣泄了对阿伽门农的愤怒后,将“镶嵌着金钉的权杖”扔在了地上,以示与“政治权威者”的决裂。荷马还讲述了这根“金杖”的来历:金杖最初是匠神赫淮斯托斯(Hephaestus)精心打造送给“天神之父”宙斯(Zeus)的,宙斯又送给了神使赫耳墨斯(Hermes),赫耳墨斯送给了珀罗普斯(Pelops),珀罗普斯送给了阿伽门农的父亲阿特柔斯(Atreus)。最终,阿伽门农成为许多岛屿与阿耳戈斯的国王。(21)[希腊]荷马:《伊利亚特》,罗念生、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第29-30页。“树枝”因“铜刀”脱离“树干”而成为“权杖”,“权杖”自然而然也成为“政治权威”约定俗成的象征。“权杖”的这一象征性正是对宝树神奇性与神圣性的承继,“宝树”所象征的财富与权力,决定了“权杖”象征的世俗政治的无上权威性。关于这一点,罗马神话中有更为精准的表述。

古罗马曾经盛行对“森林女神”狄安娜(Dido)的崇拜,为此,修建了狄安娜神庙,祭司的重要职责之一是看管神庙内的一棵枝叶繁茂的宝树,一旦宝树上的“维吉尔的金枝”被折,即使是“森林之王”的祭司,也将性命不保。史诗《埃涅阿斯纪》中讲述,特洛伊战争中的英雄埃涅阿斯(Aeneas)在特洛伊陷落后的颠沛流离中,得到女神帮助,折取了“维吉尔的金枝”,得以到哈得斯(Hades)的冥府找到父亲的灵魂,在其指引下最终建立了罗马城。“维吉尔”是西方文化语境中“理性”与“智慧”的象征,“维吉尔的金枝”价值等同于伊甸园中能分辨善恶的智慧树。分辨善恶的美德是“祭司”——“国王”树立“政治权威”所应具备的基本条件之一。

三、佛像摇钱树:多重神圣信仰的象征

印度佛教是古典时期亚欧多种文明交流与融合的产物,其东传至中国,不仅是一个重要的宗教事件,也是中国接纳吸收不同文明,从而形成悠久历史和深厚文化积淀的重要过程。东汉至三国的250年间,以四川为中心的中国西南地区出现了百余件摇钱树。据不完全统计,其中近60余件摇钱树是以佛像装饰的“佛像摇钱树”,根据佛像所在位置的不同可分为饰于树干、饰于树顶、饰于底座三种,其中佛像饰于树干的造型最为常见。

从目前的考古资料来看,佛像摇钱树具有鲜明的地域和时代特色。佛像摇钱树是在中国本土原有的生命树、如意宝树信仰与崇拜的基础上,融合西渐而来的佛教文化所形成的,兼具多重神话语境与象征含义的神圣之物。

在古老的中国神话叙事中,生命树象征永恒不死、如意树象征财富与权力的神话母题随处可见。上古时代的神话总集《山海经》中记述了种类众多的神树:厌火国“其树如柏,叶皆为珠”的珍珠树;拘缨国“高达千里”的寻木;黑齿国有“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扶桑;枭阳国“其叶如罗,其实如栾”的建木;“方八百里,高万仞”的昆仑山有“长五寻,大五围”的木禾;长满珍珠和美玉的珠树、文玉树;可以炼制不死药的不死树,以及“西海之外,大荒之中”的方山有“日月所出入”的柜格松等等。(22)袁柯译注:《山海经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92、214、226、236、244、298页。

《淮南子·墬形训》不仅叙述昆仑山是天帝的居所,而且登顶昆仑凉风、昆仑悬圃可以长生不老,成为神仙,并言及“扶木在阳州,日之所昲。建木在都广,众帝所自上下,日中无景,呼而无响,盖天地之中也”(23)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第328-329页。。钟敬文先生曾言:“所谓扶桑,或作扶木或搏桑,大概是原始人民心中的一种神树,也是神话学上所称的‘世界树’。”(24)董晓萍选编:《钟敬文文选》,中华书局,2013年,第246页。“建木”“扶木(扶桑)”等等神树,在中国古老的神话叙事中充满了神奇性,是太阳神树,是宇宙的中轴。传说创世神伏羲与五帝之首轩辕都经由“天地之中”的“建木”往来天庭与人间。在中国古人观念中,神树是太阳和精灵的栖息地,象征着光明的神圣之地;神树是上天通地的“天梯”,可以沟通人神;神树上的果实犹如珠宝,象征着财富与生命的生生不息。

四川广汉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青铜神树,是中国古代神树信仰与崇拜的最早物证之一。至春秋战国时期,形成了坟神树与丘墓崇拜相结合的墓葬习俗与等级制度。《周礼》记述:“以爵等为丘封之度,与其树数……天子坟高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数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25)(清)孙诒让:《周礼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第236页。一者,坟丘墓上种植的树的种类表明了死者生前的身份与地位;二者,受神树崇拜思想的影响,高大的树木是死者灵魂往来天地的“天梯”,形成天梯神话母题。

据《山海经》的《大荒经》和《西山三经》记述,“戴胜虎齿豹尾穴处”的“西王母”是昆仑山的主神,其职责是“司天之厉及五残”。两汉时期,杨雄有“想西王母欣然而上寿兮”(26)张震泽:《杨雄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2页。的感慨,张衡有“聘王母于银台兮,羞玉芝以疗饥”(27)张震泽:《张衡诗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389页。的遐想。文人辞赋表明,西王母已被赋予掌管人类生死的神圣能力,呈“暠然白首”相,玉兔、蟾蜍、三足乌与之相伴。厌胜钱,是商周时期出现的一种陪葬冥币,早期的图案以蕴含祈福、禳灾的宝树为主。至两汉时期,主要以刻有“西王母”三个字,或者刻有“华胜”的象征图案为主,暗示西王母的主神地位,蕴含着渴求生命永恒的寓意。

摇钱树与厌胜钱都具有财源不匮、升官加爵、多子多福的祈愿功能。因此,有学者认为摇钱树是在厌胜钱的基础上发展演变而来的,是厌胜钱的升华阶段。(28)袁炜、曹源:《摇钱树与厌胜钱关系考》,《中国钱币》2014年第2期。东汉时期的厌胜钱上出现了“卍”纹样,此纹样最早出现于古希腊克里特岛的米诺斯(Minos)文明的印章中,是象征着太阳的吉祥符号。进入印度佛教信仰体系后,是释迦牟尼三十二瑞相之一的象征符号,象征着释迦牟尼太阳神与转轮圣王的神圣身份。

印度佛教在亚历山大大帝东征带来希腊雕像传统后,逐渐演变为犍陀罗(Gandhara)佛教艺术,成为以“偶像崇拜”为主要表现形式的“像教”,其中人形“佛像”是佛教表达神话思维与宗教信仰的基本形式。2002年在重庆丰都县出土的一件东汉延光四年(125)摇钱树,是我国迄今发现的最早的铜佛像摇钱树,其造像时间上也最接近印度佛教神话图像定型成熟的时间。与同一时期保存最为完好的四川安县佛像摇钱树相比,佛像特征均为高肉髻、有头光;面部丰满、有胡髭;袒右肩、右手施无畏印;衣褶呈“U”型纹路。两者造像风格与印度佛像成熟时期的犍陀罗风格非常相似,与其在艺术风格上应该有一脉相承的关联性。

值得注意的情况是,上述袒右肩佛像摇钱树的构图方式与略早出土于四川茂汶西王母摇钱树非常近似。后者主要由西王母、璧形枝叶、凤鸟,以及门阙、人形树叶、灯盏等图案构成,两者的区别仅在于,佛像摇钱树的构图更加简洁明了,西王母摇钱树的构图略显繁复。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佛教进入此地之前,西王母作为神灵是当地人信仰崇拜的主要对象。随着佛教神话叙事与图像的传入,佛像呈现出将西王母取而代之的趋势,至吴晋时期已将西王母主神地位完全取代。

更为特殊的是东汉晚期,四川省梓潼县宏仁羊头山的佛像摇钱树,虽然已经损毁严重,但是可以辨识出,佛像头有肉髻与头光、眉间有表现超人内涵的“眉间白毫相”(ūrā-kea)、袒右肩等。佛像两侧除了有象征着释迦太子诞生的“莲花”外,还有释迦太子的车夫车匿和白马犍陟。据学者考证,这件佛像摇钱树很可能表现的是释迦牟尼出家和成道的故事场景。(29)何志国:《四川梓潼汉末摇钱树小记——兼考梓潼摇钱树佛像》,《中原文物》2006年第3期。佛传故事与天堂宝树结合的方式是释迦牟尼具象性与象征性的结合,明显受到犍陀罗佛教艺术线性叙事方式(30)关于犍陀罗艺术的线性叙事方式,可参见拙文《渗透与浸染:犍陀罗艺术的希腊因素》,《青海民族研究》2017年第1期。的浸染与影响。

上述事实表明,印度佛像出现不久,便通过便捷的途径,短时间内直接传入我国西南地区。东汉中期至北周静帝时期,正是佛教传入此地区并缓慢发展时期。佛像摇钱树是我国最早的佛教造像之一,是中国原有的生命树、如意宝树信仰与佛教文化结合的神圣之物。它的出现不仅表明了印度佛教初传中国内地的基本路径,也体现了佛教与本土信仰相结合并逐渐中国化的过程。

四、结 语

英国历史哲学家汤因比在其著作《历史研究》中曾说,文明一定伴随着宗教信仰而来。换言之,神话观念和宗教信仰是文明起源和发生的必要条件。(31)[英]汤因比:《历史研究》,曹未风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74-83页。文明初始时期,不同的文化与地域中普遍存在着神树崇拜与信仰,具有相似特点。源于原始社会的万物有灵观念,属于人类自然崇拜与信仰的范畴。神话最能充分地保留上古时代先民的信仰观念,最早的神树崇拜的神话原型可以追溯至五六千年前的苏美尔文明。《吉尔伽美什》中描绘生长在神话乐园的果实累累、熠熠生辉的生命树和如意宝树,具有比较神话学的原型意义。神话思维决定着那个已逝的久远时代人们创造文化的能力和行为,在相同的神话思维下产生了相似的神树崇拜与信仰行为。印度文明中的“吠陀”神话与印度教神话,将“树木”与“生命”的繁衍相连,突出的是神树所具有的生殖崇拜涵义,是现实中并不存在的长生不死想象的神圣之物。印度佛教在“窣堵波”的建造中也融入了古老的生命树崇拜观念,将“神树”的象征意象与“窣堵波”的象征功能相结合,使“窣堵波”信仰也彰显出再生、丰饶多产的意义。

地域的差异性导致神话化、神圣化的树木存在着诸多的不同,使得不同文明中的神树神话叙事呈现出多样化的发展趋势,具有多重象征语境。冬暖夏凉、四季常青的须弥山、伊甸园、昆仑悬圃,生长着在人们心目中享有崇高地位的如意宝树,不仅延续永生不死“生命树”的隐喻意义,而且凸显其随心所欲的如意变化之神奇功能。佛教神话中的如意宝珠,其功能如同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权杖”与“金枝”,是统治者身份地位的神圣象征之物,可以使黑暗混沌的世界恢复光明与秩序。随着佛教的东传,出现于中国西南地区的“佛像摇钱树”则是在神树崇拜与信仰的基础上,结合佛教信仰演变发展形成的崇拜之物,兼具“生命树”永生不死与“如意宝树”所求皆遂的多重象征语境与神圣功能。

范·胡廷斯(Ian Hodder)认为,“人类通过符号来创造意义世界……人类精神生活中包含着在生理上无法预知的那种对世界的经验方式和理解方式,从审美经验到灵性的冥想”(32)Ian Hodder, Religion in the Emergance of Civilization:Catalhoyuk As Cace Study. 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38.。从比较神话学的角度看,上述各种文明中的神树属于神话想象母题——天堂宝树。从生命树到如意宝树再到佛像摇钱树,存在着“天堂宝树”神话想象演变的过程。由此,不仅大致可以看出人类神树崇拜与信仰形成的轨迹,而且可以领略潜藏其中的或者相同或者不同的文化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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