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龚定庵

2019-09-10 07:22张居祥
大学·课外阅读 2019年3期
关键词:龚自珍

张居祥

1.剑气箫心一例消

被龚自珍感动不是因为小学时背的那首《己亥杂诗》: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十一二岁的年纪实在很难读懂其中那痛彻肺腑的悲号,真正让我感动落泪的是他的那篇《病梅馆记》,教我古代文学作品选这门课的张乃弼老先生当年是含着热泪讲完这篇课文的。张老曾是知青,被下放到江苏盱眙县,据他自述,他经常一个人到淮河边上,面对苍苍芦苇,高咏《病梅馆记》,每至“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这句时,未尝不潸然而泪下。

张老先生将龚自珍的精神内核深深地印在一群少年的心灵深处,正如同庄子、屈原将他们的精神内核印在龚自珍的心中。“庄骚两灵鬼,盘踞肝肠深。”龚自珍远绍战国先贤,担负起“士”的原始使命。

龚自珍,字璱人,号定庵,晚年居住江苏昆山羽琌山馆,又号羽琌山民。定庵出生杭州,外公是文字學、经学大师段玉裁。定庵耳濡目染,学业精进,段玉裁慧眼识人,断定龚自珍当成一代奇才:“吾且耄,犹见此才而死,吾不恨矣!”然而“聪明得福人间少,侥幸成名史上多”(袁枚《遣怀》)。龚定庵仕途多舛,久试不第,从十九岁一直考到三十八岁,勉强考中,加之为人狂狷,笔挟风霜,言多讥刺,官运也就可想而知了。道光十九年为己亥年,即公元1839年。这一年,漫长的中国古代史即将终结,而龚自珍个人的生命也将在两年后终结。龚定庵的己亥年可谓“万千哀乐集今朝”。

己亥杂诗·其九十六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中国士人一向有以酒消愁的习惯,但一部古代中国史,郁结万古的愁情,到了清人那里,酒已很难消之。“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之大不平,非剑不能消也。”(张潮《幽梦影》)龚自珍以箫诉怨,以剑消愁。箫向内,剑向外,内心的痛苦,世间的不平,一以消之,定庵凭着一箫一剑,自以为可以纵横人间世。他写诗偏爱箫与剑,剑气箫心,成为龚自珍的人格标识。狂来说剑,怨去吹箫。定庵像一位侠者,在这个“团扇才人踞上游”的浊世里左冲右突,“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平生意气纵横,或壮心思飞,或心沉海底,尽付剑箫。“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边塞势危,剑在手,许身以国;宦途渺茫,箫在臂,顾影自怜。己丑殿试时,定庵效仿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书》作《御试安边绥远疏》,俨然一国医圣手。他书罢搁笔,睥睨天下的风采尽现。

定庵自比王荆公——我有古时神丹,自有医国良策——顾盼着圣主虚席求问。然而,晚清之世,腐朽不堪,即使起王荆公于九泉,也无力回天,何况狂放不羁的龚自珍!国没有医成,自己倒弄了一身的病。“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漫感》)“沉思十五年中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丑奴儿·沉思十五年中事》)定庵,收起你的剑与箫吧!世间之大不平未平,而你的剑气已散;胸中之大怨恨未消,而你的胸臆销蚀。少年意气不再,少年的剑气不再,我有箫心吹不得!吹不得啊!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销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湘月·天风吹我》)剑气箫心,所有的豪情都渐化作滂沱的眼泪;身世浮沤,所有的理想都化作一场春梦,荡入水云深处!

己亥杂诗·其四十四毫霜掷罢倚天寒,任作淋漓淡墨看。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

2.忽收古泪出长安

己亥杂诗其二百零九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

己亥年四月二十三日。那是一个末世的暮春,都门外,两辆马车疾驰而去,城里的人也许还不知道,其中一辆车上正坐着以狂闻名天下的龚自珍,另一辆车上则满载他的百卷著作。这一年,他做了一个决定,辞官还乡。关于龚自珍辞官的原因众说纷纭,最为后世津津乐道的便是一段说不清的情缘。多罗贝勒奕绘,雅好诗文,乃八旗名士,其妻顾太清被誉为清代第一女词人。贝勒常邀定庵论诗,顾太清也时常与其唱和往来。是故,后人传言龚自珍因开罪宗室而被追杀,不得已辞官还乡,后又被鸩杀。还有观点认为他为人耿介,不与官场媾和而得罪权贵,黯然离京。钱穆先生考证:“定庵以暴疾终,其己亥出都,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不携眷属仆从,仓皇可疑。”从现存史料来看,龚自珍的离京的确可疑。他本人的说法是从父出任礼部堂上官,例当引避,且父母年迈,请以致仕,并获恩准。如若是这样,自当从容离京。就算他与顾太清真有私情,在龚自珍离京前一年,奕绘已死,故因私情逃走的说法也不可行。但当时流言家与后世学者从顾太清与龚自珍诗集中挑出许多诗句,附会渲染,敷演成“丁香诗案”,以香艳博人眼球,假想证据便是那首《己亥杂诗·其二百零九》(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

断肠魂梦两沉沉,只愿君心似我心。已被色香撩病思,便愁云雨又难禁。歌尽阳关不忍分,更无留影霎时云。青笺后约无凭据,日日思君不见君。

在流言家的口中,这首诗是顾太清得知宗室欲除定庵,遣人送丁香传信,定庵得脱之后所作。关于这段情,证据自然还有顾太清的集句诗。

这种臆想之辞,当然不足为凭,但龚自珍离京确有隐情。在《己亥杂诗-其四》的小序中,诗人写道:“余不携眷属,雇两车,以一车自载,一车载文集百卷出都。”不过,能雇一辆车,载百卷著作,也算从容。不然,性命攸关,谁还顾得上装一车书?但若真没有凶险,龚自珍又何以不带亲眷独自离京,并在长途奔波之后,复又北上,接其妻子南归?这着实令人费解,龚自珍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不应是儿女私情所致。倘若是因为私情,他自当羞愧难当,怎还会在万难之中与挚友话别?他走得绝不机密,朋友得知消息,纷纷赶来相送:“五十一人皆好我,八公送别益情亲。”(《己亥杂诗·其三十八》)这首诗的序更详细地写道:“时己丑同年留京五十一人,匆匆难遍别,八君即握手一为别者也。”

去京途中,龚自珍于道旁观看一杂耍艺人的表演。他心有所悟:“观理自难观势易,弹丸累到十枚时。”(《己亥杂诗·其十九》)是啊,洞见世事之理,当然不易,但身处险境,如蚂蚁之处热锅,其势易知,如同鬻戏者,弹丸垒叠,高至十枚,其势之危,路人皆知。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龚自珍显然明了,自己势已危矣!所以仓皇离去。只是这个决定真是艰难,因为摇鞭东去,天涯路远,剑气箫心皆作泪!

收拾好泪水,再看一回京中的家!那是龚家的百年基业啊!“先大父宦京师,家大人宦京师,至小子,三世百年矣!”每读至《己亥杂诗·其十》的这几行小序,总让人不禁想到司马迁。司马迁于河洛间见到弥留之际的父亲司马谈,司马谈执其手,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史记·太史公自序》)司马谈何其幸运,司马迁含垢忍辱,担负起家族的使命,著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终成一家之言,告慰先人!而龚自珍呢?己亥年四月二十三日,他抛弃了这个家族三世百年的荣耀,黯然离去。

己亥杂诗·其十进退雍容史上难,忽收古泪出长安。百年綦辙低徊遍,忍作空桑三宿看?

彼时,定庵或也连呼“命也夫”!剑气箫心化作泪倾盆。离开京城七里,挚友吴虹生立候桥上,设茶洒泪而别,定庵写下情深义重的诗句,为之一哭,“小桥报有人痴立,泪泼春帘一饼茶”(《己亥杂诗·其二十六》);秋夜郊野,鬼火荧荧,定庵想想前尘往事,路桥微茫,又是一哭,“鬼灯队队散秋萤,落魄参军泪眼荧”(《己亥杂诗-其八十六》);世事沧桑,定庵耳里频闻故人死,同年好友五十一人中的三位狄广宣、苏宾蜗、夏一卿死讯传来,定庵又是一哭,“五十一人忽少三,我闻陨涕江之南”(《己亥杂诗·第一百三十四》);舅氏段右白,死葬支硎山,其诗几不存,定庵珍藏其《梅冶轩集》一卷,过其墓,抄其诗,又为之一哭,“哭过支硎山下路,重钞梅冶一奁诗”(《己亥杂诗·其一百四十二》);龚自珍交游极广,虽狂亦温,正如他赞美朋友的话,“亦狂亦侠亦温文”,闲时撰写平生师友小记,情动于衷,又是一哭,“夜思师友泪滂沱,光影犹存急网罗”(《己亥杂诗·其八十》)。定庵哭己哭人,哭师哭友,哭时哭事,感人至深,绝非寻常泪水。

己亥杂诗其一百七十少年哀乐过于人,歌泣无端字字真。既壮周旋杂痴黠,童心来复梦中身。

定庵之哭,字字真情,较阮籍更能动人肝肠。历史总是l京人的相似,晚唐之世,百姓处于水火之中,诗人感同身受,杜牧以极沉痛之语,哭成一律,为一个时代送终。而己亥年的龚定庵,椎心泣血地哭响了中国古代史的丧钟!

3.淮上狂生知我者

离开京城,龚自珍一路南下,舍车登舟,船行如风。己亥年五月十二日,龚自珍风尘仆仆,抵达清江浦(今江苏淮安)。京城渐远,形势渐缓,他终于可以歇下来喘口气。清江浦于1415年开埠,明清两代与苏州、杭州、扬州并称“东南四都”,此处南船北马,商贾云集,人文荟萃。看着京杭大运河上帆来船往,龚自珍心绪微茫,读书人与生俱来的使命感,又涌上心,“古人制字鬼神泣,今人识字百忧集。”(《已亥杂诗·其六十二》)是啊,如苏东坡所说:“人生识字忧患始。”

这一条大运河见证了多少朝代更替,看过多少悲欢离合,淘洗了多少纤夫血泪。抬眼一望,运河岸上,一条纤绳,十几名纤夫,裸露上身,肩上纤绳勒在如柴的瘦骨上。看着岸上步履维艰,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纤夫和河上吃水很深的运粮船,龚自珍深深地自责。官仓之粟,皆由此来,达官显贵一餐一饭,浸透着多少农夫与纤夫的血泪,我龚自珍也是众多不稼不穑,浪费太仓之谷的硕鼠之一吗?自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以来,到底有多少船只行经此处,多少纤夫往来京杭,我们无从知晓,但数万纤夫们日夜“邪许”的号子声,却一直响在龚自珍的耳际,这号子声从黄昏响到天明,又从天明响到黄昏,从隋唐一直响到今天。诗人泪落如雨,再也无法入眠,那一天,龚自珍提笔写下一首杂诗,投入诗囊。

己亥杂诗·其八十三只筹一缆十夫多,细算干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仓粟,夜间邪许泪滂沱。

龚自珍一路南逃,除了那百卷著作,早已行囊羞澀。不过清江浦,毕竟是出过吴承恩的地方,当地人以极大的热情接纳了这位落魄的诗人。更令龚自珍欣慰的是遇见了两位故人,何亦民、卢心农,两位都是龚自珍的同年,何曾以知府衔驻黄河,卢曾知甘泉,如今都流落淮上,困厄中他乡遇故知,百感交集,喜不自胜。

己亥杂诗·其九十四黄金脱手赠椎埋,屠狗无惊百计乖。侥幸故人仍满眼,猖狂乞食过江淮。

沉醉在酒乡里的龚自珍,更加放浪形骸,“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金缕曲·癸酉秋出都述怀有赋》)。清江浦,因袁术曾战败于此,故又称袁浦,占据南船北马交通要道,盐商聚集,曾设河道、漕运及提督衙门。淮安人形容此地“官多于士民”。交尽美人名士,在这里不算什么难事。

淮上有所名园叫清晏园,曾是河道总督府的后花园。这一天,友人拉着龚自珍踏进这个园子,园子古秀雅致,主人摆下筵席,觥筹交错,酒过三巡,一歌妓明眸皓齿,腕凝霜雪,抚琴而歌,声遏行云,龚自珍一见倾心,问其姓名,始知此女是苏州人,出自官宦之家,因家道中落被卖入青楼,大家称她为灵箫。龚自珍爱极了这个名字,也爱极了这个女子。他不禁想起苏州名士钱谦益《绛云楼上梁以诗代文》(其五)中的“绛云楼阁榜齐牢,知有真妃降玉宵。匏爵因缘看墨会,苕华名字记灵箫。”

“苕华名字记灵箫”,苕华,美玉名,后来指德容美好的女子。眼前这位德容美好的女子竟然也叫灵箫,清扬婉兮,美如琬琰。

一曲歌罢,大家拈韵作诗,龚自珍拈到下平声二萧韵中的“箫”字。一箫一剑,定庵平生所爱,想不到淮上有佳人,如剑亦如箫。名士在座,美人在侧,岂可无诗,一个箫字,触动诗情,他诗兴如潮,老夫聊发少年狂,一口气写了三首(《己亥杂诗》其九十五至九十七):

大宙东南久寂寥,甄陀罗出一枝箫。箫声容与渡淮去,淮上魂须七日招。

少年击剑更吹箫,剑气箫心一例消。谁分苍凉归棹后,万千哀乐集今朝。

天花拂袂著难销,始愧声闻力未超。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龚自珍其人其诗曰:“其人之凉薄无行,跃然纸墨间。”实在是因为王的性格完全不同于龚的缘故,王克己律人甚严,生命一入窘境,便无可排解,终至沉湖。他不能原谅龚自珍,也不能原谅自己。龚定庵不同,他的肝肠之中庄骚灵鬼盘踞,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退出江湖,佯狂高蹈,愤时骂世。“青史他年烦点染,定公四纪遇灵箫。”非愤极之人,如何出此戏谑之辞!一部清史,在他看来,实在无足可观,后世之人,请你们看看龚定庵吧!才华横溢,志在报国,却只能流连风月了!

收寻旧章,爬剔宿蠹,研什么经,治什么史,我已厌倦了这样的生活。花前风月,人间美色,是我所爱,空门钟磬,禅房佛经,亦我所爱。美色与佛理,两种极矛盾的东西偏偏在龚自珍的心中统一在一处。这种注定不会被世人理解,“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湘月·天风吹我》)是啊,如果在网罗文献的文字生涯中空老,一定会被那个叫苏小小的乡亲嘲笑了去,那就且放纵一回吧,谈谈风月,聊聊佛理,管他二者是否相容,这就是我龚自珍的诗人本色,宁愿被天下人轻视,也不能被美人嘲笑!

一次,他读了某生《与友人书》,感慨万千,举起酒杯,—饮而尽,遂题诗书后(《己亥杂诗·其一百零二》):

网罗文献吾倦矣,选色谈空结习存。江淮狂生知我者,绿笺百字铭其言。

不过,龚自珍说得明白,选色谈空,本性使然,胸有大志而不得伸,那就寄情声色,空谈佛理吧,世人哪里知道,美色消不掉他心中块垒,佛经化不开胸间愁情。他自己知道,在这个万马齐喑的时代里,奔走呼号才是他的宿命!

龚自珍离岸登舟,神情愀然地离开了清江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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