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句的关系结构及其转指偏向研究

2019-09-10 07:22崔璨袁毓林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19年2期

崔璨 袁毓林

[关键词]存在句;关系化;转指偏向;施事;配价

[摘要]及物动词所在存在句变换为“VP+的”结构后,通常转指处所,而不转指施事,原因在于:相比施事,存在句的处所论元具有必要性和优先性;“V+了+NP+的+NPL"所在篇章一般不出现施事信息,而“V+了+NP+的+NP施事”所在篇章通常会出现处所信息;“了”在存在句中的变动义常常被遮蔽。少数看似转指了施事的存在句“VP+的”结构,其施事是由一价处所名词的配价要求激活的。当一价处所名词的配项不是动词的施事时,该配项仍然可以被转指。

[中图分类号]H109.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8174(2019)02-0007-09

0.引言

关系结构(therelativeconstruction),是指由一个(可能是空的)称为中心词的名词性成分和称为关系小句、在语义上是修饰这个名词性成分的从句组成(Lehmann,1992:333)。陈平(1996)在讨论汉语结构话题时,用关系化(relativization)來指带有一个中心词的关系结构;用名词化(nominalization)来指不带中心词的关系结构。

本文采用陈平(1996)的术语,探讨存在句(existentialsentence)的关系结构及其转指问题。存在句的句法结构一般为“NPL(处所)+V(+了/着)+NP”。该结构通常可以通过关系化的手段,变换成结构为“V(+了/着)+NP+的+NPL(处所)”的名词短语。并且,当该名词短语中心语不出现时,名词化结构“V(+了/着)+NP+的”往往能够转指处所中心语。例如:

(1)a.地震带上分布着若干火山。

b.分布着若干火山的地震带

c.分布着若干火山的(是这条地震带。)

(2)a.小道儿上铺了一层白霜。

b.铺了一层白霜的小道儿

c.铺了一层白霜的(是家门口的小道

儿。)

(3)a.墙上挂着一幅画儿。

b.挂着一幅画儿的(那面)墙

c.挂着一幅画儿的(是东边那面墙。)“VP+的”结构的转指,前人早有论述。朱德熙(1983)指出,“当VP里只有一个缺位的时候,‘VP的’所属的格就是缺位的那个格。要是VP里有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缺位时,‘VP的’就会产生歧义。”并且,他还强调,“‘VP的’所表示的转指意义的范围很广。它可以指动作的施事,也可以指受事、与事、工具等等”。之后的很多学者也都基于“空位”思想对“VP+的”结构进行研究(Huangetal,2000;Cheng,2005:69-76;Zhang,2008)。

存在句名词化后的转指也基本遵循了上述原则,即因为“V(+了/着)+NP+的”中,动词的处所论元缺位,因此该结构能够转指处所中心语。但是,仍然有一些问题无法用“空位”思想得到很好的解释。对比下面三个例子:

(4)切菜的:a.这把切菜的,不能用来砍树。(转指工具)

b.这张照片里,切菜的是徒弟,炒菜的是师父。(转指施事)

(5)挂着一幅画儿的:a.挂着一幅画儿的是东边那面墙。(转指处所)

b.??挂着一幅画儿的是酷爱艺术的李红。(转指施事)

(6)挂了一幅画儿的:a.挂了一幅画儿的是东边那面墙。(转指处所)

b.?挂了一幅画儿的是酷爱艺术的李红。(转指施事)

(4)的“切”在“切菜的”中缺少施事和工具论元,因此,“切菜的”是一个歧义结构,在不同语境下会有不同的所指。这符合朱德熙(1983)及之后学者对“VP+的”结构的分析。但是,(5)(6)两个由存在句名词化而来的结构则不同。“挂”在(5)(6)中都是典型的致使性及物动词,且在“VP+的”结构中都同时缺少施事和处所论元,按照“空位”理论的分析,“挂着一幅画儿的”和“挂了一幅画儿的”应该也是歧义结构,在不同语境下,可能转指施事,也可能转指处所。但实际上,这两个名词短语一般只能转指处所。(5)中的“挂着一幅画儿的”通常不能转指施事,而(6)中“挂了一幅画儿的”转指施事的接受度可能略高于(5),但仍然是一个不自然的可疑例句,其成立条件和原因仍需要进一步探讨。

另外,(5b)这样的例句,在不同人不同的语感下,其合法程度可能会有争论。而类似的句子,比如“(身上)穿着一件大衣的是李红”“(脖子上)挂着一条围巾的是李红”看起来就可以成立了。这又是为什么呢?“李红”是否是“穿”“挂”的施事呢?本文也将对这一现象做出解释。

存在句名词化后的“VP+的”结构,在VP缺少两个论元空位的情况下,通常只偏向转指某一论元,这一现象引起了我们的兴趣。本文将基于CCL语料库,对静态“着”字存在句和“了”字存在句的关系结构及其转指情况进行归纳,并尝试解释其转指偏向出现的原因。

1.存在句的关系结构及其转指情况

不及物动词、及物动词、形容词和述补结构都有可能进人存在句。本节将主要考察动词所在的“着”字存在句和“了”字存在句,归纳它们的名词化及转指情况。

参考张淑卫(2009),我们将能够进入存在句的动词分为自始性动词和致使性动词两类。前者没有人力参与,表示“由于物体自身或不为人知的自然力的作用所产生的结果或状态”,后者表示“有人的行为动作导致的结果或状态”(张淑卫,2009:13)。通过考察这两类动词,我们可以掌握存在句名词化后对处所的转指情况;通过对致使性动词专门的考察,我们可以掌握存在句名词化后对处所和施事的转指偏向。

1.1自始性动词所在存在句的关系结构和转指情况

自始性动词所在的存在句,无论是.“着”字存在句,还是“了”字存在句,通常都可以通过关系化变换为名词短语,并通过名词化变为“VP+的”结构转指处所。例如:

(7)a.地震带上分布着若干火山。→分布着若干火山的地震带→分布着若干火山的(是这条地震带。)

b.这片大沙漠分布了三个湖泊。→分布了三个湖泊的大沙漠→分布了三个湖泊的

(是这片大沙漠。)

(8)a.鸡汤上浮着一层油。→浮着一层油的鸡汤→浮着一层油的(是这碗鸡汤。)

b.湖面浮了一层冰。→浮了一层冰的湖面→浮了一层冰的(是这片湖面。)

(9)a.树上挂着许多苹果。→挂着许多苹果的树→挂着许多苹果的(是老李家门口的那棵树。)

b.树上挂了几个枣儿。→挂了几个枣儿的树→挂了几个枣儿的(是前面那棵树。)

虽然语言中难免有少数例外,但通常情况下,这一关系化过程及其转指是可以成立的。

1.2致使性动词所在存在句的关系结构和转指情况

致使性动词一般需要联系施事、受事两个论元,在存在句中,它还需要联系处所论元。本节将分别考察致使性动词所在的“着”字存在句和“了”字存在句的关系结构及其转指情况。

致使性动词所在的“着”字存在句一般能够关系化为名词短语,并进一步名词化为“VP+的”结构。该“VP+的”结构通常只能转指处所,很难转指施事。例如”:

(10)石碑上刻着经文。→刻着经文的(那块)石碑/*刻着经文的小和尚→刻着经文的(是那块石碑/*是小和尚。)

(11)柜子上贴着喜字。→贴着喜字的柜子/*贴着喜字的小王→贴着喜字的(是主卧的那个柜子/*是小王。)

虽然“刻”“贴”“铺”“放”“堆”“挂”“写”“摆放”等动词都需要联系动作的发出者,也即施事,但它们所在的“着”字存在句名词化后,通常只转指处所,很少转指施事。

致使性动词所在的“了”字存在句,其名词化及转指的总体情况和“着”字存在句大致相同。张淑卫(2009)在讨论存在句的“了”“着”替换问题时曾指出,通常情况下,致使性动词所在的存在句,“了”“着”可以自由替换。并且,换成“了”之后的存在句仍然可以关系化为“V+了+的+NPL"结构,并进一步名词化为“V+了+的”转指处所。例如:

(12)房间里堆了各种艺术品。→堆了各种艺术品的(那间)房间→堆了各种艺术品的(是左手边那个房间。)

值得讨论的是,“V+了+的+NP(施事)”的结构是否成立,以及“V+了+的”是否可以转指施事。首先,我们要明确我们所讨论的“V+了+的”的范围。

因为我们讨论的是存在句名词化后的转指问题,所以这里的“V+了”表达的是状态的呈现,而非动作的完成。比较下面两个例句:

(13)小明的书桌,上铺了一块格子桌布。(14)小明在书桌上铺了一块格子桌布。(13)表达的是“格子桌布铺在书桌上”的状态,至于这块桌布是不是小明自己铺的,动作是由谁完成的,不得而知,也许是小明自己,也许是他的妈妈,也有可能是别人。而(14)表达的是“小明把桌布铺在书桌上”这一动作的完成,桌布就是小明铺的,“铺”这个动作已经完成。因此,(13)中的“铺了一块蓝色的桌布”是状态的呈现,纳人我们讨论的范围;(14)是动作的完成,不纳人我们讨论的范围。而我们要探究的,就是这种表达状态呈现义的存在句,名词化后是否可以转指导致该状态呈现出来的施事。

在搜索北京大学CCL语料库时,我们发现,大量进人存在句的致使性动词,其所在的“V+了+的+NP”结构,NP通常是处所,而不是施事。例如:

(15)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铺了红格子桌布的桌子上。

(16)他指着摆放了餐具的桌子,说:“是.不是现在就铺到餐桌上?”

(17)写了字的纸不能乱扔。

但是,仍然有少数“V+了+的+NP”结构,其NP是施事。例如:

(18)很多贴了卡通画的居民告诉记者,没别的想法,就是换换“口味”。

“贴了卡通画的居民”,这里的“居民”看似就是“贴”的施事,是居民贴了卡通画。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存在句名词化后,也有了转指施事的可能呢?

从语料的数量来看,大量的存在句名词化后转指的是处所而非施事,尤其是“着”字存在句,几乎没有找到转指施事的例句。从这一点看,存在句名词化后主要转指处所。而例(18)为什么能够转指施事,其转指条件和原因仍值得探讨。下面本文将对存在句名词化主要转指处所而非施事的原因进行探索,并对例(18)所呈现的转指施事的机制进行分析。

2.致使性动词存在句名词化后主要转指处所的动因

王亚琼、冯丽萍(2012)曾提出过一个关系化难度等级序列,即:

主事<客事<境事<凭事<因事<与事其中,我们所说的施事属于主事,处所属于境事。王亚琼、冯丽萍(2012)認为,越靠左边的语义角色,越容易关系化,越靠右边的语义角色,越难关系化。这一点在大量的汉语语料中得到了证实。但是,存在句的关系化却不一样。存在句关系化后“V(+了/着)+NP.+的+NP2”中的NP,往往是处所而非施事,当其进一步名词化为“V(+了/着)+NP.+的”时,该结构也大多转指处所。

我们认为,存在句名词化后主要转指处所的原因有下面三点。

2.1处所论元的必要性和优先性

顾阳(2000)指出,能够进入存在句的及物动词,一般属于定位动词。这些动词的子语类属性中有表示客体的语义素和表示客体受安置后所着落的处所的语义素,其本身的论元结构应该如下:

(19)<论元1动词<论元2<论元3>>>

主体

客体.处所

(施事者)(受事者)

而进入存在句后,该及物定位动词论元结构变为:

(20)<论元1动词<论元2>>

处所客体

(受事者)

由此可见,存在句的原型结构(prototypestructure)是“NPL(处所)+V(+了/着)+NP”,处所是动词的必有论元,且处在主语的位置上。相比之下,施事不是存在句所必需的,且插入是有条件的。从施事插人上我们也可以比较处所和施事在存在句中的必要性。袁毓林(2002)曾给出这样的例句:

(21)桌上放着一部《康熙字典》。

(22)*桌子上我放着一部《康熙字典》。

(23)桌子上放了一部《康熙字典》。

(24)桌子上我放了一部《康熙字典》。

可以看出,施事无法插入“着”字存在句。并且,(24)这样的例句在理论上虽是可以成立的,但在我们的语料考察中,实际出现的数量非常少。相比之下,没有施事的存在句如(21)和(23)占据了存在句的绝大多数。

虽然在论元角色的层级体系(hierarchy)中,施事被认为是核心论元(kermelargument),也是动词的必有论元,而处所被认为是外围论元(circumstantialargument),也是可有论元。前者常常以主语的形式出现,后者往往以状语的形式出现(袁毓林,2002)。但这并非意味着,在汉语所有的句型中,施事永远处于核心地位,而处所永远处于外围和边缘。在存在句中,处所相比施事要显得更为必要。从认知的角度来讲,当人们表达或理解存在句时,场景中的核心角色是处所和所存在的物体,而不是使得该状态能够出现而发出动作的施事。

此外,原型的存在句中,处所处于主语地位,这也使得其关系化更为容易,名词化后更容易被转指。刘丹青(2005)曾提到Keenan&Comrie(1977)提出的“名词短语可及性等级”(NounPhraseAccessibilityHierarchy):

主语>直接宾语>间接宾语>旁格宾语>领属定语>比较句基准

该理论认为,左边的成分相比右边,在关系化时优先提取。这一点为存在句名词化后优先转指处所提供了依据。处所在存在句中做主语,因此,即使它表示的是“处所”这一常常被认为是“外围”的语义角色,其不可动摇的句法位置也为其关系化提供了支持和依据。相比之下,施事在存在句中虽然也可以以主语的身份插入,却不处在存在句原型必需的句法位置。这种“可有可无”的身份,也使得它无法轻易地实现关系化。

2.2处所信息和施事信息的篇章特征

“V+NP受事+的+NPL"所在的句子及篇章中,往往不出现施事信息;而“V+NP受事+的+NP施事”所在的句子及篇章中,几乎都会出现处所信息。首先来看“V+NP受事+的+NPL”出现的篇章环境:

(25)一声敲门声让每个人都紧张起来,接着一个溪谷矮人的卫兵走进房里。“陛下,扑扑大王陛下。”卫兵紧张地更正,不停地看着一面挂着壁毯的墙壁。随即笨手朱脚地退回扑扑大王的房间里。坦尼斯摊开地图。

(26)茶室里的装饰简单粗犷:原木地板、原木桌椅,贴着原木的墙壁上挂着原木的像框,像框里是头戴毡帽、皮肤黝黑的美国西部牛仔。

(27)当[服务生]把盘子收拾干净之后,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鲜鸡蛋来……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铺了红格子桌布的桌子上,鸡蛋倒下来了。

(25)(26)是“着”字存在句名词化后的例句,(27)是“了”字存在句名词化后的例句。(25)中出现了若干有生命的主体,比如卫兵、大王、坦尼斯等。但是,把壁毯挂到墙壁上的并非是这些主体,并且,在篇章中,我们没有找到这一动作的发出者。(26)中,是谁布置的“贴着原木的墙壁”,也不得而知。

(27)中,小餐馆桌子上的桌布,按常理来说,应该就是餐厅里的服务生铺上的,而“服务生”一词在篇章里出现了。但仔细推敲可知,篇章里所提到的“服务生”,只是服务生中的一位,是否是他铺的桌布,我们无法确定,我们不能把收餐盘的服务生和铺桌布的服务生,简单地等同起来。因此,我们仍然不能认为(27)里“铺”的施事出现了。

由(25)~(27)可知,“V+NP受事+的+NPL"所在篇章的施事通常不出现。当然,我们也发现了一些例外,比如:

(28)喜欢字画的施先生,在居家中,只挂了一幅书法对子……施先生的书桌,正对着挂着对联的墙,书桌的一头,靠着落地的窗。

(28)里提到施先生在家里挂了一幅书法对子,接着后文提到了“挂着对联的墙”。从这里可知,“挂”的施事,应该就是前文的施先生。但是,这样的例子非常少,而我们认为,之所以此处施事和名词化的存在句能够同处一段篇章内,也与篇章具体内容相关。语言中的规律往往不是毫无例外的,但通过大量的语料可以证实,大多数情况下,“V+NP受事+的+NPL”所在篇章的施事并不出現。

相比“V+NP受事+的+NPL”,“V+NP受事+的+NP施事”的语料比较少。观察“V+NP受事+的+NP施事"所在的篇章特征:

(29)东尹家村李振海是寨里镇育苗发起人之一,这位上山干活也带着收音机、炕头上挂了十几份报纸的54岁老汉,在生产队时担任过果树技术员,懂得当年播种、当年嫁接、当年出圃的“三当育苗”技术。

(30)投弹,全然是无目标的,商店,民家,学校,幼稚园,医院,甚至于屋顶上铺了法国国旗的韬美医院,全是他们的目标。

(31)记者在桂林市灵川县的农村采访时,发现多数农民的[大门上]还是贴着“尉迟恭”、“秦叔宝”,还有贴“关羽”、“张飞”的,但也有贴卡通画的。潭下镇老街村农民老蒋[家里]就贴着一对卡通.....很多贴了卡通画的居民告诉记者,没别的想法,就是换换“口味”。有的人干脆说,卡通画都是不干胶的,容易贴,不像门神,还得涂浆糊,麻烦得很。

(29)和(30)在“V+NP受事+的+NP施事”所在句子当中就出现了处所,比如“炕头上”和“屋顶上”。类似于这样的句子还有很多,后文我们将详细讨论,这里的NP施事到底是如何而来的。

(31)是一个典型的句内没有出现处所,而在篇章内大量出现处所信息的例子。“贴了卡通画的居民”所在句子并没有告诉读者是在哪儿贴卡通画,但是通读整段,我们发现该篇章主要讨论的是不同的人家在自己的家门上是选择贴门神还是贴卡通画。因此,即使句内并没有出现处所信息,篇章中的“大门上”、“家里”等也使得“贴”的处所成为篇章上的旧信息,在某一句话里,可以出现,也可以不出现,而不妨碍读者的理解。

从(29)~(31)可知,“V+NP受事+的+NP施事”所在句子或篇章,常常会提供处所信息。由此可见,相比施事,存在句的名词化形式与其处所论元有着更为紧密的联系,而联系紧密的信息又往往在人们的大脑中首先激活。因此,当存在句名词化为“VP+的”结构时,通常转指与VP紧密度更高的处所论元。

2.3“了”字变动义的遮蔽

参考张淑卫(2009),具有[+变动]、[+现实]语义特征的“了”,在动词为单音节的静态存在句中,与“着”一样,主要起到足音作用,而其变动义遮蔽。而即使在动词为双音节的静态存在句中,如果存在句处在描写语境下,“着”和“了”也往往可以替换,也即变动义并不明显。“了”在存在句中真正强调其变动义的情况并不多见,而变动义却是联系施事的重要条件。当变动义遮蔽,状态义凸显时,“什么地方有什么”这一意义就相比“是谁导致这儿有了什么”更显得重要。因此,处所信息的优先地位就显现出来。而在名词化转指中,处所也就得到了优先转指的权利。

经过上面的分析,我们总结出存在句名词化后主要转指处所的原因:

①存在句中,相比施事论元,处所论元与动词的联系更加紧密,在关系化中优先提取;

②“V+了+NP+的+NPL"所在篇章一般不出现施事信息,而“V+了+NP+的+NP施事"所在篇章甚至句中通常会出现处所信息,这也体现出处所在存在句名词化形式中的必要性;

③“了”在存在句中的变动义常常被遮蔽,而变动义又与施事紧密联系,因此施事缺少了重要的激活条件。

既然存在句名词化形式压制了施事的转指可能,那么如何解释语料中我们看到的转指施事的例句呢?下面我们详细讨论存在句名词化后转指施事的原因。

3.致使性动词存在句名词化后转指施事的原因

上一节我们提到,“V+了+NP+的+NP施事”所在的句子或篇章,通常会出现处所信息。句中的处所(NPL),往往以“NPL+V+了+NP+的+NP施事”的形式出现。例如:

(32)炕上挂了十几份报纸的老汉。→炕上挂了十几份报纸的(是那个老汉)。

(33)家里贴了卡通画的居民。→家里贴了卡通画的(是灵川县的居民)。

看起来,(32)(33)的“NPL+V+了+NP+的+NP施事”都可以成立,且能夠自然地名词化成“VP+的”的形式转指施事中心语。但仔细观察(32)(33)中处所和施事中心语的关.系,可以发现,施事中心语与处所构成领属关系。它们可以分别变换为:

(34)老汉的炕上挂了十几份报纸。

(35)居民的家里贴了卡通画。

我们再看下面的例句:

(36)衣服上别了手帕的小朋友。→衣服上别了手帕的(是那个小朋友)。→小朋友的衣服上别了手帕。

(37)裙子上绣了梅花的小姑娘。→裙子上绣了梅花的(是那位小姑娘)。→小姑娘的裙子上绣了梅花。

(36)(37)事实上和(32)(33)是一样的,名词中心语和处所构成领属关系,并且可以做如上相同的变换。但区别在于,(36)(37)的名词中心语,不再是动词的施事,而仅仅是处所的领有者。小朋友衣服上的手帕可能是妈妈给她别的,小姑娘裙子上的梅花可能是裁缝给绣的。名词中心语不再是动词的施事,却仍然能够进人这样的结构,做相同的变换。由此可见,(36)(37)和(32)(33)应属于同一类结构。

这使得我们思考,存在句名词化后的中心语,是否是处所的领有者,也即表示处所的一价名词的配项,而不是动词的施事呢?观察下面的例句:

(38)a.王奶奶在(姑娘的)衣服上绣了一朵花。→在衣服上绣了一朵花的(是隔壁的王奶奶/*是那个姑娘)。

b.姑娘的衣服上(王奶奶)绣了一朵花。→衣服上绣了一朵花的(是那个姑娘/*是王奶奶)。

(39)姑娘在(自己的)衣服上绣了一朵花。→在衣服上绣了一朵花的(是那位姑娘)。→衣服上绣了一朵花的(是那位姑娘)。

同样一个事件,即“王奶奶在姑娘的衣服上绣了一朵花”,“在衣服上绣了一朵花儿的”和“衣服上绣了一朵花儿的”所指并不相同。(38)a是汉语一般的主动宾结构。“王奶奶”是动词“绣”的施事,“姑娘”是处所“衣服”的领有者。(38)a名词化后,中心语是动词的施事“王奶奶”,而不是处所的领有者“姑娘”。(38)b是我们所讨论的存在句。(38)b名词化后,中心语只能是处所“衣服”的领有者“姑娘”,而不能是施事“王奶奶”。这也进一步说明,当一个事件中,动词施事和处所领有者不同时,存在句的名词化形式转指的是处所领有者,而非施事。

当动词的施事和处所领有者为同一主体,如(39)所示,两种名词化形式看起来所指相同,而实际上所指的语义角色仍然不同。(39)中,“在衣服上绣了一朵花的”是指绣花的人,而“衣服上绣了一朵花的”是指衣服的领有者。因为绣花的人和衣服领有者为同一人,所以由存在句名词化而来的“衣服上绣了一朵花的”看似转指了动词施事。

袁毓林(1994)指出,当“VP+的”中出现一价名词充当VP的论元时,“VP+的”的歧义指数+1。具体到(32)(33)和(36)(37)的例句,因为处所本身是一个一价名词,因此,它也为整个“VP+的”结构提供了一个空位,也就提供了一个新的转指可能。“VP+的”不再仅仅可以转指动词的空位,也可以转指该一价名词的空位。所以,(32)(33)这类看似是施事做了中心语的名词化形式,事实上,其中心语是由一价名词处所的配价要求激活的,而不是由动词的施事论元空位带来的。只是碰巧,处所的领有者和动作的发出者是同一个主体,而使得我们认为,转.指施事是由动词的价带来的。

那么,如何解释诸如例句(31)那样处所不出现在“VP+的”中而只出现在篇章中的情况呢?我们认为,当句子处在篇章中时,它便不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要与篇章中的其他成分、其他句子紧密联系。(31)在“贴了卡通画的居民”之前,已经说明居民是在家门上贴卡通画的,“家门”“大门”等词在篇章中显性出现。因此,“家门”已经作为篇章上的旧信息储存在人们的大脑中。等到“贴了卡通画的居民”出现时,“家门”这一旧信息连同其配价“居民”都会被激活。因此,即使处所在名词化形式中没有出现,我们认为,它仍然能够发挥作用,也使得“贴了卡通画的居民”不仅合法而且自然。篇章中的每一处旧信息,在其发挥作用时,并不必须出现。如果处处出现,反而显得累赘多余。

既然看似“施事”的名词中心语,事实上并非由动词带来,那么动词后加“了”还是加“着”,对处所领有者做中心语有影响吗?“V+了”存在句名词化后转指处所领有者的情况前文已经做了大量分析,在搜索“V+着”存在句的语料时,我们发现了下面这种例句:

(40)我抬起头,看见不远处有个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腰上挂着手机的男人,正牵着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女孩的手向我跑来。

(41)沿着这条溪水往下走,有个屋顶上铺着绿瓦的小楼。

(42)密不透风的防盗门、犹如住在“笼子”中的防盗窗加,上戴着红袖箍的群众“看家护院”……

(40)是“NPL+V+着+NP,+的+NP”结构,且NP,是一个有生主体。(41)也是“NPL+V+着+NP+的+NP"”结构,但NP2不是有生主体。(42)中,处所NPL并没有出现,而只是“V+着+NP+的+NP"”结构。通过观察上述例句,我们发现,当“V+着”存在句关系化且中心语不是处所时,处所往往出现在定语小句主语的位置上,例如“腰上”“屋顶上”等等。(42)看起来是例外,但事实上,“红袖箍”本身已经激活了其所处的处所位置,“红袖箍”通常都是戴在手臂上的,因.此,即使“手臂”这一处所不出现,也可以被激活。这时,“V+着+NP+的+NP”就可以单独出现。

由此可见,无论是“着”字存在句还是“了”字存在句,名词化后都具备转指处所领有者的能力。当处所领有者与动作发出者等同时,即使是“着”字存在句,名词化后也可以转指动作发出者,也即施事。但是,当其转指处所领有者时,处所通常已经出现,或在句中,或在篇章中,或可以被篇章中的信息激活。

可以转指处所领有者,并非意味着存在句名词化后转指主语处所、宾语受事和领属定语处所领有者的能力是相同的。前文提到,Keenan&Comrie(1977)曾提出过“名词短语可及性等级”,在关系化时,相比领属定语,主语和宾语优先提取。因此我们看到,在大量语料中,存在句名词化结构依然是转指处所主语的。转指处所领有者往往是在处所已经出现,处所这一空位已经填满的情况下才会出现。能够在名词化后被转指的成分,并不是平等的,而是有優先级的。在存在句里,处所要优先于处所领有者,而前文提到的所谓的“施事”,不过是处所领有者的一部分,因此其转指的优先级自然也是低于处所主语的。

这样的分析也为本文开头提出的问题给出了答案。单独的(5)b和(6)b因为缺乏处所名词的配价要求而显得可疑,但在一定的篇章环境下,例句(6)b可以成立,甚至(5)b也能够成立。试比较:

(5)b.??挂着一幅画儿的是酷爱艺术的李红。

(6)b.?挂了一幅画儿的是酷爱艺术的李红。

(43)美术班同学的寝室里常常挂着自已的画作。有的挂着/了水墨画,有的挂着/了工笔画,而挂着/了油彩画的,是酷爱西方艺术的李红。

而文章开头列举的“(身上)穿着一件大衣的是李红”“(脖子上)挂着一条围巾的是李红”两例之所以能够成立,通过上述分析也可以得到解释。“李红”并不是“穿”“挂”的施事,这里的关系结构之所以可以转指“李红”,是由处所“身上”“脖子,上”的配价要求所激活的。

综合上述分析,我们可知道,虽然致使性动词能够进人存在句,但其所在存在句的名词化形式通常无法转指动词的施事论元,而只能转指状态呈现的处所论元。

4.结语

本文基于CCL语料库,详细考察了现代汉语静态存在句的关系结构及其转指偏向。文章发现,及物动词所在存在句变换为“VP+的”结构后,通常转指处所,而不转指施事,原因在于:相比施事,存在句的处所论元具有必要性和优先性;“V+了+NP+的+NPL”所在篇章一般不出现施事信息,而“V+了+NP+的+NP施事”所在篇章通常会出现处所信息;“了”在存在句中的变动义常常被遮蔽。少数看似转指了施事的存在句“VP+的”结构,其施事是由一价处所名词的配价要求激活的。当一价处所名词的配项不是动词的施事时,该配项仍然可以被转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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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lative Construction and the Preference of Transferred Referent in

Existential Sentences

Cui Can'2, Yuan Yulin2

(1.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 Peking University, Bejjing 100871, China;

2. People's Daily, Beijing 100733, China)

Key words: existential sentences; relativization; preference of transferred referent; agent; valence

Abstract: When an existential sentence with a transitive verb is transformed into the construction of“VP + de" (的), it usu-ally refers to the location instead of the agent for the following reasons. Firstly , the location argument in existential sentences is necessary and prior to the agent. Secondly, in the discourse where the construction of“V + le(了) + NP+ de + NPL”ocurs,the agent is always absent, while the information of location is often present in the discourse in which the constructionof"V + le+ NP + de + NP (agent )”ocurs. Furthermore, the meaning of“changing" in the existential sentences with“le" isalways covered. Although a few of the constructions of“VP + de”seemed to refer to the agents, these agents are activated bythe valence requirements of the location nouns. W hen the valences are not the agents, they can still be transfer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