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负平生愿,感涕下沾襟”

2019-09-10 07:22沈培浩
广东教学报·教育综合 2019年2期

沈培浩

【摘要】《登幽州台歌》是怀古诗中的一首另类作品,充盈着深重的孤独感和悲剧意识,这与诗人陈子昂在创作时由主客观共同产生的孤独体验密切相关。孤独体验由内及外、由小及大地呈现了诗人创作的过程,再现了艺术构思的心理变化。

【关键词】怀古诗;孤独体验

中国诗坛历来有怀古诗的传统,诗人以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历史陈迹为题材,借登高望远、咏叹史实抑或怀念古迹来达到感慨兴衰、伤怀感世的目的。这类诗中有诸多流传千古的佳作,例如刘长卿的《长沙过贾谊宅》、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便是个中名篇。然而,怀古诗中真正能够称得上冠绝千古、至今仍令后人心有戚戚焉的,无疑当首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登幽州台歌》作于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当时契丹的李尽忠、孙万荣军队攻陷营州。作为武则天的侄子,武攸宜率军征讨,诗人陈子昂当时在武攸宜幕府担任参谋,也一并随同出征。武攸宜刚愎自用,胸无城府,造成军队连连败退。陈子昂数次进言,不仅不被允许,反而被降为军曹。诗人郁郁不得志,大有“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深痛感慨,因此登上蓟北楼(即幽州台,遗址在今北京市),慷慨悲吟,写下了千古名篇《登幽州台歌》。

《登幽州台歌》只有短短的四句话:“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如果我们从诗歌的格律来看,这首诗根本就不像诗,甚至用普通话念起来都不押韵。它只像一声长长的浩叹,从诗人的口里吐出来,刹那间便有一种动魂摇魄的力量,一股浓郁的孤独感直刺人心。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面容憔悴、壮志难酬的诗人独立天地间,面对空旷的原野和苍茫的宇宙,绣口轻轻一启,将心中的愤懑一吐而光,随之怆然涕下。这声浩叹穿越了时空的局限,至今依然萦绕于万千孤独者的耳旁,真乃古今同怀啊!

诗人永远是孤独的。从文艺心理学的角度看,诗人的孤独不是偶然的,而是他的人格特征的必然产物。诗人最突出的人格特征无疑是他的独创性,而这种独创性的前提则是他精神劳动的自由性质,这恰恰是他们陷于孤独的首要原因。在初唐诗人之中,陈子昂是最孤独的一个,既无沈、宋合乎流俗的莺雀之语,也无王、杨、卢、骆振聋发聩的金玉之声,当真可算“人微言轻”。在当时的时事环境下,陈子昂的主张更加是与统治阶层的价值观念存在冲突的。主帅一意孤行,而诗人却坚持自己的军事主张,因此他必然会受到来自上级的打压和排挤。在这个关键点上,陈子昂面临着两种抉择——逆来顺受抑或特立独行。而诗人骨子里的创新意识和独立精神已经容不得他作过多的考虑,最终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也选择了“孤独”。当然,这还与他杰出的超前意识密切相关。正是由于诗人独具慧眼的洞察力和纵横捭阖的生命力,才使得他率先涉足到一个旁人未曾进入的领域,担负起指引者的角色。《登幽州台歌》中,比“前不见古人”更令人唏嘘不已的是“后不见来者”的悲叹,面对这“悠悠”的“天地”,又怎能不令人“怆然涕下”呢?

“孤独”作为一个描写心理体验的词语,主要是指内在的情感,而不是外在的生活方式(孤单)。由于两者之间存在错位,所以出现了两种情况:离群索居却怡然自得(比如陶渊明),置身红尘却无人应和(比如李白)。陈子昂无疑属于后一种情况。当时在武攸宜的大军中至少还有几万兵马,诗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孤独体验绝不是外在的孤单造成的,恰恰相反,他的孤独体验实际上产生于主体渴望实现自我的强烈需求与这个需求不能实现之间的矛盾。于是,现实当中不得志的诗人只能寄情于山水,登台望远,遥想古代燕昭王礼遇乐毅、郭隗,燕太子丹礼遇田光的事迹,表现钦羡之情罢了。此刻诗人脚下踩的正是当年燕昭王亲筑的黄金台,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位像燕昭王一样的贤主能够采纳自己的意见,给自己一番施展才华的舞台。然而斯人已逝,自己的呼唤也只换得空旷原野的回音而已,诗人除了感慨自己生不逢时之外又能干什么呢?诗人是孤独的,因为他对他的战友、他的祖国爱得深沉,但是这种爱又偏偏得不到理解,苦闷彷徨之情可见一斑。

既然在人群中得不到理解,那就寄情于自然吧。在一个孤独者的眼里,大自然常常特别富有人情味。于是,诗人登上了位于现在北京市郊的蓟北楼(即幽州台)。我们并不知道诗人登上幽州台时是一天中的什么时候,从“不见”二字推断,应该是接近黄昏时分。诗人登台望远,但见夕阳西下,四野寂旷,仿佛在这苍茫的天地间仅此一人,不觉忧从中来。联想到自己现时的境地,脑海中又不断浮现起古时明君礼贤下士的画面,不禁便潸然淚下了。向前遥念,古人已逝;向后遥望,来者无期,此刻的诗人已不再在意自己个人的得失升沉,他把个人的孤独上升到了一种深邃广袤的生命意识与宇宙意识的高度,于是他登高一呼:“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自然的人情化使得他超越了孤独、升华了孤独,得到了在与自然的的融合中消解孤独之后的片刻安宁。

“孤负平生愿,感涕下沾襟。”陈子昂是孤独的,或许从他少年时“摔琴换名”起,便已注定了他此后一生的特立独行;陈子昂又是合群的,《登幽州台歌》一出,百代之下唏嘘者不已,而连接起诗人与世人的桥梁便是艺术创作中的孤独体验,这是人与自然交融的体验,更是生命和宇宙交融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