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伟大的读者

2019-09-10 15:06
新晨 2019年2期
关键词:诗神博尔赫斯诗歌

在给1971年出版的英译本《博尔赫斯诗选》撰写的序言中,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1899-1986)声称:“首先,我把自己看成一个读者,其次是一个诗人,然后才是一个散文作家。”

难道一个读者博尔赫斯比一个文体大师博尔赫斯更重要吗?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的。

当幼小的博尔赫斯接受父亲提供给他的拥有几千册藏书的家庭藏书室时,也接受了父母给予他的性格特点:内向、害羞、胆怯、敏感。直到成年,他尚未与女孩子有接触,父亲责怪他保持童男的时间太长了,有一天把他带到妓院,命令他跟一个女人睡觉。这一记忆使博尔赫斯十分痛苦和不快,一生都难以摆脱对性的恐惧。在《诗人》一文中,他含蓄地写到过这次被迫的启蒙:“一个女人,上天给他的第一个女人,在幽暗的地下室等他,他去找她,穿过石砌的蜘蛛网似的巷道和通向深渊似的斜坡。……在他陷入的肉眼的黑暗中,爱情和危险也在等他。”世界通过父亲之口发出一道粗暴的命令,这简直是卡夫卡式的命运。所不同的是,卡夫卡把它描写为梦魇和变形记,博尔赫斯则把它变成了迷宫——一个充满了老虎、镜子、匕首、面具、图书馆和书的魔幻空间。他受过失语的困扰,有一次去电台作广播演讲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母亲和心理医生的共同帮助下,他才摆脱了面对听众和观众时的恐惧,后来成为一个成功的演讲者。五十六岁开始失明后,他更离不开别人的帮助,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成为他的秘书兼护士,成为他的眼睛和双手。埃米罗·罗德里格斯·莫内加尔在《生活在迷宫——博尔赫斯传》中写道:“他好像尚未离开母亲的子宫。或者,更确切地说,失明把他永远地送回了母亲的子宫。”

博尔赫斯生前对自己的私生活总是闭口不谈,讳莫如深。然而,深入他性格的隐秘世界,或许,也恰恰更能找到“读者博尔赫斯”的起源和成因。这样一个重返子宫的婴儿、恋母者,一个沉思默想的迷宫设计者,你不能要求他成为惠特曼那样的放声高歌者、波德莱尔那样放浪形骸的行动者和聂鲁达那样热心投身政治的人,他凭藉阅读进入书的坚固堡垒,领受书卷的光芒笼罩,成为直接的读者和间接的作者。

说博尔赫斯是间接的作者,是因为现实生活似乎从不进入他的视野,他也从不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创作题材,他是一个探索形而上学与宗教的文学的人,一个召唤想象的巫师,一个有书卷气但无学究气的清新的诗人。“博尔赫斯世界独一无二的特征在于:在那里,生存、历史、性、心理学、情感、本能等等,都被消解了,都被压缩为仅仅属于精神的天地。生活,这个沸腾和混乱的骚动,是经过博尔赫斯的过滤变成神话,经过升华成为概念之后来到讀者面前的。”(略萨语)经过他的思想和创造,不断归来的是梦境、永恒和对一首无穷无尽的诗的回忆……写作,对他来说,是用语言的魔法捕捉“第三只老虎”——

我们要寻找第三只老虎。这一只像别的一样会成为我梦幻的一个形式,人类词语的一种组合,不会是有血有肉的老虎在神话以外的世界上踩遍大地。

——《另一只老虎》

这种神话般的写作建立在贪婪的阅读之上。早在父亲的藏书室里,童年的博尔赫斯就读了《一千零一夜》《堂吉诃德》。《神曲》先后读了十几遍。从荷马史诗到《熙德之歌》,从《圣经》《古兰经》到印度的《摩罗衍那》、中国的《红楼梦》、阿根廷的《马丁·菲耶罗》,上帝才知道他究竟读过多少书,大概没有一个作家的阅读量可以与他匹敌。也许在空间交叉、时间无限拉长的迷宫中,他已读尽世上所有的书。博尔赫斯认为,一切阅读都暗示着一项合作,一次同谋。每一本书都满载着逝去时光的含义,每一个死去的大师都是活着的:荷马、但丁、欧玛尔·海亚姆、蒙田、塞万提斯、莎士比亚、叔本华、卡夫卡……都是他的“合作者”和“同谋犯”。他的笔,用来写,更用来传递。荷马的剑、但丁的豹、弥尔顿的玫瑰、济慈的夜莺、柯尔律治的花,在他笔下重新复活了。

博尔赫斯将读书视作一种享受,写诗是另一种较小的享受。当他成为盲人后,继续大量购书,让书堆满每个房间。因为这样使他感到幸福——书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幸福。他狂热地崇拜书,占有书。书是记忆,是想象力,是无限。他倾向于萧伯纳“所有值得反复阅读的书都是神灵的作品”的说法,同意马拉美“世界的存在是为了成就一本书”的观点,更欣赏布洛伊“一部永不结束的书是世上唯一的东西,就是世界”的妙论。

万物都是一种语言的词汇

某人或某物夜以继日地

写下无尽的谵言呓语

这就是世界的历史。

——《罗盘》

关于他对书的崇拜、迷恋乃至恐惧,还可以在他的小说中得到佐证。博尔赫斯的不少小说以书为主题,书就是故事的主人公。《沙之书》写了一本像沙一样无限无尽的书。“我”成了这本书的俘虏,长期失眠,偶尔入睡也梦见它。这本书像一个怪物,使拥有它的人也成了怪物。“我”想把它付之一炬,却担心一本无限的书烧起来也是无穷无尽的,使整个地球乌烟瘴气,最后只好把它藏进一个巨大图书馆的地下室,像一片树叶回到树林,让它消失,把它遗忘。《秘密奇迹》写了一个梦:一位图书管理员在克莱门蒂农图书馆里寻找上帝,据说上帝就在四十万卷图书中的某卷某页某字里,为此他的父母、他父母的父母以及他自己都找瞎了眼。在另一篇《巴别图书馆》中,博尔赫斯把宇宙比作一个图书馆,它由无数的六边形陈列室组成,每个六面体的每面墙上排列着五只书架,每只书架上有三十二本书,每本书四百页,每一页四十行,第一行大约有八十个黑色字母,这些字母又是混乱无序的。人们写下这些书后,却把自己取消了,变成了幽灵。博尔赫斯写道:“人类——这唯一的种族——正在自行消灭,而这个图书馆会继续存在:光亮,孤单,无限,一动不动。装满宝贵的书籍,既无用,也不朽,保守着秘密。”

书构成了图书馆,是一个个呼吸的睡眠的肉体,等待被触抚、打开。“抛下了广场的嘈杂声响,我走进图书馆。立刻,以一种几乎是肉体的方式,我感到了书籍的重力,有序事物的宁静气氛,被挽救,被神奇地保留下来的往昔。”(《致莱奥波尔多·卢贡内斯》)博尔赫斯于1937年进入图书馆工作,自此,几乎一生都没有离开图书馆。1955年,他被任命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时,已经开始失明。他写道:“上帝赐给我八十万册书,同时使我失去光明,这真是妙不可言的嘲弄。”

当一双失明的眼睛成为图书馆的主人,空间、时间、博尔赫斯正在离他而去的时候,是否已宣判了博尔赫斯的死刑?

的确,他再也不能阅读了,只能在母亲和妻子玛·儿玉的帮助下听读,只能凭记忆去温习读过的书。但与此同时,另一个博尔赫斯诞生了:他从散文转向诗歌,从自由诗转向格律诗,从复杂微妙的风格转向单纯明澈的追求,他成了一个口授大师,一位现代吟游诗人。

他想起了荷马和弥尔顿。他说:“荷马就仿佛是对我本人的尊崇,他的失明就仿佛我的失明,他对黑暗的接受就仿佛我对黑暗的接受。失明降临于我,就像缓缓来到的黄昏……”也许,图书馆里那些百科全书、地图册、东方与西方、世纪、朝代、符号、宇宙与宇宙起源的学说已经与他无关,但他平静地接受了这缓缓来到的黄昏,以及黄昏身后的漫漫长夜。面对黑夜,他寻找一种“黎明的语言”。

要把岁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曲音乐,一声细语和一个象征。

——《诗艺》

在一个幽静、蒙尘、无穷无尽的图书馆里,我总觉得博尔赫斯是一只读书的饕餮,不过这是一只文雅的、细咽慢嚼的饕餮,有着一副好胃口和坚无不摧的消化功能——吃下书籍,消化世界。有时,他又为不能读尽整个图书馆而苦恼、叹息。他在图书馆内静思、漫游、徘徊,直至成为一个幽灵,一个他自己所说的“无人”。

惠特曼曾说过“唯其存在伟大读者,伟大作品的产生才是可能的”,这一因果律被博尔赫斯打破,两种“伟大”在他身上合而为一。如果世界丧失了所有的读者,你也不能说已没有读者,还有这一位:博尔赫斯,一位伟大的读者,一个无限的个人。

后记:

《正午的诗神》是我33岁那年写的一本书,1999年由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星星》詩刊曾连载过两年。近20年来,一些青年读者一直在寻找这本书,常有人在我面前提及它,从而使我产生过续写的想法。但苦于事务缠身,愿望一再被搁置、延宕。

从荷马到希尼,我写了40位外国重要诗人,对西方诗歌传统进行了一次个人化的、选择性的梳理。此书是我的读诗随笔,是青春期的“拿来主义”,自己给自己上的“诗歌课”,藉此建立起个人的文学参照、审美趣味和价值尺度,持续半年的写作,其本身是一个学习、倾听和放眼世界的过程。

我在初版自序中写过:“我力图勾画出那些站在人类峰巅的大师和天才们的精神肖像,传达他们旷世的空谷之音。只要这本书对那些正在艰难跋涉的当代诗歌写作者有所鼓励,对青少年诗歌爱好者有所启发,那么,我的劳动就不会是白费的。……通过这本书的写作,我无意做一个诗歌的普及者,但愿意成为一名传播者——将诗歌的灯盏传递到可能的读者手中。”

庆幸的是,时间一晃过去近20年,这本书没被遗忘,反而被越来越多的读者喜爱。我在豆瓣读到过一些热心读者的评论,在此摘录几则:

苏比:2000年吧,高中同学沙和高送我生日礼物,就是这本《正午的诗神》。我的这生,被它改变。

滚石:听说很多人是因为看了这本书开始写诗的。

ubyan:我的诗歌启蒙书。

断弦的耳朵:诗歌和人物背景精密结合,让人更深入的体会到诗歌的内涵不是文字所能涵盖的,一直延伸到灵魂的深处,久久震撼和悲伤……

现在,慧眼的刘春兄决定再版此书,我心存谢意。从一家边疆出版社到另一家边疆出版社——令人敬重的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午的诗神》获得了一次重生机会。每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正午的诗神》无疑遇到好运,我将再版视为对一本书的祝福,以及对我个人的激励。要特别感谢画家陈雨先生,他的40幅风格独具的肖像画,使此书大为增色。文中引用多位翻译家的译作,在此一并表示感谢。

1998年写这本书时,米沃什、沃尔科特、希尼等人还活着,此番修订过程中,87岁的沃尔科特走了。至此,《正午的诗神》变成了一本写40位逝者的书。这倒符合我对阅读的一个观点:少读活人的书,多读死人的书。——活人的书正在经历无情的死亡,而那些经受了时间淘洗的作品,是值得信赖的,留下死者不朽的声音。

这次修订,除了必要的勘误和补充,基本上保持了全书的原貌。我想,就让它成为青春期阅读与写作的立此存照吧,也算是敝帚自珍和不悔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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