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诊室,被家属放弃的病人

2019-09-10 07:22罗木易
启迪与智慧·上旬刊 2019年12期
关键词:二楼大爷家属

罗木易

身为急诊科医生,见过这世界最极致的悲欢,最残忍的一种,就是亲属在生命和金钱之间的选择。贫穷使得一些人不得不漠视亲人的生命,选择向钱看。

毕业后,我入职了重庆的一家医院。完成三年临床轮转学习后,我被安排在急诊科工作。

去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救护车上的医生打电话通知,马上要送来一个从高处坠伤的病人,让我们准备抢救。

患者到达抢救室,我们给他做过最基本的生命体征评估后,发现他的状况比预期要好,很多从高处坠落的患者送来医院时,就已经处在濒死状态了。

“他从多高的地方掉下来的,伤多久了?”我询问伤者的妻子。

“他自己从二楼跳下来。我们家位置偏,路又窄又烂,前几天下雨,路上全是稀泥巴,我喊邻居用车把他推到大马路上,救护车才接上他。”女人鞋子上满是泥浆。

她说他们住的是农村家庭的自建房,一楼一般用来做饭和待客,二楼住人,高度也就四五米。我疑惑,如果决意自杀,为何要选择二楼这样尴尬的高度?

我们开辟了急诊绿色通道,带他做头、胸、腹部、脊椎等重要脏器的CT检查。

拿到检查结果,我对着伤者的妻子做了简要说明:他的胸部很多肋骨已经断裂,双肺被严重压迫,导致呼吸困难,需要在胸部插根管子,排出气体后可以缓解,至于肝脏和脊柱的损伤,尚不致命,但必须要住进重症监护室住院治疗。

我以为女人听到这些话后会松一口气,可她一言不发。之前护士陪同她去挂号并付救护车费时,她从皴裂的包里拿出一把零钞,一百多元的费用,收费人员数了半天。

想到这里,我对女人说:“如果你丈夫不慎坠楼,可以医保报销的。但特意自杀自残,医保就不给报了。”这是暗示她在签署《受伤原因告知书》前,想好丈夫摔伤的原因。

“村委會一直喊我们买医保,可是那玩意一年要两百块,我们就没买。他前些天半边身子忽然瘫痪了,送他到医院,照了个CT,医生说是脑出血,手术的前前后后要花好多钱。我们商量了一下不治了,把他带回家了……”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后面已带着哭腔。

对贫困的家庭而言,生存本身已经耗尽全部气力,哪还有余钱上保险?医疗费用是个无底洞,为了生活,她选择放弃丈夫。

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家属,一些人将病入膏肓的患者送来,只是为了“走过场”,让同来的亲戚朋友见证“抢救无效”的事实。有的家属甚至提前准备好了寿衣。我也见过一些患者为了摆脱无尽的病痛、不愿拖累家人而选择自杀,他们多数为老年人。

不知这个女人是不是来走过场。可她丈夫只有四十出头,跳楼造成的多处脏器损伤,都没到不能治的地步。

在谈话中,男人呼吸衰竭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必须马上做胸腔闭式引流,排出胸膜腔的气体,为后面的治疗争取时间。我简要地说明了这项操作的必要性和风险,并让她签字。

她握着笔犹豫不决,许久才问:“如果不安那个管子会怎么样……”

“如果不安,跟被活埋差不多。他现在还有意识,这个过程会很痛苦。”

“安了就能治好吗?”她明显底气不足。

“安了管子,至少现在不会死,但以后会有并发症。他的旧疾——脑出血也没治过,后期治疗费用肯定不小,长期卧床,需要人照顾……”

一旁的邻居也开口了:“医生啊,你不知道,在我们乡下,这个年龄瘫了比死了还要苦,不然他也不会爬到露台……”

我心里一沉,明白他为何会选择从二楼跳下——身体偏瘫,他被“禁锢”在二楼,只能从那里跳。

电影《我不是药神》里有句台词:“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死亡仿佛才是这种“病”的医生。自杀,是他能为家庭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颇感不忍,说:“费用的问题你先别担心,国家有相关扶贫政策,抽空去你们村委会开贫困证明。越拖病人越严重,时间久了就真没救了!”

病人的血氧饱和度越来越低,不能再和家属啰唆下去了。尽管她始终拿不定主意,我还是拿出胸腔闭式引流装置,给患者胸部皮肤消毒,准备插管。

女人开口了:“医生,我们不治了,现在就回去……”

签署放弃治疗的协议后,我看着男人被抬出抢救室,他圆睁着眼,嘴唇和鼻翼还在翕动,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心有不甘地鼓动着鳃。

两个月后,一个六十多岁的大爷被送进来。他腹痛很多天,原以为是“胃病”,便买了点儿廉价镇痛药硬挺着,直到熬不下去,才到当地卫生院就诊。医生考虑可能是胃穿孔,就让他来我们医院。

由于胃破了洞,消化液和食物残渣进入腹腔,造成感染,炎症的刺激导致原本柔软的腹壁像木板一样硬。他必须接受急诊手术,先把穿孔的地方修补好,再将污染严重的腹腔清洗干净。

这个手术在普通科很常见,可麻烦的是,老爷子还有心脏病。正常人的心率每分钟不低于六十次,可他一分钟只有三四十次,根本无法接受麻醉和手术,需要安装心脏起搏器,否则心跳随时会停止。

安装心脏起搏器得好几万,了解到这个钱新农合基本报销不了后,大爷的儿子面露难色,不再谈住院手术的事。

听不得父亲疼痛的呻吟,儿子面露烦躁,开口道:“不就是肚子痛嘛,打点儿镇痛针就好了。我们农村人挣钱不容易,一上来就要好几万,还不能报销,这不坑人吗?”

“就不治疗了吧,我儿子一家过得也苦……”大爷带着央求的口气对我说,“你们就给我开点儿止痛药,我回家吃药一样的。”

“病因就是你的胃破了洞,目前要严禁吃东西喝水。这和拉肚子吃点儿消炎药完全是两码事。只有手术才能治好。拖久了,就像倒硫酸进肚子里一样严重。”见他们根本没明白手术的必要性,我有些着急,提高了音量。

患者和家属不约而同地沉默了。良久,大爷的儿子才勉强挤出几个字:“我们再想想。”

尽管不少患者还在排队等待,还有家属开始骂骂咧咧,可看到老大爷痛苦的样子,我想再试试。

我告诉他们,政府已经出台相关的扶贫政策,即便现在没钱,也可以向医院申请先治疗后付费。医院可以保证基本的治疗,在麻醉和手术时,使用较为廉价且可以报销部分费用的临时心脏起搏器,等以后条件好了,再考虑安永久起搏器。

我以为这番谈话能让他们看到希望。回办公室给几位患者看完诊,大爷儿子沉默着进了我的诊室,等其他患者和家属都走了,他才开口:“我们不治了……”

我错愕地看着男人慢慢蹲下去,两只粗糙的手捂紧了脸。“老头就我一个儿子,老太婆瘫了,身边根本离不开人。”他叹了口气,“我的两个儿子一个上大学,一个上高中,就靠我一个人在朝天门当‘棒棒’(重庆的挑夫)挣苦力钱,我婆娘在别人家当住家保姆。你说先把病治好,以后再给医院还钱,那看病还是得花钱不是。今天这些检查就花了好几百,我挑好大一担东西,爬坡爬得脚打哆嗦,一次才挣十块钱……”

因为没钱,老人虽胃痛多年,也不愿去做只要一百多元的胃镜检查。小病拖成大病,实在扛不住,才到医院来。可这样,决定治疗的权利也在家屬手里。而这些困难,几万元钱就可以解决。

看着患者儿子决定放弃治疗时坚决的神情,我可以想到老人的结局:纠正不了的感染又会引起多器官功能衰弱,最后受尽痛苦才能离去。有那么一瞬间,我倒希望这个大爷得的是心梗,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叹了口气,问:“你父亲也是这样决定的吗?”他仍然蹲在那里,把头埋在双手中,算是默认了。

我们一起回到留观室。我让护士给老大爷打了镇痛针,他的腹痛缓解了一些,但还是非常虚弱,心电监护提示心率仍然很慢,我忍不住问了句:“真不打算治了吗?”

“我这个年纪没奔头了,不必让一家人跟着遭罪……”大爷眼神浑浊,看不到一点儿光彩。儿子在一旁默默收拾东西,没有接话。

东西收毕,儿子搀扶着父亲,摇摇晃晃地向大门走去。我跟上去,加了一句:“回当地医院输点儿消炎药吧,比不治要好些,下面的医院报账比例还要高很多。”“要得,要得。”儿子连忙应道。

也许真有奇迹呢?或许穿孔不大,没做手术也愈合了;也许输消炎药,也能把腹腔感染控制住……

茹茹荐自《中年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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