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书魔的隐喻

2019-09-10 10:34
散文诗世界 2019年10期
关键词:米卡阿伯猎枪

嗜书魔是哈米卡·薛斯的另外一个称呼,伦茨称这是一位七十一岁的公子爷。事情是这样的,华利拉将军来偷袭村庄的时候,我们的祖父哈米卡·薛斯正在阅读,读完了一本旧日历,正陷入圣诞节食谱的花色品种之中。过去许多年,食物好像没有什么改变,村庄也没有什么改变,村子里的人只是从年轻到了衰老,但走起步子来仍然孔武有力。

这是正确的,要不猎人阿道夫·阿伯罗麦特也不会冒然闯进来,一对粉红色的大耳朵因为激动更加重了红,削瘦的脸上一双眼直勾勾射向祖父:可恶的华利拉,恶魔一样的将军,从沼泽地里正赶来侵扰我们的村庄,而你,哈米卡·薛斯,作为村子里一位德高望重之人,却还在这里翻阅什么日历。祖父听见了急促的喘息,从阿道夫·阿伯罗麦特脚步咚咚走进院子的那一刻就知道将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抬了抬眼皮,祖父的眼光并没离开刚刚拿起的另外一本许多年前贩卖牲畜的商人遗忘在苏来肯村的笔记,那上面写着如何与卖主周旋,将一头盛年的骡子说成苟延残喘,或者已经有了什么不治之症,骡子的主人惶恐地把手中的缰绳乖乖递过来,买卖成交。

哈米卡·薛斯看了又看,读了又读,简直以为记笔记的那位商人已经通晓了世界上所有人的心理活动。这样的东西怎么能舍得放下呢。那个流氓,将军华利拉,带领着他的队伍把苏来肯村闹得鸡犬不宁,孩子们被大人捂住嘴巴,女人们瑟缩着躲在墙角,胆小的男人一阵风从村庄里跑了出去,再也不肯露面,只有猎人阿道夫·阿伯罗麦特手持一把旧式猎枪慌慌张张来找祖父哈米卡·薛斯。

这是德国作家伦茨的一本小书《我的小村如此多情》里的一篇故事,开篇便请出一位喜爱阅读的老祖父。我能想象出一个阅读者的形象,发白的胡须在风中飘扬,大地静穆,村庄静穆,书写者站在离村庄不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这座村庄。就像现在,我坐在鲁院的508室遥想千里之外的我的村庄。田野里的麦子开始拔節,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农人扯着塑料水管在灌溉麦田。麦子的根部,由于干渴而发出吱吱的啜吸声,像极了村妇敞开乳房奶孩子的声音。几条流浪狗,在主人远去他乡之后反而更加自由,在麦田与油菜花的金黄里狂奔,表达爱情。

阅读的发端不知从何而起,单从我自己来说只是稍微有些记忆,堂兄赖五家有很多藏书,虽然大我几岁却并无隔阂。早晨出门去,怀里掖着一本残书出来,躺在柴草窝里开始阅读。捻军,1865年初夏,在离我们村百里之外的菏泽高楼寨与僧格林沁马队相遇,在五月的麦田里浴血拼杀,取得全歼七千余人的重大胜利。

叙述的重点不在这里,在猎人阿道夫·阿伯罗麦特一通说教之后,祖父哈米卡·薛斯亲吻了他的书,放进一个隔火耐热的石壶,接着拿起他的猎枪,并且背了一块巨大的熏肉,两人走出房子。战斗地点在一间靠近村口的狩猎屋里,就在华利拉必经的路上。啊,这就是战争,在正规部队的眼里是一座又一座失守的城池,而在村庄人的眼里就是我们生活的家园。硝烟四起,谁能阻挡这恶魔一般的洪流呢?我们只能背负一只单薄的猎枪守卫在村口。刺槐花开放,老河滩上的杞柳丛藏着鸟的叫声,虫的私语。来就来吧,看我们的老祖父不也须发皆白整容以待,村庄里的土墙也挺直腰板,企图迎向呼啸而来的子弹。

伦茨的叙述有些乖张,要不如何忽略了那些身强力壮的男丁,单单将一位风烛残年的老者推将出来?我们的祖父,哈米卡·薛斯束了束腰带,正要在一扇隐秘的窗户后面做掩护,将枪口对向来犯之敌——可怕的是,他的脚趾开始冻得厉害,四处推开东西希望找个东西来生个火,用来取暖。就在这时,一本书出现,轻便、漂亮的一本小书。

危险越来越近,木窗前的猎人阿道夫·阿伯罗麦特紧张而激动,华利拉的脚步越来越清晰,而我们的祖父啊,正陷入阅读的魔幻丛林。此时,战争是远的,戒备是远的,世界上的一切纷扰是远的,唯有书里的情节如此扣人心弦,让人欲罢不能。

我有很多时候陷入这样的阅读,饥饿的小虫子慢慢安静,变成虚化的食物,刺骨的冷风渐变为柔软,温暖一点点在身体里上升。我一度认为博尔赫斯所说的天堂是一座图书馆无可非议,人一旦沉浸在阅读里,灵魂也随之飞升,越过寒冷、饥饿、征战、孤独,重新回到母亲温暖的襁褓。许多年过去了,我曾经一度中断的天堂之路开始重新接续,而阅读所产生的影响也愈来愈深刻。

人有时是能把自己镶嵌在永恒的时间里的,即便是片刻,也因沉浸或者融入而不朽。譬如阅读。

华利拉的部队终于接近了狩猎屋,一百米,五十米,三十米,猎人阿道夫·阿伯罗麦特终于忍耐不住,开始拼命射击。结局是,连半个沼泽恶棍也没有射中,猎人的粉红色大耳朵其中的一只被子弹射穿。阿道夫·阿伯罗麦特捂住受伤的耳朵,奋力打开一扇窗,一跃跳出,消失在灌木丛中。

这时的村庄只剩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祖父——其实每一个村子里都有一个或者几个这样的人,他们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村庄一天天变老,世事一日日更迭而村庄永在。华利拉的到来并没打断祖父哈米卡·薛斯的阅读。

生气的华利拉说:“你这只老蜥蜴,我现在要把你分成两半,而且是慢慢地分。”

“还只剩下一页,老天呐,连三十五行都不到。”祖父说。

华利拉把枪管对准祖父的脖子说:“你这根臭驴蹄草,我要用子弹把你射得粉碎。看好,这只猎枪已经扣上扳机了。”

“好好,马上好,”祖父哈米卡·薛斯说,“还有十行,然后一切就搞定了。”

我觉得一定没有这样愚蠢的将军,在听完祖父的话之后吓得扔下他们的猎枪,赶忙逃回他们原本的地方。但我知道一定有这样的阅读者,在巨大的变故前醉心于阅读,忽略了伤痛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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