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围巾

2019-09-10 04:38徐朱琴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11期
关键词:姨父摘帽围巾

徐朱琴

父亲生前置过一条围巾,那是在他接受劳动改造最后几年里买的,当时他已经六十出头。围巾中长款式,暗灰色纯毛质地,父亲为自己购置时,不忘送一条给他的连襟我的姨父。他是念姨父的好。姨父是外地人,当兵转业后进了军工厂。父亲从青海回来没几年便与我们划清了界线,于是在冰霜与烈焰中,在白眼与逼视下,他战战兢兢,一过就是十六年。在此之前,虽然划清界限,但还是住得很近,天天能见到。后来因房屋拆迁,我们搬到城内,他则搬到城郊一个阴暗潮湿的小屋里,从此与孤独相伴。幸好小屋子离姨父家近,那些年里,姨父会时不时进父亲的屋子,递上一支烟,促膝谈上一些话。

第一次看到那条围巾,是在姨父家,那时姨父已搬到酱园里职工宿舍住了。是姨父请父亲吃饭,对于姨父的款待,父亲非常珍惜视为盛宴。那天,他穿戴整洁,一套藏青色中山装,脖子上系了条簇新的围巾,见到时,我只觉眼前一亮,与他平日的形象太大相径庭,以往,他总是胡子拉碴衣衫褴褛,如是冬天,则背着一身沉重的,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看不出原布的百纳衣,完全一不敢高抬头颅的佝偻老人。所以,父亲那天这装束,特别是那条围巾,让我深为意外,除此,我还惊讶父亲都这个身份了也要好看,还舍得花钱购置这款奢侈品。记得日后,如有他认为好的场合,总见他系着它参加。

那天饭桌上,父亲显得非常高兴,他说看了报纸,中央已出台了政策,让他们这些人平反的平反,摘帽的摘帽,看样子出头的日子不会远了。父亲分析说,他这样的人平反不可能,但摘帽是一定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父親对邓小平满是感谢,说邓小平伟大。父亲说话时鼻翼微微歙动着,眼中充满了憧憬,因为摘帽之后,最重要的一条,他可以回家团聚了。而这条围巾,好像是他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做人的标志。得知父亲可以摘帽了,我也跟着高兴,多年来,虽划清界线,但我们仍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弟,还是黑五类,父亲若能摘帽,我们头上那顶无型帽也可扔掉了。不过高兴归高兴,我终究无法理会父亲回家的渴望。有天,父亲上我们家来,当然是偷偷的。也许分开十几年感情淡了,事先又没告诉母亲,母亲说还没有摘帽就上门来,让人家发现多不好,孩子工作又要分不到了。尽管他说不久可以摘帽了,但母亲就是没给他好脸色。父亲是二姐夫带着上我家的,那是他与我们划清界限后,第一次踏进他那个有妻子,更有七个孩子的大家庭。那天他也系着这条围巾,很是整洁。母亲的责怪与冷淡让他很尬尴,最后悻悻然离开,回到他乡郊小屋去了,真正算得上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

第一批摘帽没他,第二批摘帽没他。等啊等,父亲终于等来他的伟大时刻,摘掉那顶戴了近三十年的帽子。不过摘帽以后,他并没立即来家,而是去了二姐家,他是想通过二姐探探母亲的想法。有过上一次的冷遇,他再不敢贸然来家了,他怕母亲。父亲对母亲怀着情人般的感觉,偶然我们去看他,过程中,他会一连问上我们几句,你妈提起过我没有?你妈提起过我没有?听说提起过他,他很开心,心里也就踏实了。其实母亲在我们面前很少提起父亲,我们不过在搪塞他。当然每次去看父亲都是母亲催我们的。临别前,父亲拿出早已写好的信,让我们捎给母亲,里面写了“我妻贤淑,梅花般坚贞”之类的话。

最终,在大哥和二姐夫的掇下,父亲回了家,理由很简单,大哥和二姐夫他们说,父亲年纪大了,他们这边的家要照顾,那边父亲也要照顾父亲,太忙也太操心了,如今父亲已摘帽,那就复婚一起过吧。

父亲回家了,系着他的那条围巾拘拘谨谨地,第一天到家时,像是一个客人。此时,姐姐们都已出嫁,家里只剩几个小的。自小渴望父亲的臂膀,但我早已习惯单亲式的生活。父亲回家后,我很不自在,好象成了局外人。不久父亲与我谈话,问我对他有什么意见,有,尽管提出来。我以沉默回答他。

生分是客观存在的,不过磨合期过后,家庭气氛融和起来,从那以后父亲爱管闲事的性格显示出来,弄得母亲说他迂性不改。对于他的女儿,父亲不准我们花枝招展,他不喜欢我们抹口红,烫头发,说烫过的发型像是海蜇头,俗气。那会儿几个姐姐都已出嫁,于是父亲把他的审美观念强加给我,以示他的审美市场。他特意给了我八个字,即美丽、端庄、稳重、大方,还常常复述并解释这八字的含义,解释时,他坐在那儿一本正经,打着手势略显激动,他说,女子要美丽但不能妖冶,要端庄但不可固板,要稳重但不能理解为保守,要大方,又不能不持重。他要求我们这样,他自己也是这样的。比如他的那条围巾显得雍容考究,还特别庄重。

后来想起,父亲只是迫于生存环境,才胡子拉碴衣衫褴褛的,实际上他是爱美的,独居那年头,我们偶尔去看他,他会打开他惟一的家当那个樟木箱,从箱子底下取出钱取票证,让我们交给我妈。他那闷头箱打开时,漫出来一股香味儿,那香味儿在我们那边是没有闻到过的。父亲一件一件往外搬着衣物,取了粮票和钱后,又把衣物一迭一迭放回去。当时我在边上看着,心想他怎会做得如此有有条不紊,又如此细致,他把衣服,一些绒布做的衬裤衬衣,对着一折,双手托着,一迭一迭放回箱子去,压得平展展的。整个过程令人很是享受。只是这些散发着香味的绒布内衣他没穿过,他是等着回家的一天穿上。

父亲对美的向往与理解从没有改变,只是被他有意无意地屏蔽了,以致人们包括他的子女看到的是一个邋遢的老头。与我们划清界线后,家里还留有父亲的照片,照片中,父亲中分头发,长袍,年轻儒雅,民国范儿十足。还有一张照片,更是英俊倜傥,那年他三十一岁,身着美式军服,气轩昂然。只是当年,我们对他年轻时的讲究没上心,至多看作那是他遥远的身影。

父亲去世后,整理遗物时,我们保存了几盒他唱录的京戏磁带,当然还有围巾,如今磁带已经损坏,不坏,也没有放磁带的机器了。父亲的围巾由我取得,时间过去二十几年,围巾有了蛀洞,但我珍爱之,捧它时总会把脸贴上去,像靠着父亲宽厚的胸膛。我二周岁不到便由外婆带来定海养了。以后,父亲去了青海,母亲拖一群孩子来定海投亲外婆。父亲提前出狱时,没选择回上海,而是直奔舟山,那时我已九岁。不久,说是为了孩子的前途,他与母亲离了婚,这一分离就近二十年。当父亲摘帽回家半年后,我就出嫁了,这样算起来,与父亲相处的日子少得可怜,如说一生有缺憾事,这很能算上一件。

父亲离开我们多年了,他围过的这条围巾被我保存着。想起时总会去找一找,会仔细看一看,摸一摸,抚摸时,去怀想父亲的一言一行,去重拾那一份父亲的爱。

时间已经二十六年过去,但这条围巾没被洗过,是舍不得洗,我想,上面一定还留有父亲的气息,那怕一丁点。

突然有个想法出来,有可能等有一天我也走了,就围上它离开。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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