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石青檀

2019-09-10 07:22吴光辉
莫愁·小作家 2019年10期
关键词:根部南京大屠杀遇难者

当我踏上南京燕子矶的石阶时,便感受到一股阴森之气从一株株青檀伟岸的身躯上飘溢而下。

首先令我惊讶的是,所有青檀的根部全都龟裂着巨大的伤残,它们似乎在以集体的名义向我展示着曾经垂死的人生。它们的根部就是一件件扭曲、悲壮的雕塑,苍凉的疤痕、隆撅的树瘤、厚重的残洞,造就了它们的沧桑与诡异。然而,当人们的目光沿着它们像是被烈火淬炼过的无比坚硬的树身而上,便能望见它们高耸入云的树冠,全都是一片片密密匝匝葱郁的枝叶,呈现出一片盎然的生机。

这让我顷刻间对这片长在长江岸边的青檀肃然起敬。

我本来是想来此寻觅美籍华裔作家张纯如当年的足迹,结果却和这些高大悲壮的青檀不期而遇。

燕子矶的山岩直立于长江边,因它三面临空,形似燕子,被人稱为燕子矶。

我一步步登上燕子矶的石阶,令我再次感到惊讶的是,那些青檀的根须全都深深地扎在深红色的石缝中。这些青檀吸收着山石间的营养,如同吮吸着红岩中的血液。

我想,二十三年前张纯如来这里时,是否关注过这片青檀和它们脚下的红岩?我的注意力被青檀残骸般的根部和红岩艳丽的色彩深深地吸引了。整个燕子矶凡是裸露出石头的地方,全都闪现着耀眼的红光。一块几人高的山岩耸立于入山石阶的路口,山岩的四周便是高耸的青檀。青檀幽黑青亮、粗糙刚硬的树皮和山岩的赤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更令山岩的赭红显出几许艳丽。山岩的高大使它的红色显得格外鲜亮,山岩的厚重又把它的红色衬托出令人压抑的灵异。

我不由自主地想和这诡异的山岩、这血石青檀近距离对话,却又看到山岩的脚下居然有一片红色的砂土,四周青檀形态扭曲的根深扎于此,像是想将这坚固的山岩生生地扎出血来,我不禁突然泛起一股隐隐的悲痛来。

难道自然界的万物也和人类一样充满了血腥?

当这个悲剧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后,我想矢口否认,在我面前呈现出来的这幅画面,不过是一种自然景观罢了。青檀的古怪是其成长时留下的伤痕,血石的阴沉是其本性的一种外露。我曾了解过,燕子矶地处幕府山背斜,生成有大量的红色砂砾岩和粉砂岩,这些艳红的砂砾岩是经过长期风化剥离和流水侵蚀后形成的。只是当这殷红色的岩石和青黑色的檀树组合在一起,就将它们各自的诡异阴森放大到了极限。

我带着这种莫名的惊恐,登上了南京大屠杀遇难者纪念亭,一字一句地阅读三角亭里石碑背面的文字:“1937年12月,侵华日军陷城之初,南京难民如潮相率出逃,内有3万余解除武装之士兵,暨两万多平民,避聚于燕子矶江滩,求渡北逃,忽遭大队日军包围,继之以机枪横扫,悉数被杀害,总数达5万余人。悲呼!其时,尸横荒滩,血染江流……”

读着碑文,看着血石青檀,想起张纯如在《南京大屠杀》一书中对日军在江边屠杀的描写,我的心更加惊恐起来。

“第一排人被杀了头,第二排人被迫将这些尸体投入江中,然后他们自己也人头落地。这种屠杀从早到晚不停地进行着,他们用这种方法只杀了二千人。第二天,他们对这种杀人办法已经厌倦,便架起了机枪。砰!砰!砰!砰!扳机被扳动了。俘虏们跳入江中想逃走,但没有一个人能游到江的对岸。”——我断言,遇难者被枪杀时无比痛苦的惨状,凝固成了青檀根部的伤痕和痛楚。

“尸体堆成了黑糊糊的山。大约50到100个人在那里干苦活,把尸体拖下来扔进长江。尸体还淌着血,有些人还活着并虚弱地呻吟着,他们的四肢还在抽动。苦力们一声不吭地干着活,像是在演哑剧。黑暗中,人们很难看到长江的对岸。在微弱的月光下,码头上是一大片闪着微光的污物。哇!那全是血!”——我断言,遇难者的鲜血流成了河,渗透到了这片山岩的深处。

据南京史料记载,在燕子矶大屠杀中,“所有的尸体,或漂浮江面,水为之赤;或堆积沙滩,雨淋日晒。直到次年春夏之交,此处积尸,还无人过问,臭恶气味,远闻数里之外。”至此,我固执地认为,肯定是因为这些遇难者的亡灵,才给这片伤残、扭曲的青檀和这座暗红、阴冷的矶岩,笼罩上一层浓厚而诡异的阴气。试问,青檀的伤残难道不是惨死者死不瞑目的化身?试问,矶岩的殷红难道不是惨死者留下的残血?

当年,张纯如写《南京大屠杀》,就是为了给世人警示,让人们不能忘记这段悲惨的历史。而燕子矶这片血石青檀难道不也是一种警示?它们也是大地给人类的一种警示。

吴光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曾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九届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等。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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