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淼哥哥

2019-09-10 07:22汪菊珍
百花园 2019年1期
关键词:姆妈纸包迎春

汪菊珍

阿荣家对面,是迎春姆妈家。她家门内的地板紧实,花格窗漂亮。板壁前有紫檀色八仙桌,桌上有一个自鸣钟。铛,铛,报点的钟声清脆、悠长,是整个院子的作息信号。

迎春姆妈身材颀长,短发,眼皮有点儿虚肿,眼神特别明亮。夏天喜欢白色运动衫,戴着草帽,到田里割稻、插秧。她在说话之前,总是先露出微笑。说到高兴处,就开怀大笑。还没有笑完,她就走进家门,顾自忙碌去了。她的丈夫叫阿岳,红脸膛、高鼻子,说话有点儿结巴。他在粮管所做会计,会左右手打算盘,是著名的“神算子”。

他们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大出生的时候,算命先生排出的八字,和迎春姆妈相冲,必须找个属龙的干妈。排来排去,找上了我的母亲。凭空地,我母亲多了一个儿子,我们多了一个弟兄。他比我大两岁,名叫庭淼,我叫他庭淼哥哥。

庭淼哥哥的相貌像迎春姆妈,身材颀长,眼皮也虚肿,眼珠很黑。性格像他父亲,不喜欢说话。除了每年分岁到我家吃一餐饭,其余时间从不登门。我家平时的饭桌上,只有豆腐蔬菜,至多一碗杭州湾的白蟹小虾,分岁那天的特别丰盛。庭淼哥哥小小年纪,吃得斯文。吃完,还会举起筷子,对着每个长辈说“慢吃”。然后,用筷子对着我们孩子转个圈儿,笑一笑,就起身了。

母亲赶紧也起身,从房间抽屉拿出一沓沓簇新的压岁钱,分发给我们。庭淼哥哥的厚一点儿,不知道多少。也不知道哥哥姐姐的,反正我一直都是四角。这钱挺括——印有各种打扮的一排男女,浅咖啡色——随便一摸,就会啪啪作响。我怕折坏了,不敢放在口袋,藏到枕头底下去了。

庭淼哥哥拿着压岁钱走了,而我的压岁钱,不到第二天中午,就被母親收去了。我不乐意,开始还哭闹,大些才懂,这压岁钱是在庭淼哥哥面前做的表面文章。后来形成了规矩,第二天,就自觉把压岁钱上交给母亲了。

庭淼哥哥来的时候,也不是空着手。他带来的是孝敬长辈的粗制草纸包,开始两包,后来三包,甚至四包,用细麻线捆扎成一串。还有白糖、红枣、金枣(米粉做的),母亲收下白糖,把金枣等退回去,再添加一包别的。看上去这礼好像费事了,但是,如果庭淼哥哥不送,或者我母亲不调换一包,就是失礼。

迎春姆妈特别客气,还要让庭淼哥哥再跑一趟,把金枣或者母亲给调换的那包再次送来。这个时候,我母亲可能不在,别人又不做主,这纸包就暂时放在我们家了。自然不会放在堂前桌上(怕我们孩子眼馋),也不会放灶间(怕老鼠来偷),一般由外婆放进了她的床头橱,或者她床后的米桶里。

这下,我和姐姐便做了老鼠,偷偷寻找这个纸包——哥哥是家里的骄子,他不屑于这些女孩子喜欢的把戏。找到以后,一阵窃喜,轻轻捏一下。如果是金枣,好办,只要从角上开个小小的口子,细细的半截很快就出来。如果是红枣,就难办了,拆开麻线,我再也包不上。不过,过不了几天,纸包已经松开,红枣也可以轻松到手了。

如果大人忘记了,就会连续去偷。眼看着它变瘪变轻,心里不无担忧,还是照偷不误。奇怪的是,我们每年都如此这般,大人并不会十分计较。经常的情况是,这个纸包已被我们消灭了一半,母亲才突然发现了似的,用她特有的眼神横我们一眼,然后叹口气说:“这下怎么办呢?”

可能因为总是偷拆庭淼哥哥送来的纸包,我每次经过他家门口,总是感到不好意思。好在庭淼哥哥除了出门读书,他从不出来玩耍,也相安无事地过了很多年。然而,长大了的庭淼哥哥,就连分岁吃饭,也越来越迟。一次,等不及了,母亲便派我去请。

印象里进过他家几次,都是堂前间,进入后半间只有这一次。他家里静静的,只有迎春姆妈在灶头忙碌。她说天齐有事出去了,让我等一下。她怕我无聊吧,擦干了手,上楼拿来一个广口锡瓶,掏出几把小核桃,塞到我手里。我这才看到,她家的楼梯门竟然有两道,外面的一道是摇门。

庭淼哥哥一直没回家,我跟着迎春姆妈来到后门口。原来,楼房后面,还有三间高平屋,天井里还有一口古井。难怪庭淼哥哥可以不出门,原来洗衣烧饭这些家务,他可以从这里打水——母亲一直说,庭淼哥哥读书好,在家也勤快。那天什么时候等到庭淼哥哥,又怎么一起到我家吃年夜饭的,倒忘记了。

我高中的时候,曾经想到阿红家纺石棉。阿红说,她家已经有了两辆石棉车,放不下更多了,可放到二房厅穿堂。我感到为难,但阿红说,这是众家堂前,谁都可以去。也是,已经有好几辆了,都放在靠庭淼哥哥家这边的墙壁边——他家外面没放任何东西,还扫得非常干净。这个穿堂确实宽阔,放了七八辆石棉车,也不妨碍路人经过。

这个时候的庭淼哥哥,已经高中毕业,做了小镇的民办教师。时常见他腋下夹几本书进进出出,却从来不抬眼看一下他家门口的这些大姑娘小姑子,更别提招呼一声了。也见过他背着那个谢老师弹奏过的手风琴回家,却听不到他的琴声,我猜想他是在后院的房子里弹奏的。

后来恢复高考,庭淼哥哥第一批考进了大学。这时,我正在滨海代课,趁庭淼哥哥读书报到的机会,换到了他的学校。我接过他的备课本,才知道庭淼哥哥教的是化学。也第一次看到庭淼哥哥的字迹,那样刚劲娟秀。当然,他备课极为规范,让我也学了很多。

庭淼哥哥毕业后,留校做了老师。不久,他在那里结婚生了儿子,少回家来了。但是,很长时间里,母亲还是惦记着这个干儿子。她总是说:“天齐的儿子几岁了呀,我应该给个红包呢!”母亲的红包后来有没有送出,我因为外出了几年,也不知道了。

清晰记得的是,我考进大学后,迎春姆妈送了我一件的确良的衬衫。精细的白底子上,印满了一串串蓝色迎春花,还点缀着红、黄、蓝三色小星星。这是我收到的第二件新衣——第一件是十岁时天花外婆送的。我穿了很久,后来做了棉袄的里子布。棉袄还在,只是不知道放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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