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文学的贡献及其未来走向

2019-09-10 06:15杜学文
都市 2019年1期
关键词:文学传统世界

杜学文

四十年前,中国即将发生巨变。与此相随,中国文学也将经历一个非常特殊的历史时期。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代,却也是充满了希望的时代。没有任何一个历史阶段像她一样有这样多这样快这样深刻的变化,也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是这样,使人们经历了应接不暇的变革———从生产方式到生活方式,从社会结构到家庭组成,从物质形态到精神世界,从书桌前的电脑到实实在在的远方。有人说,经历了这个时代的人是幸运的。因为,在四十年前,现代化还是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愿景。而今天,即使是最偏僻的地区也没有被“现代”所忽略,而是成为“现代”的一种证明。中国,在经历了近二百年的努力之后,似乎又重新找回了往日的自信。尽管仍然面临着严峻的挑战。但无可否认的是,她不再是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度,不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不再是被动地卷入现代化的浪潮之中,而是以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并影响了世界。中国的崛起,并不仅仅是中国的,更将是影响世界进程的大事件。如果做一个并不太准确的比喻,那就是像十六世纪欧洲的变革一样,将改变历史的方向。

实际上,关于这样一个说法已经有很多的期待、预测。马克思在讨论十九世纪世界局势,特别是鸦片战争给世界带来的影响时就谈到,当英国等列强通过战争与不平等条约,把所谓的“秩序”送到中国时,中国革命将把火星抛到欧洲这个火药装得足而又足的地雷上,引爆酝酿已久的普遍危机。过不了多少年,我们就会亲眼看到“整个亚洲新纪元的曙光”。而著名的历史学家汤因比更是把人类的未来寄托在中华民族身上。即使是基辛格这样的战略家也在他的《世界秩序》中指出,21世纪中国的崛起不是新鲜事,而是重新回归历史周期。今天,马克思所预言的“亚洲新纪元的曙光”已经冉冉而现。面对这一曙光,我们要讨论的是,四十年来,中国文学的贡献是什么,她的未来走向又往何方。

一、对中国改革开放的深情呼喚

在中华民族追求独立解放民主富强的艰难历程中,1949年当然是一个关键性时刻。中国人的创造力、自信心一旦被激发,就会创造人间奇迹。在不到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几乎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间,中国就重建了自己独立的工业与经济体系、教育与文化体系、医疗及卫生体系,以及科技创新体系,成为国际社会中极为重要的一员。尽管这一过程并非一帆风顺,同样历经坎坷。但是,中国已经从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经济崩溃、民不聊生的穷国、弱国转变为一个独立自主、经济得到快速发展、人民生活不断提高的新兴大国。在中国从传统农业社会向现代工业社会的转型中,完成了最初的工业积累,为日后更大更快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但是,这种发展与探索仍然存在瓶颈。在一定时期爆发出活力的生产关系如果得不到调整变革,就会严重地制约生产力的发展。特别是在极“左”路线的影响下,社会各个方面都出现了急需解决的问题。中国需要一场新的变革。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新的春天即将来临。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感到了这一将要发生的变化。它属于那些真正具有睿智头脑与敏锐感觉的人。具有历史敏感性的作家们从现实生活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生活的新趋向。虽然可能还是局部的,甚至是微弱的,但春天的到来已然是不可逆转的事实。《顶凌下种》《镢柄韩宝山》《冬天里的春天》等作品描写了生活中那些具有积极意义的力量。他们虽然还不够强大,甚至处于弱势,但让我们看到了未来生活的希望,并告诉人们,生活必须改变。与此相应的是一些被称为“伤痕文学”的作品,对在极“左”路线影响下发生的对人的伤害、扭曲,以及精神世界的畸变进行了批判。其中如《伤痕》《班主任》《芙蓉镇》等最具影响力。以上两类作品,尽管一者从积极的层面描写,一者从批判的层面切入,却直指同一主题———呼唤中国进行一场深刻的变革。它们共同表达了那一历史时期人民的心声、时代的呼唤,具有鲜明的社会价值取向。

既然我们已经不能再继续这种极“左”的、僵化的发展模式,那么,中国怎么办?中国人又该如何?中国将走向何方?这是时代对这个古老文明之国的考验。在历史面临新的抉择时刻,中华民族有没有智慧与能力选择正确的道路以通达复兴的明天?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意识的中国文学企图回答这一时代之问。当甫一问世即让读者惊艳的《春之声》中“哐当”作响的车门声响起时,那辆颇具象征意义的闷罐车在铁路线上的行驶就成为“春天”来临的印证。这是一个崭新时代到来隆隆行进的声音,是拉开历史帷幕的轰鸣之声。在《乔厂长上任记》《三千万》《新星》等作品中,英雄主义式的乐观精神激情洋溢。人们期望通过出现新的时代英雄来改变现实。或者也可以说,在这样的作品当中,表达出人们对现实变革的强烈呼唤。变革,是那一时代最强烈的呼声。这种变革,既是社会政策层面的,也是日常生活层面的,更是思想与价值选择层面的。它是中国实现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转型蜕变的时代之声。

在这样的历史时刻,个人的命运尤被关注。《哦,香雪》以诗一样的意境表现了大山深处的少女对山外远方世界的憧憬向往,喻示着现代生活对传统生活的召唤。《办婚事的年轻人》《街上流行红裙子》则从人们细微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时代蕴藏的积极变化,以及这种变化的动力、希望。而诸如《人生》《平凡的世界》这样的作品,则从个人命运的改变折射出时代的变革,并告诉我们,社会的变化进步与个人的奋斗努力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这一时期,文学以自己的敏锐感受到了生活发生的变化,并深切地呼唤这种变化。文学,成为时代变革的领跑者。

二、对中国变革进步的复杂描述

但是,改革并非一蹴而就,也并不只是欢快的交响曲。它不仅需要艰难探索,也往往泥沙俱下。其复杂性与艰巨性尤为突出。首先,中国这一时期的改革并无前例可寻。虽然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的转型已经有许多成功的经验,但是其转型的历史时期、自然与文化条件、国家个性等均与中国不同。中国无法也不可能照搬,仍然需要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其次,源于悠久历史而形成的文化传统与实现现代化的现实要求存在许多矛盾,任何一种选择并不是简单的二元判断可以决定的。在此之上,最显而易见的现实问题是,要打破既有利益格局,必然遭到强大的阻挠。在最初充满理想色彩与英雄主义式的呼唤之后,中国的改革难以回避行进中遇到的种种困难、问题。对此,文学没有回避。在《沉重的翅膀》等作品中,深刻地表现了推动改革之艰难,以及改革者的信心、智慧与力量。在《浮躁》等作品中,为我们描绘出社会变革大潮中人的价值操守的坚守与新变。历史正如作者故乡的州河,尽管充满了“浮躁”,却湍急不忌,一往无前。

在更多的作品中,作家通过直接介入现实生活来承担文学的社会责任。这类作品充满了强烈的时代气息与批判精神,有着立场鲜明的价值指向。其中如《大雪无痕》《省委书记》《国家干部》《抉择》等,直接描写现实生活中的矛盾与人在这种矛盾中的坚守、选择,以表现改革的艰难进程。一般而言,这些作品会选取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其主人公也多具有重要的社会地位。他们往往处于社会矛盾的风口浪尖,面临着涉及重大社会利益的艰难抉择———在公与私、集体与个人、民众与利益阶层等的博弈。在这样的作品中,展示了社会进步的基本动力,以及正义的力量必将取得最终胜利的历史必然。

中国新一轮的改革是从农村开始的。作为最重要最成熟的农业文明国度,没有农村的变革,现代化就难以实现。在《鸡窝洼人家》等作品中,表现了农村最初的躁动。新的生活、新的希望已经显现。但是,农村的改革也并不是一曲田园牧歌。相比城市,似乎要经历更为艰难漫长的历程。在《血魂》等作品中,改革进程中出现的问题触目惊心。随着农村社会结构与生产方式的改变,一些所谓“先富起来”的人并没有成为社会进步的积极力量,而是在资本的诱惑中开始了野蛮的掠夺———不仅是经济意义上的,而且也是社会政治与人格意义上的。基层政权组织的缺失导致社会不公现象的畸变,引发了以暴制暴的血案。这样的作品非常典型地表现出改革的艰难。而另一些作品则对农村在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新问题予以深切的关注———农村人口的流失、农村社会的解体、农村文化的消逝等等。在《上边》《甘家洼风景》中,作者以细腻的笔墨为我们描绘出衰败的农村风景,以及仍然坚守在农村的人的精神世界。总之,在现代化大潮的席卷中,中国农村正面临着生死考验。很多时候,它并不是转型成为“现代化”的农村,而是被所謂的“现代化”所淹没。但是,还是有更多的作品表现出农村的积极变化。《乡场上》的冯幺爸终于在变革中获得了思想的解放与精神的自立。《陈奂生上城》中的陈奂生,开始了走出土地的行程,进入城镇。直至诸如《金山银谷》等作品,更是比较全面地表现了农村的深刻变革。

而在城市,正在发生着更快更剧烈的变革。这不仅是社会利益的调整,也包含着社会结构、治理模式、伦理范式,乃至于发展路径、发展方向的改变。在这样的改变中,中国巨大的创造力被激发出来,一个又一个人间奇迹成为现实。这种变革不仅属于城市,也波及乡村,覆盖整个中国。当年邓小平在日本出访时,乘坐新干线感叹“真快”。几乎是一瞬间,中国的高铁已拥有全球最领先的技术。当人们还在适应银联卡的便捷时,微信支付在瞬间对世界的联系方式、信用方式,乃至于生产生活方式均产生了革命性冲击。用日新月异来形容中国的变革之深、之快毫不夸张。而文学,也对这样的生活进行了几乎是反应不过来的表现。尽管我们还很少见到直接描写这种变化的作品,这些被日常生活掩盖的变化也已成为一种新的“日常”被人忽略。但是诸如《陌上》等小说仍然有着积极的表现。我们似可把它看作新时代的田园牧歌。那些仍然生活在土地上,主要依靠土地生存的农民,已经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现代化,已经不可阻挡地深入到、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而诸如《跑步穿过中关村》则将北京———国际化的大都市、中关村———世界科技的中心之一、北漂———从外地来到北京的各种打工者统一在一个万花筒般的生活场景之中。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艰辛,但仍然进行着各种各样的奋斗,并坚守着对这个世界的爱与不舍。《城乡简史》这样的作品则从一个细小的角度切入,描写出中国城乡与人的变化。

中国四十年的改革,并不仅仅体现在日常生活中,它也是决定中国能否完成社会转型,赶上世界前进步伐的大事件,具有改变世界的意义。这种改变,首先表现在人们生产生活方式的变化上。在四十年的时间里,人们几乎经历了从农耕到工业化,再到信息化的诸多社会形态的重叠。中国人遇到了任何时代任何地区的人们都没有遇到过的复杂性。多种社会特征的重叠出现、共融并存,使人们眼花缭乱,应接不暇,也为文学提供了更为丰富广阔的表达素材。从文学的描述当中,我们仍然能够看到中国发生的深刻变革与艰难行进。

三、对中国人精神文化世界的多样表达

随着外在世界的急遽变革,人的精神世界也在发生着变化。也许,这种变化更为深刻重要。从单一到多样,从接受到质疑,从传统到现代,从行为方式的选择到意识深处的不自觉,人的精神世界的变化与这个时代同步。

表现在文学中,最初令人瞩目的显然是人们对改革充满了殷切希望。这种心理状态更多地呈现出一种单纯、浪漫的特征。似乎只要进行改革,一切都会发生积极的变化,所有的问题均可迎刃而解。但是,改革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它不仅涉及的社会生活面极广,而且充满了矛盾、曲折。那种浪漫的情绪几乎是在瞬间就被严酷的现实与艰难的行进打破。特别是涉及利益格局的调整、社会结构的改变等重大问题时,不仅改革面临考验,改革者也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伴随改革行进的是在逐步解决了既有问题之后,又出现了许多新的问题。人们终于认识到,这确实是一个极为艰难的历史进程。于是,更多的作品或者从现实生活的层面,或者从历史文化的层面等进行思考。总的来看,是这样两种走向。一是发掘民族文化中具有生命力的东西,二是对民族文化的整体品格进行思考。相对而言,前者更具有激励人心的艺术力量,而后者更具备了一种整体性。无论如何,这些作品对我们重新认识民族的文化、品格、创造力均有非常积极的意义。

《北方的河》《最后一个渔佬儿》《迷人的海》等表现出人与自然相融共生的壮美境界。在这些作品中,不论是辽阔无垠的草原,抑或是长流不息的大河,以及浩瀚无际的大海,其壮阔、辽远与伟力成为人的生命力与创造力的美好象征。大自然,不仅具有自身的美好、魅力,也孕育了自己的子民,培养了他们强壮的体魄与无穷的智慧。而人,既在大自然宽阔厚实的胸膛中生存,又在与大自然的博弈融合中成长。在这种充满诗意的浪漫描写中,隐喻着对民族未来的执着信念。而《红高粱》《茶道青红》等作品则极力张扬民族精神中充沛昂扬、无所畏惧的品格,使人不由感慨,在这么丰厚仁慈的土地上养育的子民怎么能够没有美好的未来呢?

另一些作品则表现出充分的复杂性。他们关注民族的历史文化,既展现其积极的品格,也流露出批判的意识。尽管没有哪一部作品明言,但我们知道,其核心是,传统如何与现代相融,在漫长历史中形成的民族文化传统是怎样的形态,我们应该如何面对。这其中,诸如《爸爸爸》《小鲍庄》《厚土》《棋王》《神鞭》《仇犹遗风录》等作品在对传统社会或一生活形态的描写中,使人们能够更具体深入地感知民族的文化,并在隐含的“现代性”对照中揭示其价值。而另一些作品则具有宏阔的视野。其中如《白鹿原》《白银谷》《古船》《尘埃落定》《笨花》等不仅具有广泛的影响,且体现出思辨的复杂性。一般而言,这些作品的时间跨度比较大,涉及的社会生活面比较广,所包含的主题比较复杂,难以用简单的概括来描述,往往具有史诗性追求。

在描写人的精神状态的作品中,《活动变人形》具有典型性。作品虽然只是以某一时间段主人公的生活,特别是精神生活为着眼点进行描写,却具有超越具体时空的品格与浓郁的文化反思意味。《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受戒》等作品,虽然题材有很大的距离,却共同描绘出一种远离“现代”的平淡、宁静,以及保持了初心的人生境界。与这些作品形成鲜明对照,《废都》则是对“现代性”激活人的欲望之后,精神信仰失去支点而被“废除”之后人的虚无之态的生动展示。

改革最重要使命的是解放社会的创造力,实现社会的转型,推动中国步入现代社会。但是,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完成转型的社会形态一样,现代性而至于“化”,虽然为人们创造了更多的物质产品,提供了更多的物质享受。但是,也催生了社会的差别、不公。那些获得更多物质的人们逐渐被视为“成功者”“上层社会”,而较少者或相对较少者则被视为“不成功者”或“低层社会”。由物而来的社会的差别的扩大也对人的精神世界形成了无形压力,甚至扭曲———精神状态的,以及价值选择的。在《一地鸡毛》《烦恼人生》《风景》《狗日的粮食》等作品中,对物质的需求压倒了对精神的追求。物质成为人生的唯一要义。人,蜕变为只求物质世界的获得与改善的“物质存在”,其情感与精神的品格不仅退让于物质,而且被物质消解。这种价值表达的延续,就是出现了所谓“下半身写作”的作品。人的精神世界已经完全被物质与欲望击垮,或者说,在这样的作品中,本来就没有“精神”的存在。

总之,在人们意识到改革并不能简单地完成,而是要经过艰苦的奋斗才能取得进步的时候,文学开始对民族自身的文化进行反思。其核心的意愿是,或者通过反思寻找、发现民族文化中不适应现代性的东西,并进行批判;或者通过反思来发现其中仍然具有生命活力的东西,并加以继承。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化,社会生产力得到解放,物质世界表现出日益强大的吸引力,人们的精神世界也发生了新变。一方面,仍然企图寻找到能够支撑历史前行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在强大的物质世界面前,人的精神世界受到了挤压,甚至发生了异化。这种精神的变异是“现代性”的普世反应。既有规律性,也有特殊性。重要的是,文学如何对待它们。

四、对中国文学影响世界的重要努力

尽管在十八世纪前后,中国文学对欧洲产生了重要影响。但近代以来,中国文学一直处于一种“入超”的状态。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出现了第一次翻译外国小说的高潮。其代表人物应该是林纾。新文学运动前后,出现了第二次高潮。其代表人物应该是鲁迅等人。新中国建立后,对欧美文学的翻译介绍,特别是对苏俄文学的翻译介绍产生了重大影响。这应该是第三次高潮。新时期以来,中国几乎译进了绝大部分世界各地的文学作品、文学理论。似应为第四次高潮。可以看出,这种译介与特定时期的社会发展表现出同构性———这就是解决社会进步的现实要求在文学领域的表现。相对而言,二十一世纪前后的译介更深刻、更全面。与此相应的是,中国文学如何“走向世界”。尽管谁也不能否认中国就在世界之中,但这种说法蕴含的一个观点是迫切希望中国文学得到世界的承认。这其中除了文学自身能否具备影响世界的能力外,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前提是国家实力在全球的影响。今天,这两个方面都发生了极为重要的变化。首先是中国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中国的变化不论人们是否愿意,都表现出不可逆转的态势。其次是新文学运动以来中国文学自身的变化。文学革命之后,新文学取代了旧文学,且呈现出方兴未艾、越来越活跃的态势。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世界各地的人们通过文学了解中国,了解中国文化的需求不断强化。文学,沟通不同国家人民之间认知、了解的作用日见突出。其重要前提是不论先发国家,抑或是发展中国家,均不能绕开中国。文学的重要性随着中国国力的增强日益显现出来。

首先是对中国作家作品的译介不断增多。如麦家、苏童、贾平凹、毕飞宇、铁凝、李锐、曹乃谦、韩少功等人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出版。一些甚至成为国际图书市场中销量庞大的抢手作品。如贾平凹的作品被翻译成英、法、德、俄、日、韩、越南等30多个国家的语种。其中,《浮躁》英文版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废都》法语版获法国费米娜外国文学奖,《带灯》意大利语版获意大利克拉丽丝·阿皮安翻译奖等。

相对于翻译而言,人们似乎更看重中国作家在国外获得了什么奖。虽然这种看法并不一定具备绝对的科学性,但有相当的合理性。2012年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似乎成为一种标志———中国文学终于得到了世界最重要的文学奖的承认。这可能被视为“走出去”的一种重要收获。当然在中国作家中,莫言的作品也是被翻译成为语种最多的之一。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此之后,不断有中国作家获得了国外重要的文学奖项。如2015年刘慈欣获世界科幻文学雨果奖,2016年曹文轩获国际安徒生奖,郝景芳获雨果奖短篇奖。在比较集中的时间内,中国作家陆续获得国际性大奖,当然可以视为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领域产生了重要影响。

除一般被人们视为传统意义上的文学在世界产生影响外,另一种新兴的文学形式成为世界文学领域中不可或缺的重要现象。这就是伴随着互联网的广泛运用而在中国本土原生的新文学形态———网络文学。网络文学当然是现代科技的产物。但其首先出现在中国本土并产生重要影响,与中国拥有世界上最大的网络运用群体有着密切的关系,与中国社會生活的丰富性密不可分,也与中国人创造力的涌动迸发密不可分。尽管在中国,人们对网络文学的认知评价并不统一,但是,在欧美国家对网络文学的追捧却成为极其重要的文化现象。人们在这里看到了中国生活、中国故事与中国文化,并因网络文学特殊的情节结构、叙述方式、想象世界而完成自己的审美活动。更有甚者,以翻译中国网络文学作品为个人价值的体现方式。这一现象无疑是中国文学,乃至于中国文化影响世界的重器。

以被传统文学忽略的科幻文学为例,刘慈欣的表现尤为突出。首先他是亚洲地区第一位获得雨果奖的作家。也因此被誉为凭一人之力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至世界水平。更主要的是,在稍后的几年内,他又不断地获得了各种重要奖项。如2017年获世界科幻文学轨迹奖,并再次被雨果奖提名。2018年获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刘慈欣无疑是中国文学产生世界影响的大型范例。从这样的角度来看,必须对其作品的品格进行分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作品是基于对宇宙之宏大与神秘的敬畏,把想象力投向更遥远的时空,专注于描写宇宙的宏伟与神奇,描写遥远世界的生命和文明。因而具有了超越现实世界、展现人类无穷想象力的追求与魅力。正是在这一方面,刘慈欣实现了超越具体时空,达至人类共同命运的高度。他并不是仅仅描写特定的人事,而是关心人类的价值、宇宙的意义,以及未来世界的存在。但是,我们并不能说刘慈欣是一个世界主义者或者宇宙主义者。他更突出的应该是一个人道主义者。在其小说中,蕴含着浓郁的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文化的精髓与价值观。其中关于宇宙的运行,就是在类似于太极图式的辩证运动中存在的。他关于理想世界的描绘也基本上体现了天人合一的哲学理念。他的小说重视叙述,有比较完整的情节线。但是,又不是唯情节论者,而是对情节有相当的裁剪,只选取最能表现自己思想的部分展开。同时,他的小说在对情节的叙述之外,还有非常细致生动的关于人物行为、天体运行的描写。在很多时候,他寄予天体以人格意义,使天体成为人性意义的存在。

需要注意的是,刘慈欣并不是单纯为描写宇宙而描写。事实上,他的作品具有突出的现实意义。这种现实性并不是说他描写了现实生活中具体存在的人与事———事实上他所描写的都是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但却是现实生活中人类面临的重大问题。如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的意义是什么?人怎样与自然宇宙和谐共存?在这样的存在中,人应该秉持什么样的价值取舍?等等。虽然他的想象力在宇宙世界中飞扬,但他的追问却从来没有离开脚下的土地。因为,一旦离开了这片土地,其想象力就失去了飞扬的支点。所以浓郁的现实精神是其作品的重要基础。当刘慈欣这样的作家在世界文坛,乃至于超越文坛的领域产生越来越重要的影响时,也证明中国文学正在为人类的进步贡献着重要力量。而且,中国文学已经具备了影响世界,为人类做出更大贡献的可能。

五、对中国审美的重建

发生在上世纪初的文学革命,是对中国传统审美进行现代性改造的革命。其核心意义就是努力使中国文学从传统的窠臼中出走,适应社会现代转型的要求,进而延续其生命力。这一革命首先表现在语言层面,但很快就进入审美领域。经过二三十年的努力,大约在上世纪中期基本形成了在继承中国审美传统基础之上,能够适应社会发展要求的审美范式。这是中国文学从旧向新蜕变的重大成果。不过,在重建民族审美的过程中,仍然需要不断努力。特别是对一些制约了创造力与想象力的模式化的东西进行改造。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文学自身也发生了巨大变化。这种变化,既是文学内在发展的要求,也是社会环境变化的必然。

事实上,新时期文学在其一开始的时候,就显现出了变化的端倪。从文学的样式来看,可以说是延续文学革命之后形成的传统为主流的。但是,变化已经蕴含在其中。这就是即使是涉及社会重大问题的题材,也往往从具体的人着眼进行描写,进而更多地表达了个人的感受。至诗歌中的“朦胧诗”、小说中的“意识流”,乃至戏剧中的“实验戏剧”出现,无疑给中国文学投下了一枚又一枚震撼弹。随着对国外,主要是欧美现代派创作思潮与方法的大量译介,中国文学的形态发生了重大变化。这种变化不同于上世纪初期的变化———从其变化的程度而言,是革命性的;从其艺术形态而言,则带有浓厚的实验色彩。而在新时期以来,文学从旧至新的“革命”已然完成,中国与外部世界,包括文学的联系日见紧密。这一时期的中国文学是在上世纪初期文学革命以来的丰富实践基础上的再追寻、再努力。随着中国开放程度的不断扩大,现代化程度的日益深化,中国文学受现代性的影响,以及外来创作思潮的影响更为深刻,在坚守传统的同时开始出现了重大分化。多样性是这一时期的突出特点。

就小说而言,出现了风格各异、题材领域不同的作品。其中占据主流地位的是表现现实生活及人的命运变化的作品。但也仍然存在许多不同的形态。如汪曾祺、陆文夫、林斤澜等人的市井小说;以探寻文化之根为宗旨的回到“历史”之中的寻根文学,以及逐渐兴盛产生重大影响的“先锋文学”等等。实际上,一度被论者以“新什么”命名的文学现象,如新写实、新历史、新笔记等均是在继承的基础之上努力突破既有范式的努力。其间也出现了许多具有重要影响的论争。如关于新的创作思潮“崛起”的问题;“山药蛋派”能不能一直存在延续下去的问题;新出现的创作群体之艺术追求与传统“断裂”的问题等均表现出审美发生变化,急需重新建构的内在需求。

尽管在新时期初期,人们已经开始了各种思考、探索,但重建中国审美需要处理好的问题仍然是传统与现代的问题。这一努力在两个层面展开。首先是社会变革的要求。尽管中国的传统社会是以农耕为主的文明形态,但仍然有非常充分的市场、商业与手工业的发展。新中国建立之后,中国的工业化迈开了快速发展的步伐,并为之后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的转型成效突出,变化剧烈,现代化程度不断加深。社会的激烈变革,物质的极大丰富,以及与此相关的价值选择的复杂性,欲望的多样化等等,这些在率先完成社会转型的现代国家中出现的问题,也程度不同地在中国出现。现代化虽然在更多的程度上解决了发展的问题,解决了物质匮乏的问题,但也在物的巨大丰富中带来了人的不确定性———欲望挤压着愿望,物质挤压着精神,差别挤压着平等,对人的自我价值的追问,对物与人的关系,自然与人的关系以及人与人的关系的忧虑均对现实形成了强烈挑战。这当然会深刻影响中国的文学。

其次是文学自身变革的要求。传统的表现手法已经不能满足现代性需求。特别是对人内心世界的表现成为更加突出的需要。接纳外来文学观念与表现手法成为新一轮文学变革的资源。尽管在新时期初期,即有作家呼唤要寻找文学之根,强调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传统文化的土壤之中。有的甚至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对民族文化的虚无主义态度难以与世界文学对话。但是,在这一“寻根”思潮中出现的作品却是以大异于传统、令人耳目一新的“反传统”面目出现的。这些被称为“寻根文学”的作品明显受到西方现代派创作思潮的影响,特别是拉美文学的影响。它们与被称为“先锋文学”的創作有更多相近之处。而先锋文学在生龙活虎地涌现出一大批令人瞩目惊讶的作品之后,那些非常“先锋”的作家却开始了自己的反思,认为需要从中国传统文化与民间文化中寻求创作的资源。实际上,在经过一段创作实践之后,大部分被视为先锋的作家均开始了转向———转向传统、民间与现实。但是,我们并不能认为这种转向是一种简单的回归。事实上,这种转向之后的创作已经表现出非常明显的不同———题材选择上的、表现手法上的、美学追求上的。

在这一审美重建的过程中,最纠结的是“传统”与“现代”的两极博弈。如何对待传统,以及如何走向现代,中国作家经过了艰苦的探索。就“寻根文学”言,是理念上重视传统,而手法上却不自觉地借鉴了现代。而“先锋文学”则是自觉地学习现代,却发现仅有现代是不够的,又自觉地返回传统。在这种借鉴与回归的过程中,中国文学没有简单地重现传统,也没有简单地移用现代,而是逐渐使二者融合。在传统中融入了现代,在抵達现代时仍然表现出浓郁的传统。在这样的继承与借鉴之中,中国文学发生了明显的积极的变化———这种传统与现代的有机融合形成了新时代文学的新面貌———在继承传统的同时借鉴现代,以改造不适应时代变革要求的部分,使传统焕发出新的时代光彩。

也许以苏童的创作为例来讨论更有代表性。他甫一登上文坛,是以对传统的叛逆出现的。因而更多的时候被视为“先锋”小说家。诸如《1934年的逃亡》等。他的作品先锋到让人看不懂,以至于有人劝他应该写让别人看得懂的小说。而在经过一段时间的实践之后,苏童对自己的创作也有深入的反思。比如,他认为应该“后退”一步。这个后退是向传统的“后退”,是向塑造人物、讲好故事等小说“路数”的“后退”。也正因为这种自觉的努力,他创作了《妻妾成群》等小说。这可以看作是苏童在进行了大量的先锋实践之后,自觉弥补传统缺失,并转向传统的结果。但是,我们并不能简单地说,苏童终于成了一位传统风格的小说家。事实是,在他重回传统的时候,已经经过了大量的先锋性创作。这些创作实践也非常深刻地影响了他对传统的审视。概括而言,他是在拥有了先锋创作的经验之后,又逐渐形成了传统为主调的创作。在他的作品中,先锋与传统是互为存在、相互支撑、共融一体的。“传统”使他的叙述、情节、人物等更具吸引力,“先锋”拓展了他的表现力与可能性。当二者自然而然地统一起来的时候,一种既具有传统优势,又吸纳了先锋手法的审美形态就形成了。

但是,这种“形成”还仅只是一种初步的形成。我们还不能说适应时代要求的审美重建已经“完成”了。在这里,我们特别强调“形成”与“完成”的区别。所谓“形成”,就是说已经出现了,但还没有达到成熟完美的境界。只有达到成熟完美的境界,才能说是“完成”了。实际上也可以从另一种角度来讨论,这就是一种事物如果达到“完成”的境界,也就标志着它将会发生新的质变,向另一种状态转变。就目前中国文学的整体状况来看,我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讨论它的进步。但是就其完成审美重建来说,仍然还有许多工作要努力。至少要在价值表达与现实表现这两个方面下功夫。

所谓价值表达,并不是说目前的作品没有表达相应的价值观,而是说,这种价值表达应该是适应时代要求的。从中国文学自身的发展言,当然应该是既延续中华文化基本价值体系,又表现出充分的现代性的。但是,这种传统价值体系也是要在历史长河中发生变化的。那么,在今天仍然对我们有积极意义的价值观是什么,有哪些价值观是需要在实践中吸纳继承,以适应时代发展要求的?这是我们的文学表达应该体现的。还有更为复杂的现象是,即使是基本内涵一致的价值观,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其具体内容也会发生变化。我们的文学是不是发现并表现了这种变化?在世界越来越融为一体的历史趋势中,外来的价值观念也将对中国发生重要的影响。对这种影响,我们的文学将采取什么态度?是简单照搬,还是加以鉴别,进而取其精华,为我所用?文学如何为今天人们的价值选择提供精神引领,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就目前的状况言,我们还有很多差距。如何辨别传统价值体系中与现代发展有益的成分,如何在接受外来价值体系的影响时,剔除那些不适应或无益于中国发展的成分,是对中国文学的一种考验。

另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是目前中国文学表现现实生活的薄弱性。由于对现实生活的变化缺乏敏锐的感觉,出现了普遍的陌生感、疏离化;对现实生活中积极的力量缺乏认知,对消极的现象缺乏辨识,也因此而表现出价值选择的无力;在表现现实生活时,难以反映出中国变革的本质,往往是描写自我认定的“现实”,而不是表现具有本质性的“真正的现实”,形成了一种“伪现实”现象等等。表现现实生活的乏力严重削弱了中国文学的影响力。因为人们更希望从文学中得到针对现实生活的启示,希望文学能够为现实生活中的迷茫提供精神引领与价值支撑。虽然文学并不是政治学,并不能为人们提供解决具体问题的办法,但文学是塑造人的心灵与精神的,人们需要从文学中得到面对错综复杂的现实时如何完善自我,进行价值选择的内在启迪。相对于急遽变革的现实,文学还缺乏引领时代的精神力量与美学魅力。

总而言之,中国文学为中国的变革、进步做出了积极的、重要的贡献。这是我们应予充分肯定的。同时,文学在重建中国审美的努力中,已经取得了积极的成效。但还面临着艰难的挑战。文学未来的发展走向,将是在继承中国审美优秀传统的基础之上,更加主动科学地吸纳借鉴具有现代性的表现手法,以不断丰富自身的表现力,为现实中国的发展提供精神启迪、价值引导与审美范式。这是我们对文学的期待,也是文学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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