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57岁开始的痛与变

2019-09-10 07:22陈娟
环球人物 2019年24期
关键词:王石万科

陈娟

2019年10月,王石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要描画一个准确无误的王石极为困难。

他爱自由。曾经的理想是成为一名海员,做一个人在天涯的行者。从中国的某个海湾出发,向东,到大海中心,再向东,到达另一个港湾。然后再出发,一次一次,游走在世界的每一个海角。现实是,他成了一名房地产企业家,创建了自己的商业帝国——万科,每天行程滿满当当,时间以分钟计。即便两年前从领导者的岗位上退休,如今依然担任40多个职务,求学、演讲、写书,忙个不停。

他重名誉。1988年,万科股份制改造,担任公司法人、董事长兼总经理的王石,放弃了分到他名下的股权,理由之一是“在名和利上,我的本事不大,只能选一头,我就选择了名”。但他率性、耿直,常常“祸从口出”。从10多年前的“拐点论”“捐款门”,到近日《我的改变》新书发布会上劝诫年轻人“别老想着赚钱,先做公益或探险去”、暗讽“富二代”、估测“万科的年报非常好”,一次次把自己推入“风暴”中心。

他极度理性。在万科33年间,从“君万之争”、华润入主、登陆港交所、合伙人制度上台,直至“万宝之争”结束从万科卸任,每一次都杀伐决断。2010年,王石第二次登顶珠峰,下山时突然双目失明,躺在帐篷里吸氧的4个小时,他没有想生死,而是拼命回忆着上山的路,“想象该如何沿原路走下山”。但有时他又极度感性。4年前,天津滨海新区突发爆炸,当地一些小偷趁火打劫,一位万科员工发微信和他说“我们殊死搏斗都要保障业主财产安全”,收到微信的他流泪了。

他不喜与人打交道,朋友圈窄,面对陌生人会紧张,但又离不开聚光灯,需要别人的认可,“在更广阔的人群中获取存在感”;他自信而骄傲,但也常有“匮乏感”,不断地去挑战极限运动、去求学,征服一座座高峰;他严肃,有时又不乏幽默;他时尚,但骨子里崇尚朴素……

“人都是矛盾体。”王石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因为矛盾,所以痛苦。痛则思变——他不断审视自己,改变自己,一次次重新出发。最近的这次审视,是从4年前在剑桥读书时开始的,他从身体、个性、智识、社会角色和生死观等方面剖析自己,最终成书《我的改变》。在这本书的扉页上,他写道:我的很多人生转变,都是57岁之后发生的。

转折的时间点定格在2008年,一个在很多人记忆中特殊又难忘的年份。雪灾、奥运、金融海啸……“像是一部悬疑片,充满了历史的吊诡。”有人如此形容。

2008年之前的万科,经过20多年的发展已成行业内标杆。王石自己也完成了“7+2”(登顶七大洲最高峰,徒步到达南极点和北极点)。“按照传统思维,我已经功成名就,可以颐养天年了。但实际上,等待我的是一场大风大浪。”王石回忆说。

让他栽跟头的,是“不合时宜的言论”。

导火索是他博客上一篇题为《毕竟,生命是第一位的》的文章。文章发表于5月15日,汶川大地震后的第三天。看到有网友留言 “万科集团才捐200万,太失望了!”一向在网上活跃的王石坐不住了,回应称“赈灾慈善活动是个常态,企业的捐赠活动应该可持续,而不应成为负担”。他还说,万科对集团内部慈善的募捐活动,有条提示:每次募捐,普通员工的捐款以10元为限。

谁也没有料到,这会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每天至少有五六十万条批判、谴责、谩骂的帖子涌进我的个人微博、博客。其中一个帖子,我今天还记忆犹新:‘虽然你登上了珠峰,但你的道德高度还没有坟头高’。”王石当时蒙了——做企业,他建立现代企业管理制度,倡导透明、不行贿的企业文化;做公众人物,他热心公益、登山、飞滑翔伞,是很多人心目中的偶像,“怎么突然就在捐款这个问题上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脚,每天诅咒你、谩骂你”。

事态在不断扩大。关心王石的人担心网络暴力转变为现实肢体暴力,建议他出国避避风头。但他本人认为自己没有错,既不妥协,也不躲避。他出现在震后灾区,和万科员工一起参与临时安置、灾后恢复和重建,订帐篷、清理建筑垃圾、找水源……每天实时更新“震后目击”的博文,不关闭评论。

然而在那一刻,无论王石和万科做什么似乎都是不对的。在都江堰灾区,王石站在废墟前与同行专家讨论房屋结构安全问题,照片传到网上,讨论时的手势被网友解读为象征着胜利的“V”字;在四川遵道,万科在援建的遵道学校门口立一个“站起来”的牌子,第二天发现牌子被换成了“王十元”。

更让王石难过的是,一些“80后”员工开始在论坛内部指责他。当年6月的临时股东大会上,他对股东说发现自己“还像个青涩的苹果”,“因为我在博客上不合适地回答了网友们的提问,在这里我向各位股东无条件道歉,不作任何辩解。”他还表示,如果因为个人言论导致万科走势弱于大势,弱于行业,他会立刻辞职。

这不是王石第一次“祸从口出”。之前早些时候,他的“拐点论”已让万科陷入危机。

“拐点论”发生在2007年12月中旬的一次新闻发布会上,有记者问“楼市拐点是否出现”,王石说,我认可你关于“拐点论”的说法。此言一出,坊间一片哗然。2007年有一大批拿下高价“地王”的企业,正在等待上市,如果房价下跌,资本市场也会用脚投票。而一旦不能顺利上市,这些高价地将是沉重的负担。一时间,一些同行、政府部门集体反对万科,部分业主聚集售楼处,干扰正常销售。

2019年11月23日,王石自传《我的改变》新书发布会在北京首都图书馆举行。在书中,他说自己的很多改变都是从57岁开始的。那一年,他经历了“至暗时刻”。

“拐点论”和“捐款门”接踵而至,万科陷入被空前孤立的状态。王石称那段时间为“至暗时刻”。“当时的我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立,犹如置身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有一种自己的价值系统要崩溃的感觉,我开始重新认识个人在社会上的位置。”

如今11年过去,回溯往日种种,忆及万科遭遇的冲击,王石“并不觉得委屈,但郁闷是有的”。他认为:作为个人,自己当时的观点没有错,都是社会共识,只是不合时宜;而作为企业家,秉着对股东、员工和市场负责的态度,他当时应该迅速道歉。

“拐点论”和“捐款门”的争论持续了很久。2008年9月,按照日程安排,王石和华大王健及其他山友入藏攀登希夏邦马峰。“登山10年, 我从来没有哪次进山时心情如此忐忑不安。”

登山途中,王石遇到北大山鹰社登山队队长刘炎林,他此行的目的是建一座纪念碑——2002年,北大山鹰社5名队员在攀登希夏邦马峰西峰时,遭遇雪崩遇难。纪念碑建成后,王石用相机去拍摄铭牌上队员的头像和铭文,拍来拍去,怎么也对不准焦。“我继续贴近了拍,再打开显示屏,发现不锈钢铭牌上反照的是我自己的脸。”他一下子愣住了,呆立了半天。

“山鹰社5位遇难山友带给我的心灵冲击,不仅仅是缅怀死者,还有反思生命的价值——如何使活着更有意义。”王石说。等到下山,“捐款门”事件已渐冷却,持续近一年的“拐点论”也终于尘埃落定——国内楼市陷入低迷,媒体大多转向肯定“拐点论”,王石转身成了 “英明的预言家”。

从舆论中心走出,57岁的王石开始认真思考这一人生命题:如何使活着更有意义?他想重新塑造自己。

王石从来都不是一个满于现状的人。年轻时在部队当兵,他不喜歡部队绝对统一的服从,需要个人力量带来的成就感,选择离开;复员后,他到锅炉大修车间做工人,为的是等待大学指标下来,考出去;大学毕业,他先后到铁路局搞技术、到广东外经委当干部,工作稳定但不甘碌碌无为,于是坐火车到深圳,靠倒卖玉米饲料掘到第一桶金;之后卖科教仪器、进口机电产品等,一直到创办万科,并将之变成全球最大房地产企业。

王石一直在折腾,这个过程让他总有一种知识的匮乏感。32岁去深圳时,他就想赚两年钱,然后出国留学深造。在深圳的日子,他坚持阅读英文专业资料、英文小说,长期订阅《经济学人》和美国《国家地理》。没想到一扎就脱不开身,渐渐放弃了留学梦。

转折发生在2010年4月的一次晚宴,王石的留学梦再次被唤醒。

从去年开始,王石在以色列希伯来大学做访问学者。图为他坐公交车到学校、去上课、到图书馆读书的情景。

那次是哈佛大学中国基金会安排的一个答谢宴。宴会上,哈佛大学中国基金会执行主任随口问王石:“有没有兴趣到哈佛游学?短的三个月或半年,长的一年。”他没有任何思索,当即回应:“有兴趣,一年。”

2011年1月,王石到哈佛报到,身份是哈佛亚洲研究中心的访问学者。独自一人在波士顿,除了学习,他还要应付生活的琐碎,一日三餐、超市购物、开信用卡、考驾照、坐地铁……最困难的是语言。刚开始的两个月,上课听不懂,他一下课就和同学拉关系,请他们吃饭,抄笔记。晚上8点他开始做作业,写作文、翻译讲座上的英文笔记,常常一头雾水。波士顿的冬天很冷,有一次,他做功课做到凌晨,听到扫雪车“叮当叮当”的铃声,感到浑身冰凉,“下意识去厨房倒咖啡,发现水壶里的水已烧干,壶底烧得红彤彤的,壶盖上的塑料扣都已经熔化了”。

“登山的时候主要是肉体上的折磨,心理上有恐惧,也就熬两个月,但在哈佛要熬12个月。”那段日子,王石几乎要崩溃了。但一向不服输的他没有放弃,慢慢地愈加得心应手。“每天强记、做作业、强迫接受需要动脑的训练,封存的思维竟开动起来,就像给生锈的机器加了润滑油,激发出了新的动力。”王石说。

哈佛之后,王石求学之路更加通畅。他到剑桥、到牛津,从去年11月开始,开启了海外访学的第三站——以色列希伯来大学,研究“希伯来人在东亚的迁徙史”。就在记者采访结束的当天晚上,他还要飞往以色列继续新一学期的学习。

近十年的海外学习,对王石可以说是“个人价值系统的一次更新”。他开始重新看待“从传统到现代” ,发现自己排斥多年的传统文化,其实早已根植于心。现在,他更多思考的是 “作为一个有中国文化背景的人,怎么在全球文化中把握平衡”。

12月8日,2019年中国企业领袖年会现场,王石走向舞台中央。他以调侃自己整容做开场白,“在我的理解里,整形,是自己躺在手术台上,别人给你整;塑形,是自己整自己”。

会场上的王石,和记者之前两次见到的样子没什么变化。他穿黑色西装,蓝色牛仔裤,只是西装上的口袋巾换成了粉色。他身姿挺拔,肌肉结实,看不出一点儿赘肉。这样的身形、体态完全不像一个68岁的老头儿。这次年会上的演讲,他澄清两点:没准备整形,下巴是绝不能整的;没有做过心脏搭桥手术。

正如王石所说,他一直在“自己整自己”。在身体上,他非常自律,自己建立了一套理性身体观:加强运动但节制,最好每周5次,每次一小时有氧和无氧运动;出门擦防晒霜;节制饮食,吃东西崇尚简单和清谈……

运动塑造着王石的身体,也改变着他的价值观。

他最大的改变是——从极端的英雄主义到集体主义,这是他从登山到赛艇过程中发现的。2005年下半年,王石着力组织一支南极探险队,以完成个人“7+2”的最后一站。在确定队员名单时,他将上半年一同抵达北极点的两名队员排除在外。“徒步北极时,那名男队员在帐篷里煮饭,把羽绒服给烧着了。女队员呢,走得慢一些,多少会拖慢进度。”王石说。队长跑来做工作,他坚决不同意。后来,队长、队长的助手,还有一名主力队员,再加上被排除的女队员另组一队。最终,两支队伍都成功抵达南极点。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是受害者,原本组织的一支实力很强的队伍突然被严重削弱。”直到后来在剑桥参加赛艇队,王石才意识到运动中团队的协作有多重要。划赛艇的原则是:弱的要自强,强的要助弱。“以前,我追求的是‘我能,你不能’。现在,我更愿意做带动社会、启发他人的事情,追求‘我能,你也能’。这是一个从利己到利他的转变过程。”

运动也影响着王石的生死观。因为登山、飞滑翔伞都是极限运动,常常会遭遇生死一线。他离死亡最近的一次是2003年,第一次登珠峰,他52岁。登顶时已精疲力尽,下撤到8700米处时氧气用完,呼吸极度困难,“全身无力,在昏暗、风雪交加的珠穆朗玛峰上,感觉后脑勺暖洋洋的,一股暖流从后脑勺到额头,再流满全身,这股暖流让我感觉不到痛苦,很困,一闭上眼就有种即刻上天堂的感觉”。经过20分钟的挣扎, 王石硬挺着下山。后来队医跟他说,这种阳光照射的幻觉,已经是濒死状态了。“這些长时间、近距离的折磨,和一次次突发性的挑战,磨炼了我的意志,也慢慢教会了我如何坦然面对死亡。”

王石不惧死亡,不惧衰老,只恐惧自己失去创造力,恐惧成为他人的负累,恐惧不能完整体验生命。2017年6月,他从万科退休。“当然有纠结,但是决定后,一切都很平静,一直平静到现在。”

这两年,王石没有失落,反而更加斗志昂扬。他正在开启自己的“第三段人生”,这是一段与万科截然不同的旅程,与自我价值的实现相关,与带动、启发他人有关。他试图把佛教引入以色列,并在当地成立风投基金,跟乙肝肿瘤药的研发有关;他挖掘大运河文化,将赛艇和十几个运河城市结合,运动、健康、教育、城市的再更新、自然环保全部涵盖……每一件都让他引以为傲,如果成功,足以将他再推上人生巅峰。

上图:2010年,王石(左)第二次登上珠峰。下图:2016年6月,王石在杭州推广赛艇运动。

所以,在公共场合、在聚光灯下,人们总能看到一个处于兴奋状态的王石。他一直蓄势待发,习惯逃离安逸和顺境,将自己置于“痛苦”之中,身体上或者精神上。因为他知晓“实现荣耀需要经历痛苦,一旦登顶不能停留,因为它容易让人虚弱不堪,头脑糊涂”。

2018年5月,王石登上《朗读者》的舞台,他选读的是古罗马塞涅卡的《论幸福生活》。文章的最后,是这样说的:我从来就没信任过命运女神,即使在她面前表现出一副示好的样子时也没信任过。她好心赐予我的那些礼物——金钱、职位、权势,我都存在了一个她不惊动我就可以收回的地方,只要命运女神微笑时别上当,那么她皱眉时,就不会吃大亏。

这是王石的心声,亦是他行走半生的人生信条。

1951年生于广西柳州。1984年在深圳创办万科企业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辞任万科董事会主席。自2010年始先后到哈佛大学、剑桥大学、牛津大学、以色列希伯来大学做访问学者。现任万科集团名誉主席、万科公益基金会理事长等职。2019年11月出版自传《我的改变:个人的现代化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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