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令吃食

2019-09-10 07:22酸枣小孩
散文 2019年7期
关键词:河南人荆芥凉面

酸枣小孩

就像元宵节的不吃汤圆,在王村,端午节也是不吃粽子的。

王村的元宵节不吃汤圆,吃饺子;王村的端午节不吃粽子,吃麻糖(音同烫)。乡下人不喜欢跟风逐潮,自己研发出一套经济实用的饮食风尚,流行于乡间村寨。正所谓:自行其是,自得其乐。

麻糖不是麻的糖,是油条。

河南人把油条叫作麻糖,似乎古已有之。清咸丰年间张林西所著《琐事闲录》就有记载:“油炸条面类如寒具,南北各省均食此点心,或呼果子,或呼为油胚,豫省又呼为麻糖,为油馍,即都中之油炸鬼也。”

书中所说“寒具”之类大约就是山东人爱吃的馓子,苏东坡《寒具诗》有云:“纤手搓来玉数寻,碧油煎出嫩黄深,夜来春睡无轻重,压褊佳人缠臂金。”而豫省呼油条为麻糖是对的,油馍却不是。河南人所说的油馍是指葱花油饼,二者不是同类。

至于油条又被称为油炸鬼、油炸桧,那应该是南宋以后其他地方的叫法,和河南人没多大关系。河南人只叫麻糖。

王村的端午节炸麻糖是一项很隆重的活动。因为炸麻糖属于技术工种,不是所有的主妇都擅长此道,要请来专门的炸麻糖的“老师儿”(河南人把“老师”儿化音之后当“师傅”叫)来家里制作。还要提前预约好了,以免到时候被别人捷足先登抢跑了老师儿自己干着急。

母亲做事周到利落,老师儿是早就请好了的。端午节当天要起个大早,洒扫庭院,准备物具,所谓物具大致包括:一大袋面粉,一大桶花生油,二三只大簸箩。

河南的麻糖长有尺余,厚而宽,长相敦实,外表焦黄,内里绵软。从小到大一直吃它,觉得这世界上的所有麻糖都该是这样的,吃起来绵里藏劲,像陈氏太极,回味悠长。后来吃到济南的油条,顿觉惊诧无比。济南的油条属于短小精悍型的,在油里炸得透透的,吃起来焦而脆,是适合做成煎饼馃子的。而河南的麻糖,是适合配胡辣汤的。

端午节除了炸麻糖,顺便还炸些糖糕和焦叶(母亲叫焦焦)。焦叶是最简单的,用压面条机压出一些薄面片来,要提前放好芝麻和盐,切成大小近似的方块,丢进油锅里炸熟即可。

母亲最擅长的是炸糖糕。她炸的糖糕远近闻名,亲戚里有偏爱吃糖糕的,每年都要多炸些送人。炸糖糕需要用烫面,里面裹上黑糖,炸出来的糖糕,一个个圆鼓鼓的小胖饼,趁热咬上一口,黑糖汁会流出来,又香又甜。

父亲对母亲所做的一切都不以为然,却独爱吃她做的两种面食,一种是重阳节的摊煎饼,一种是端午节的炸糖糕。

过了小满之后十天左右就是端午节了,也差不多到了开镰割麦的时候。年景晚的话,可以吃了端午节的麻糖再干活;年景早的话,端午节就没法过了,只好放到“麦罢”一起过。

“麦罢”不是节气,也不是节日。是过了麦收大忙之后,只有家里有“新亲戚”的才走的一种乡间礼节。何谓“新亲戚”?即已经订了亲结了亲家的姻亲家庭。礼尚往来,每年的麦罢,新亲戚的家庭要分别派了代表提着热气腾腾的麻糖去看望彼此的长辈,顺便加深一下未婚男女之间的感情。

这种好事就叫:瞧麦罢。

除了端午节和“瞧麦罢”需要炸麻糖,乡下还有一个重要的节日,更需要大量的麻糖来进行“礼仪来往”。那就是老庙会。三里五村,十里八村,隔三岔五的庙会日,成为乡间人们聚众热闹的一个堂而皇之的由头。

在我小的时候,麻糖还是赶庙会走亲戚唯一的必须的礼物。所以时常会看见马路边、村庄口、街道上,星罗棋布般驻扎着临时搭建的炸麻糖摊位。

每到庙会日,无论是走路的、骑车的、赶车的,人手一份麻糖。有钱的多买几斤,没钱的少买几斤。来的都是客,多少都是礼,主人家都不会嫌弃。

收礼多的人家,大簸箩小簸箕,都盛得满满的麻糖。客人们吃了拿了之后还剩下好多,家里人以后日日吃麻糖,实在吃不完又怕坏的就想个妙法,把麻糖晒起来,晒成麻糖干。新鲜的软麻糖吃完以后就接着吃硬硬的麻糖干,竟然可以吃到中秋节。

到最后,那麻糖干硬得简直可以砸死狗了。

有朋友居湘地,每年六月初六日都要吃水鱼(甲鱼)炖羊肉,此风俗在古代被称为“吃伏羊”。古时的人们比现代人更懂得生活之道,除了有“晒伏”一说,还流行“吃伏”。他们不但吃伏羊,还吃伏鸡伏狗。据说也是秉承了古朴的“以热制热”的养生理念。

此所谓“天人合一”是也。《黄帝内经》有云:“夫四时阴阳者,万物之根本也。所以圣人春夏养阳,秋冬养阴。”羊肉狗肉都是生发阳气之物,怪不得济南人爱在盛夏夜通宵达旦地光着膀子吃烤串喝扎啤,不亦乐乎。

胡吃海喝的背后还是隐约遵循了一定“天理”的。

晋地则流行“伏姜茶”,用生姜、红糖、山楂、枸杞等物制成之后,在毒热的太阳底下足足晒够三伏后食用,可祛除体内湿寒之气,排毒健体。据说此法也流行于豫地,我却是不知道。大概是靠近山西的豫西才有吧。

在我生活的王村,我的母亲只知道六月初六大晒那些“破铺衬烂套”(母亲语),至于伏天要特别吃些什么是从来没有的。而济南人除了贯穿整个夏天的“撸串”,也只是在“夏至”当天吃一碗济南风味的凉面表达一下对夏天来临的敬意。

凉面我还是喜欢吃王村风味的。面條是母亲手擀的,切成一指宽。黄瓜是自家菜地里生长的,翠绿心,连刀切丝,拌上调制好的醋蒜汁。面条是一定要过了凉水的,不带一丝丝热气。这样的一碗凉面,于我来说,是三伏天里的消夏圣品,不亚于湘人的伏羊伏狗之类,所以我也可以把它称之为“吃伏面”——于是王村便也有了“吃伏”风俗了。

这样的一碗凉面,如果要打分,那是要评上九十九分的,最后的一分是要加上一种特别的调料:西番芥。

西番芥是王村的叫法,它的学名叫荆芥。荆芥是一种味道独特的调味品,说它味道独特是因为爱它的人赞它清香无比,厌恶它的人则说它奇臭难闻。我当然属于前者。

荆芥大约只有河南人爱吃,这么多年在济南鲜见它的身影。偶有河南籍学生“遵师命”寻觅一些送来聊以解馋——这“一些”也是从居鲁地的河南人的私家菜地采摘的。

以前在王村时,父亲爱种它,每年把种子撒在院子里辟出来的一块菜地里,到了夏天郁郁葱葱的一大片。荆芥繁衍能力很强,吃的时候要掐叶梢,过几日,枝杈间就会生发出新叶来。这样层出不穷的,一直吃到夏末秋初荆芥开花结籽长老了为止。

去年特意叮嘱家里人种上一些荆芥,说等放了暑假要回去吃。终究没能回去。

从前生活在乡间,抬头即见天日。夜晚的月亮,从初月一直可以望到满月,中秋节的圆月也不知道望尽了几回。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年纪小,见识短浅,秋风冷月,莫名的愁思在胸中回旋激荡,却找不到出口。

如今年纪不小了,见识却并不见多么精进。一到了秋天,总还有莫名的愁思在胸中回旋激荡,仍然找不到出口。人生于世,总是会有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左右着你的命运。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想起来有一年中秋夜,我站在沙冈上的杨树林里,长久地凝望着中天之月,内心充满了惆怅与彷徨。不知道当年的苏子喝醉了,拍手而歌,“起舞徘徊风露下”,内心有没有如我这般的惆怅之感?

何以解惆怅,唯有吃月饼。

记得有一年中秋节,我从距家三十里地远的学校骑着那辆被哥哥淘汰下来的破自行车踉踉跄跄回家去,一路上受尽了折磨,心情极度郁闷烦恼。终于到家,发现院子里只有父亲一人,母亲他们去地里收花生了。我怒气冲冲地把那破车扔给父亲让他修理,然后进屋,突然就发现了那馍筐里盛放着的面月饼。它们静静地躺在那儿,好像就是为了等候我的归来似的。于是我霎时转怒为喜,左手右手各执一枚,一路啃吃一路欢歌乐颠颠地去地里找母亲了。

面月饼是农历的八月十五这一天,王村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必定要做的一种乡间面食。等我长大后见识了各色面食,发觉小时候被我奉为圣物可以解忧的面月饼,其实就是一种糖烧饼的变种,只是做法和口味上更加的质朴和纯良。但是它已经被我附加了太多情感和记忆在里面,我仍然喜欢叫它面月饼。

月饼前加一个“面”字作前缀,自然是为了和那些花钱买来的五仁月饼区别开来。面月饼和五仁月饼一个白面庞,一个红面庞,可以比作乡间土戏台上的两个角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足可以支撑起一个朴素而不失礼仪的中秋大戏了。

在王村,中秋节也不叫“中秋节”的,叫“八月十五”。这也恰恰是和农耕时代人们过日子翻日历看“黄道”相匹配的。

八月十五“炕”月饼,八月十六走親戚。这是王村每年的惯例。炕在王村词典上是一个典型的名词动用:炕油馍,炕月饼。都是它。

炕月饼的锅是平时做饭用的大地锅。锅里一次能炕上七八个月饼,还得有个坐在地锅前面负责添柴烧火的——未必是丫头——再加上面案上两三个揉面制作月饼坯子的。炕月饼是一个很能体现团队合作精神的工作,母亲每次召集来的也都是平时关系亲睦的女邻,她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边做事,一边聊天,仿佛在开“同好会”。

我年纪虽小,也愿意参与其中。炕月饼的工程里,我最喜欢做的是两件事:偷吃馅料和压花纹。

面月饼的馅料是用炒熟的芝麻和红糖搅拌而成,又甜又香的气味在空气中飘来飘去,惹得人流口水。我总是瞅准机会,趁大人不注意,用小勺子偷偷往嘴里运。压花纹是一个细致的活计,要准备好模具,酒瓶盖、麻梭(一种被王村人民叫作“大麻”的麻属植物的果实),我是负责提供模具的,偶尔得母亲恩准还能拿个麻梭或瓶盖在光秃秃的月饼坯子上小试身手。实在找不到这两种最佳模具的时候,母亲干脆直接用碗口来压花纹,一只碗倒扣在月饼坯子上,来回循环交错,线条缭绕,压出来的图形也小有意趣。

小孩子重实用也重意趣,当彼此从家里拿着月饼出来开碰头会的时候,都要各自伸了眼睛过去,比对一下谁家月饼的花纹更好看一些。仿佛握在手掌里的香喷喷的月饼不是填饱肚腹的吃物,而是一件形而上的艺术品。

至于每年中秋节的走亲戚,包装精美的五仁月饼虽然是主角,但是凡是做了面月饼的家里,都要格外再放进去几枚自家的面月饼作为特别的馈赠。

我小的时候不爱吃有着青丝红丝的五仁月饼,现在也不爱吃。家里其他人似乎也不大爱吃。唯有母亲一个人爱吃——或者她也是不爱吃的,只是惜物怕浪费。每年的五仁月饼经历了一轮又一轮的辗转回还,圆满完成了走亲访友的仪式之后,家里总要留下来几斤,全被母亲承包下来,当作了一日三餐,一天一天地吃下去,直吃到五仁月饼越来越硬了,甚至长了绿毛,母亲就放进蒸锅里“馏一馏”,接着吃。

后来读了几年书,心里冒出来一些浪漫的想法,就想学那些文人雅士一样过一个像样的中秋节,而不是简单直白的“八月十五”。乡下庭院空阔,树木稀疏,于明月净土之上,摆上一张方桌,设置几碟点心瓜果,便可合家团圆,过一个中秋佳节了——至今未曾如愿。每每念及不胜惆怅。

何以解惆怅,对月两相望。只是物非人非,望也是无尽之望了。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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