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徕渠

2019-09-10 07:22走昭
散文 2019年7期
关键词:老师

走昭

我高中就读的学校叫“唐徕中学”,妈妈为了我上学方便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小区名字叫“唐徕小区”,小区旁边有个公园——没错,就叫“唐徕公园”。唐徕渠就经过这个公园,所有的一切,都是依靠着这条渠而命名。

唐徕渠有十几米宽,到了夏天,黄色河水狂怒着,翻滚着,打着旋,看起来深不可测。我的小堂哥就是淹溺在这里。那时我还小,只有四五岁,如今对小堂哥已经没有一点儿印象,但我仍然记得那个夜晚,比任何夏天都要热得多。爸爸蹑手蹑脚地打开我的床头灯,从柜子里取出了白色床单,但还是吵醒了我。我睡眼惺忪地问他在干吗,爸爸说小堂哥白天在唐徕渠里和朋友游泳,可是没能上来,他要依着传统拿白色的布裹着堂哥下葬。这一切对于四五岁的我来说都太过深奥了,但我却牢牢记得这段对话,以及发生这段对话时,床头的黄色灯光暖洋洋地包围着我。

高一结束时的暑期活动实践课,我选的是“自然探索”,五六十个学生跟着带队老师去寻找唐徕渠的源头。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次很有意思的经历,我们坐着越野车深入腾格里沙漠,住在“沙漠防旱研究所”,认真地听科学家们讲课,还经历了第一次做结题报告。我们的住宿环境非常简陋,经常有比手掌还要大的飞蛾趴在墙上不走,姑娘们尖叫着,拿花露水冲着飞蛾狂喷,看着它们晕晕乎乎地往下飞时再拿扫帚把它们赶出去;有一次和同学提着小筐去洗澡时,看见了一条尖头蛇匍匐在路边,吐着蛇信,前天刚听老师讲过这种蛇可能会有剧毒,我和朋友扔下筐一路狂奔而去;我们跟着工作人员学习扎草方格——那是一种治理沙漠的方法:拿着铁锹把废弃的麦草扎进沙中,一眼望去,沙漠呈网格状,绵延千里,那是几代人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们把好脾气的老师埋在沙漠里,和其他老师同学们坐在沙地上哈哈大笑;还第一次见到了沙蜥,胆儿大的女生抓着它非要让我们挨个儿看看有多可爱。

经过十来天的跋涉,我们终于穿越了沙漠,来到了唐徕渠的源头。老师以前说过唐徕渠是黄河的一个分支,大家一路都在期待它的宏伟壮阔。但当我们看见真正的源头时,每个人都沉默了。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水坝,只有五六米宽。我们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想着一定是弄错了,可是又不敢质疑老师的权威。老师安慰我们,给我们讲它九百多年的历史,但是没有人再能听得进去。这大概是这些温室里长大的十五岁孩子们第一次经历的幻灭吧。可毕竟还是些孩子,没多久也就没有人把“唐徕渠的源头”当回事儿了,我们又高高兴兴地讨论明天该去哪里,仿佛它的存在怎样都是合理的,到头来都能说服自己。

周末时,或者夏天放学时天还未黑的傍晚,会和好友约在“唐徕公园”打乒乓球,说是运动,其实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我们有很多种对于未来的设想:当时朋友买了本曾子墨的《墨迹》,我們就开始幻想自己也是驰骋在华尔街的女性;看了谢丽尔的《向前一步》,又决定去互联网公司更稳妥些;看了鲁豫的《心相约》,又想成为一名记者。那时我们买了许多女性传记,和好友互相换着读,谁也不会质疑自己与她们的差距到底有多大,我们的理想曾经非常乐于示人,眼里满满豪情,气焰高涨,觉得一切设想都理所当然的会实现。因为我们学习努力,又有一点点天赋,相信自己总归不会心甘情愿地泯然于众人。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和好友也算一路求学顺利,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我们真的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了,如今也是在做着谁都可以替代的工作。现在想来,成长教给人的,最早就是抉择,抉择一条路,或窄或宽,全凭一口气一个念想。荣格曾经说过,你没有察觉到的事情就会变成你的命运。都是自己的选择和局限所致,也就没有沮丧的理由了吧。

唐徕小区有十万人,是我们这座小城市里最大的小区。小学、初中、高中、市场、商场、医院应有尽有,像一个小型的乌托邦世界。每当放学时,狭仄的道路上挤满了穿蓝色校服的人们,大家谁也走不快,慢慢地向前移动着。每当这时,我总会想如果从天上俯瞰这个小区,我们是不是就像成群结队移动的候鸟呢——我们的确也像候鸟一样一波一波地飞出这个小区,不变的,是推着小车在路边卖热气腾腾板儿面的阿姨,是那个门口有着“西瓜太郎”雕像的文具店,是春夏秋冬每天都笑着跟我们打招呼的报刊亭小姐姐,是每次去都人满为患卖着鱼丸、炒年糕的小店。

小区的房屋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建盖,外表斑驳,看起来似乎比它的实际年龄还要大。除了像我们这样为了孩子上学方便而住在这里的家庭,小区里面大多数住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我们租的房子楼上住着一对六十岁左右的夫妇,经常吵架。在我神经极度脆弱,喝什么补品都睡不着的高三时,他们似乎一天都没有消停。那时学习到凌晨的我非常想要入睡,越有这样的念头心里就越着急,心脏像坐过山车一般咚咚咚一下一下地往上提着,就更加睡不着了。好不容易挨到后半夜了能打个盹儿,也立马被楼上的吵架声和摔酒瓶声吵醒。后来实在受不了,妈妈向我们的房主反映,房主说楼上住着的这对夫妻也是吵吵闹闹了一辈子,男的是个酒鬼,每次喝醉了就对家人大打出手。老婆婆年轻时还跳过唐徕渠,好在是被人救上来了。高三这一年我的情绪波动实在是大,我仍然记得模拟考试完老师宣读排名时内心的紧张。每次考完试年级排名的红榜就摆在教室外面,考好了我就在经过时多看一眼自己的名字,考差了就从教室后门出去绕着走,装作从来也没有看到过这个红榜。妈妈应该是忍受我情绪最多的人。那时她每天都起得比我还要早,做好早饭看着我吃完,再坐一个多小时车去上班,晚上回来再变着花样给我做饭。而我呢,因为化学没考好或者没考进班里前三名,恍惚地从学校里走回来,摔了一跤膝盖全是血,竟然都没有发觉,一进家门就扔掉书包号啕大哭。六月五号,高考终于结束,全家人一刻也不停歇地立马收拾东西搬走了,我想不管结局如何,每个人的心里该是都松了一口气吧。

后来去外地上大学,听说“唐徕小区”全部拆毁重盖。大三暑假,我和高中同学去学校看望老师,再一次回到这里。短短三年时间,老房子全部被拆毁,拔地而起一座座高层住宅和商场。我完全找不到高中时住的房子在哪个方位。让我惊讶不已的不是这些变化,而是时间竟然如此迅疾,如此不留情面抹杀过去,让人疑惑所有的记忆是否真实,还是一切都是虚假的,都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杜撰?我们在小区里找了一下午,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招牌——那是以前卖鱼丸、炒年糕的小店。换了位置,不过招牌没有变。走进去,小店比以前宽敞许多,以前我们只能站着吃。因为是上课时间,小店里没有其他人。我和同学还是像以前那样各点了些吃的。即便还是原来的配方,还是原来的关东煮、炒年糕、小鱼饼,可总觉得味道变了,开始疑惑为什么以前会那么喜欢吃呢。我们都知道,该是不会来下一次了,心里满满的疑惑和失望。有人说,何须多细思量,随性的人生变数多,总有人归处。我偏思量多,有时思量辗转,总会悲伤起来,悲伤已经来不及去追怀的不知何为失去的少女时代,悲伤那么多那么多因彷徨而虚度的日日夜夜,悲伤如今我变成了这样。

一不小心,就被悲伤裹挟而去。

可我好像又看见了某个周五的夜晚,那个不修边幅、有些邋遢的我和朋友走在冬天的小区里,给朋友买一串草莓的糖葫芦,央求她陪我步行三公里,去书店看闲书;仿佛看见了报刊亭可爱的小姐姐抱着孩子冲我笑着挥手打招呼;仿佛看见和妈妈排队买热气腾腾的枣糕;仿佛看见了暖洋洋的灯光下,我和好友一边聊着少女心思一边驱赶着周围的蚊子;仿佛看见暗恋的男生站在小摊旁吃串串,俨然没有平时看见的齐整,我却偷偷地咧着嘴笑了。

我曾经沉迷于日落的每一个场景。每个人都需要日落,需要结束后再开始。不信你看,月亮落下和太阳升起,从来都不是两个时刻。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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