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目决

奚同发

坐在千年古刹的方丈室，燥热瞬间退去。业余二段挑战专业九段，这场比赛他在心里等了26年。

提前10分钟进场，半袖衫，大短裤，凉鞋，故意从外形上业余到底。

窗外蝉鸣成片，苍松翠柏参天。室内局促逼仄，一丈之方，还挤进不少记者。如今，除了电视台，网络、手机客户端也视频直播，相比26年前那场赛事，媒体多出上百倍都不止。

不久，巴特被簇拥着走来，掌声和沸腾的人群，伴着频响的相机快门;方格衬衫红色皮鞋，配酒红色领带，优雅从容，轻松自若。

裁判介绍后，巴特向他伸手问好。那是一只公主才配拥有的精巧而细嫩的小手，柔似无骨，多年来一点儿也没碰过不该碰的东西。他心尖一颤，双眼有些湿润。显然，对方早忘了他。

26年前，两人都是12岁。那局全国性少儿锦标赛最后一战，他输了。他独自躲在公园假山里，直到半夜被家人找到。虽然父母没多说什么，但他依赛前承诺，退出围棋班，专心于文化课。尔后，他一口气读到研究生毕业。夺冠的巴特被赋予“围棋天才”的称号，由父母带着走南闯北学艺，最终拜到国际大师门下，历经一场场厮杀，披荆斩棘，在刀光剑影中百炼成钢，成为年轻的世界冠军。没多少人知道，一场比赛成了两种人生的分水岭。

他在高校任教，身边没有谁知道他会下围棋，且曾是专业二段。围棋于他，在大学偶然看到巴特早是专业九段的新闻时才再度拿起，只不过平素仅与陌名网友交手。之所以改为业余二段，不仅出于专业二段的尴尬—没有多少下棋机会，更不可能挑战相隔6个段位的世界冠军。

白日梦也要有，万一实现了呢？

按规定，巴特让子七目半，他执黑优先占位，随后巴特第一粒白子落在棋盘仅余的右角星位。“金角银边草肚皮”，即使世界冠军也不会贸然在开局便拉开大势而放弃一角之利。

三个多月前，与一棋手晚间收官，聊起阿尔法狗，他感慨机器人从不犯错，而人是情绪化的动物，稍有不慎便会被机器人抓住漏洞。对方谈起，巴特曾对记者说，若阿尔法狗让子，人应该能胜，却涉及棋手的尊严、人的尊严。对方顺嘴说最近一网站组织世界业余选手比赛，胜出四强则线下现场对抗，冠军将挑战巴特。望着电脑上的文字，他深吸一口气，而后注册报名。接下来的百余日，他力克小组300多位选手，并在四强巅峰战中走到最后，虽然前天夺冠鏖战，一路险情不断，但终以微弱优势取胜。彼战之胜对他唯一的意义是，能够与巴特面对面。等待了多年，这或许是他生命中唯一的可能。虽然对方早忘了他，虽然于对方这或许是场玩票之局……

时间过半。巴特步步为营，扭转乾坤，黑白间十面埋伏、处处杀机。他则时而捏子深思，时而果断脱手。方丈室静阒无声，却尽显惊心动魄。

计时钟悄然转动，两个多小时过去。他第一次抬头望了对方一眼，巴特一手执子托着下巴，眉头微蹙……

同时，方丈室外的大棋盘，俩棋手正做讲解。其一说：“专业棋手可以看到40手后的棋路，巴特此手游刃有余，唯不可点此‘眼。”—他食指指向棋盘上一交叉点。

室内的他把目光落在棋盘上别处，以免对手察觉他极度关注的那片棋子。几分钟后，巴特伸手向那个空位，落子、提子。他手心沁出汗来，“落子生根，脱手无悔”，期待变成现实，反而有些失落，他有点儿不敢相信巴特果真落子那里，再次环顾此子四周及白子棋势，确实如此！

此时，室外观众一片哗然，讲解者哑口无言……

10分钟后，双方终局。经过计算，裁判宣布他领先一目获胜。业余战胜专业，一文不名的草根击败世界冠军，太有新闻性了，现场掌声雷动。生活中有谁不喜欢情节反转？否则意料之中多没意思。

巴特向他祝贺，他却脸一红，咳嗽着说：“谢了，学习了。”然后拿起一瓶水一饮而尽，脑海顿时蹦出孔子那句“尽人事，听天命”。

颁奖后，他对记者说：“按业余赛，我赢了一目;若论专业比赛，巴特老师开局让目，终局我要贴还，如此计算，我肯定输了。所以，我赢了也是输了，巴特老师输了却是赢了。”

方丈最后的发言则把黑白决推至禅，延至人生。

棋终人散，巴特再次伸出那只曾击败一个个世界冠军的右手，与他道别：“你的棋下得很好，只不过中间有些年头没下了吧？”

他说：“谢谢您能来，给了我这次终生难忘的机会。”

令他意外的是巴特接了句：“其实，我也在等这个机会，好久好久，还要感谢你能辛苦地从万局苦战中杀出重围，最终與我会合。”

目送巴特的背影，他想起自己刚才对记者说的话，难道巴特对此结果了如指掌？

下山后，他再不触碰围棋，一心传道授业，年年优秀。

（原载《百花园》2018年第12期 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