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马逐(中篇小说)

2019-09-10 07:22周子湘
作品 2019年5期
关键词:天明毒贩教官

周子湘

良马逐,利艰贞。

——语出《周易》

骆玉珠现在越来越像当地人了。她弯下身子在菠萝地里摘菠萝的时候,身后会有人喊一声:“阿妹,挑两个甜的给我包起来!”去镇子上卖菠萝,一辆三轮车的无眼菠萝,一上午就卖了个精光。

不知道是她长得漂亮,买的人多,还是她越来越难看,黑了胖了,像地道的云南农家妇女,惹得买菠萝的人信任。

三个月,不抹防晒霜,抡圆了膀子,在紫外线强烈的云南菠萝地里,起早贪黑,进货卖货,别说一个缉毒女警,就是一个壮汉,也要脱层皮。

卜老街上的人只知道,有一个女人做生意爽快,卖的菠萝甜,价格便宜,分量还足,菠萝在她手里,手起刀落,唰唰几下,带着刺的厚菠萝皮被削得干干净净,老实本分得像一个从没出过门的乡下女人。

实际上,她的角色就是一个乡下女人。她像就像在她的黑和胖。脸上不要抹东西,顶着太阳晒,头发也不要梳得太整齐,整天拉货的女人哪有工夫把头发梳得那么光顺?把三轮车停在人最多的街道上,这里生意好做,最重要的是,方便观察来来往往的各种人,一万个人里面,你要找出那个与你联络的人。

骆玉珠现在会端着一大碗米线蹲在地上吃了。红红的辣椒油吸溜进嘴里,她张着嘴哈哈吐气,一碗不够还要吃第二碗,吃完细牙缝里粘着些辣椒皮。反正粘在牙上,自己看不见。

起初,骆玉珠就是饿一天,也没办法蹲在地上吃饭。孙叔严厉地警告了她:“玉珠,你现在是在执行任务,不是当大小姐!你现在去卧底的身份是一个以农妇为掩护身份的女毒贩,你要等待的是当地贩毒集团与你联络的人,联络人一天接不上头,你的任务就一天没有完成!”

孙叔啪地挂了电话。这个新上任的缉毒处处长孙一鸣,是骆玉珠父亲的老同事,骆玉珠七年前在警校时,就叫他孙叔,一直叫到今天,他成为孙处长。如果父亲还在,也许父亲也该是骆处长了吧……骆玉珠走了一下神,但很快,她让自己打起精神,她扒拉了一口碗里的米线,把剩下的米线和凉汤吃完了。

几个月米线吃下来,骆玉珠的脸还是美人脸,只是胖得横过来了。眼睫毛扫来扫去,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像两台高清摄像机,严密侦查人群里的每一个人。

三个月前,骆玉珠对着农村的土坑厕所,蹲半个小时也蹲不出结果。冲天的臭气辣她的眼睛,让她呼不出来气,她急得只想哭。可现在骆玉珠已经会若无其事地蹲茅坑,和千千万万的农村妇女一样,蹲得舒舒服服,边蹲边扇苍蝇,往地上吐口水。

从土坑厕所里走出来,此刻的骆玉珠足以麻痹任何人,包括那些看不见的、远处和近处的毒贩。

骆玉珠望望远处的一片竹林和芭蕉林,山的那一边,就是缅甸村寨了。在这条西南边境线上,盛开着一种绚烂而迷人的花朵。这里的山路绝少有人走,这种花也绝少有人看到。曾经,那些比骆玉珠大的缉毒警告诉她,当你看到界碑的时候,你就看到境外的罂粟花了。

如今,这些比骆玉珠年龄大的缉毒警察,有的调走,有的还在继续奋战,而有的人,已经牺牲了。那些大片大片生长的红色、白色、紫色的罂粟花,美丽而妖艳,依然令见到它的人迷惑不已。没有人能想到,如此美丽的花朵,却有着魔鬼般的毒性。

骆玉珠见过云南村寨里,因为吸毒而家破人亡的吸毒仔,也见过铤而走险的毒贩,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为运毒想尽了办法,把皮鞋撬开,毒品藏进鞋底的夹层里,或者把山里的野核桃砸开,装上毒品,再合住,用封口机把核桃密封装进包装礼盒。办法想尽了,在海关、车站、机场被检查人员倒了个净,再没有什么东西装了,就用自己的身体装。

毒品一颗一颗吃进胃里,运毒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像等着被饲料填滿的鸭子。除非用人体X光机,否则看不出毒品藏在哪里。但有一次,骆玉珠没用X光机,她发现了一个藏毒者。在海关安检处,她和一个年轻女孩的目光相碰,在眼睛对视的几秒钟里,她看到女孩惊恐不安的眼神。如同狭窄曲折的山路上,两道车灯相撞,随时都有坠入深渊的危险。女孩熄灭了车灯,避开骆玉珠的目光。

还没过安检,救护车刺耳的呼啸声淹没了大厅里人流的嘈杂声。女孩胃里藏有二十颗毒品,其中一颗破裂,她死在去医院的途中。

给她震撼的,往往是女人。

如果不是三个月前抓住的那个卖菠萝的女毒贩,骆玉珠怎么也想不到,看上去这么老实巴交的农妇,竟是一个带过两次毒品的老手。第三次运毒时,被警方抓住,她交代,毒贩上线很狡猾,不定期会派人来给她货,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以前没有见过面,全凭暗号。

孙叔恰恰抓住了这条关键线索,让骆玉珠装扮成卖菠萝的女毒贩,和毒贩上线联系,打掉这个贩毒团伙。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风声,怎么等了三个月,还不见毒贩来联系?

骆玉珠手里拿着一把芭蕉叶,扇着风,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女毒贩说,运毒比卖菠萝挣钱,带一次毒八千块,两次就是一万六。骆玉珠此刻正兢兢业业地守着菠萝摊,替女毒贩挣她的八千块钱,等待着那个从未谋面的人。

联络人迟迟没有等来,半个月前骆玉珠却差点被烧死。

一天晚上,骆玉珠接到线报,毒贩联络人在一家云南手工艺品店出现,让她去接应。

晚上十点,骆玉珠敲开了手工艺品店的大门。

“姑娘,你有什么事吗?”开门的店主人是一位中年男人。

“老板,我想买几件工艺品。”骆玉珠说。

“不好意思,你明天再来吧,太晚了,我们已经关门了。”

骆玉珠的心里暗暗捏了一把汗。“毛竹都砍好了,就等着你来收货了。”骆玉珠说出了那句接头暗语。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开门让骆玉珠进来。

店里不大,装修却很精致,货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手工艺品,有竹编、布艺、芭蕉子、玉石,还有很多木雕的屏风和花瓶。骆玉珠在各个展架间观看,她拿起一只木花瓶问:“老板,这件多少钱?”

“六百元。”

“有点贵啊。这件呢?”骆玉珠又拿起另一只问,她装得像一个挑挑拣拣爱讲价的女游客。

“六百二。”

“更贵啊!”

骆玉珠心里泛起嘀咕,货在哪里?为何这个男人一直没有把货给自己?

“你来这间选吧,这边是小花瓶,四百元一只。”老板说着,向一间小库房一指,里面摆满了各种小花瓶。

骆玉珠跟着店老板走进小库房,“你先挑选,我去给你拿图册。”男人走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了。

骆玉珠听见门响,忽然意识到什么,返身去开门,门却被什么东西从外面锁住了。她用力推门,门已被死死卡住。骆玉珠此时明白,中了圈套,小库房在店的最里面,即使自己呼喊,也不会有人听到。

忽然有烟雾从门缝钻进来,起初一小股,后来越来越浓,门外响起噼噼啪啪燃烧的爆裂声。骆玉珠被浓烟呛得止不住咳嗽。她一摸门,门板发烫,烟雾正从门缝下源源不断地灌进来,隔着门板,骆玉珠也能感觉到炽热的火焰正在吞噬着木门。

他想烧死我,造成店面不小心失火的假象。浓烟呛得骆玉珠呼吸困难,但她的神志很清醒。她抬起一脚,集中全身的力量在腿上,对着门把手,狠狠一脚踢上去,门哗地被踢开了。

想置我于死地,没那么容易!骆玉珠心里一发狠,迅速把自己的衬衣撕下一块,捂住口鼻,弯腰放低身子,从浓烟和火团里冲了出去。一块块烧化的木头在她的身后不断掉落,她一下也没有回头看。集中精力,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把自己送出火场。

这一切要感谢自己的训练教官梁教官。去年夏天,骆玉珠接到上级命令,赶往郊区一个训练基地。基地里林木森森,有20世纪60年代训练大厅基础上修建的训练场和宿舍楼。进了大厅,里面灯火通明,十几个年轻人正在安静地上课。一位身穿高级警服、身材高大的教官在给大家讲课。

“同志们,你们可以叫我梁教官。之所以被选拔到这里,因为你们是经过反复挑选、具备训练素质的人。这里有许多艰苦的训练在等待着你们。训练内容包括跟踪、反跟踪、无线电通信、武器、致命格斗、紧急逃生、地图地貌识别、人际学等课程。这些课程都将是艰苦和高标准的,但它们会在最关键的时候救你们的命。”

进来后才知道,骆玉珠被选拔进的是特工训练班,他们中的很多人将被训练成卧底,安排在警方的各个部门工作。

梁教官的最后一句话,久久回荡在骆玉珠耳边。梁教官说得没错,最关键的时候,他教的致命格斗和紧急逃生救了骆玉珠的命。

冲出火场,一直咬牙坚持的骆玉珠抹了把满头的汗水和满脸的炭灰,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眼泪忍不住落下来。那个智慧的梁教官,把今天的处境早早替骆玉珠想到了:“将来,你们当中很多人会遇到‘裸身行动’。(‘裸身行动’是指单独执行任务,没有外援。)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一定不要慌,而要更加沉着冷静。”此时的骆玉珠,正面临着“裸身行动”。云南边境的夜晚,荒凉而又危险丛生。骆玉珠走了很远的路,即使是逃生,也要绕路行走,防止有人跟踪。

一阵疲惫,骆玉珠在寒冷和孤寂中,眼前出现那个严厉而又温和的梁教官。下了课,梁教官就不再严厉,有一次,他和骆玉珠聊到她的父亲骆正南。

“我知道,你爸爸一定很爱你。”梁教官说。

“是的,从小到大他都爱我,他是一个正直的人。”提到父亲,骆玉珠哭了。

“不要哭,如果你认为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就要好好训练,让他在天之灵安心。”

“梁教官,我不相信爸爸会做出那样的事,我了解他,我不相信!”

梁教官没有说话,他只是用手拍拍骆玉珠的肩膀:“玉珠,你相信他,对他就是最大的慰藉。”

眼泪再次冲出眼眶,在这个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晚,骆玉珠靠墙坐在地上。凉风吹来,身上被撕烂、烧烂的衣服和被火烧伤的伤口令她又冷又痛,一阵孤独袭上她的心头。

骆玉珠在卖菠萝的小屋里打开灯,斑驳的墙壁黯淡得任何物质都失去了阴影。凑近灯光,没有镜子,她只能用医药箱里一把医用剪刀冰冷的金属手柄看自己的影子。在冰冷的金属上,骆玉珠看到自己的身体细下去,轮廓清晰起来。

又是苗条挺拔的她了。她从细手柄的投影上,看到从前的骆玉珠。所有的臃肿和黝黑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般雕刻着自己。医用剪刀剪去破损的衣服和溃烂的伤口,用酒精消毒,酒精刺痛血淋淋的皮肉,她疼得猛一阵钻心。她咬紧牙关,敷上药,用绷带一圈一圈包扎好伤口。灯光下,一条蜕去旧皮的春蛇舒展开她的生命。

活到三十几岁,骆玉珠第一次感觉到,身体的疼痛最终是可以消除的,只有内心的伤痛久久无法平息。她看看窗外,一片漆黑,浓云里没有半点月亮的影子。她坐在那里,把自己带来的紧急医药箱藏好,现在,只有自己保护自己了。

半个小时前,骆玉珠向孙叔汇报了情况。

“孙叔,行动失败了。那家手工艺品店有埋伏,店里突然着起大火,我险些没有脱身。”骆玉珠说。

“知道了。你的伤重不重?”孙叔问。

“不严重,我已经自己包扎了。”

“玉珠,只要你没事就好。你好好休息,有下一步行动我会通知你。”

孙叔说完,正要挂电话,骆玉珠拦住了他:“孙叔,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说吧。”

“我梦见爸爸了。”

电话里一阵沉默,孙叔说道:“玉珠,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正南他是一时糊涂,我们认识十几年,我也没想到他走到这一步。”

“不,孙叔,爸爸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玉珠,我知道这件事对你打击不小,但是斯人已逝,你要面对现实。你已经不小了,要学会成熟。好了,你早点休息吧。”说完,孙叔挂了电话。

骆玉珠脱掉烧烂的衬衣,只剩一层紧身衣,紧身衣上也被燒得满是窟窿。她把腿盘起来,让自己形成一个圆。那些尘封的记忆,从被遗忘的角落里走出来找她。

普洱市是具有“一市连三国”特殊地理位置的缉毒边境线,这里与越南、老挝、缅甸相邻,边境线长达四百六十公里,骆玉珠的父亲骆正南就是这条边境上的一名缉毒警察。在侦办一起贩毒案件时,骆正南作为卧底,打入贩毒团伙内部,他与两名毒贩同吃同住十九天。漫长而心弦紧绷的十九天,在取得毒贩信任后,毒贩决定带他去见上线“交货”。在“交货”路上,两名毒贩和他共乘一辆摩托车,他被两人夹在中间,一旦暴露,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经过一个交通灯时,骑车的毒贩闯了红灯,被交警拦下。两个毒贩一看情况不好,掉头就要逃跑。眼看耗费心血近一个月的任务即将破坏,骆正南赶紧制止毒贩,向交警走去。交警看他有些眼熟,刚想说话,骆正南立刻塞给交警一盒烟,并使了个眼色:“老哥,我们是从山里来的,头一次进城,啥也不懂,放我们一马吧!”

交警会意,摆摆手说:“下次注意点。”给他们放了行。

化险为夷,两个毒贩更加信任骆正南了,一路上放松了警惕,一到指定的宾馆就联系上线和他交易。上线一进宾馆,毒品刚刚交到骆正南手中,埋伏好的侦查员突然冲进房间,毒贩从腰里拔枪,侦查员立刻反击,毒贩被一枪毙命。

一阵枪声,两方混战,几名毒贩在反抗过程中被击毙。被击毙的还有骆玉珠的父亲骆正南。

侦查员立了大功,当场缴获大量毒品。而骆正南被列为缉毒警中的叛徒,受到毒贩和金钱诱惑,在打入贩毒团伙中叛变,参与贩毒,被当场击毙。调查结果是孙一鸣出的,他为自己多年的老战友变节,感到既痛心又惋惜,在人面前哭了很久。

父亲蒙羞而死,骆玉珠的世界坍塌了。母亲早逝,唯一的父亲竟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骆玉珠瞪着眼睛熬了几个晚上。

直到一天,一名交警来到骆玉珠家,他对着骆正南的遗像上了三炷香,在桌上放了一千元钱,转身往外走。骆玉珠拉住他,正要鞠躬还礼,交警止住她,对她说:“你要相信你爸爸。我看得出来,他和那两个毒贩,绝不是一伙的。”

骆玉珠一愣。交警看看四周无人,匆匆走了。他的话在骆玉珠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骆玉珠不敢再想下去,回忆是一根根荆棘,刺痛她的心。孙叔挂了自己的电话,可她此刻有很多话想对人说,在今天这样一个夜晚,她渴望找到一束能取暖的火光。

她拨通了一凡的电话。电话那端,响起一阵冰冷陌生的声音: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无法接通。骆玉珠愣愣握住电话,他换号码了?自己竟然不知道。骆玉珠想起来,一凡已经很久没和自己联系了。她渐渐清醒过来,一凡已经不是自己的男朋友了。

她想起他的脸,清朗,白净,像《白蛇传》里的许仙。没有人知道,清朗如许的他,是一位经验丰富的药剂师。他们相识在一次警员培训课上,警局里请了两名药剂师来给缉毒警察讲解关于毒品的毒性知识。

一辆白色轿车开过来,停在警局门口。玉珠站在台阶上,远远看着车开过来,她是负责接待的女警。两个穿白大褂的药剂师从车里走出来,后下车的是一凡。玉珠忽然忘了说话,盯着他看。他比其他人都高,背挺得都有些向后仰了。白大褂穿在他的身上,像一件风衣。玉珠记得那天有风,风衣在他的步伐间飞扬着。

玉珠看见的是一双细长的双眼,令她想起昆曲里的俞振飞。父亲以前爱听昆曲,不到园中,怎知春色如许?这双眼睛对她笑了一下:“警官,会议室在几楼?”

“我不是警官,你叫我玉珠吧,我带你上楼。”玉珠猛地回过神来,怪自己走神,脸上飞起一片红云。

她的凉鞋鞋扣开了,金属的纽扣随着她的步伐,每走一步,发出细小的“叮叮”声。一凡轻轻对她说了一句:“玉珠,你的鞋扣开了。”玉珠对他笑了一下,这真是一个细心的男人。

一凡的课讲得很好,他丰富的药理知识为缉毒警察解开了很多谜团和知识盲点。他一讲完,台下掌声雷动。玉珠也在鼓掌,她走上台前,把一凡带到休息室休息。可实际上并没有休息,他们一路走一路谈,仿佛半辈子没谈过话一样。

一凡说,咱们去外面走走吧,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走到一株芭蕉树下,不知是因为激情还是长时间的讲话,一凡微微咳嗽起来。他用一只轻握拳头的手抵在嘴上,很斯文地掩饰胸腔的震动。

玉珠从没见过这样文雅的男子,她静静看着他咳嗽。他转过来对玉珠笑笑:“被女警这样盯着看,我会紧张的。”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不知道,也许是我在看你吧。”

谈话渐渐变成了斗嘴。随后几个月里,这种谈话继续着,开始还打着授课和学习专业知识的幌子,后来就成了真正的约会。

像许多热恋的情侣一样,他们拉着手在江边散步,每次回到家,一凡就立刻打电话给玉珠,刚刚分开就开始想念。玉珠心里很温暖,她渐渐爱上了这个“许仙”一样的男人。

但时间一长,没白天没黑夜的工作,让一凡对玉珠有了意见。

“玉珠,换个工作吧,女人做缉毒警察,又危险又劳累。”

“一凡,我怎么可能换工作呢?做警察是我从小的梦想,我爸爸是警察,我也是。”

“警察有什么好?你的工资高吗?”

“这不是钱的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

“你不会懂的。”

谈话不欢而散,玉珠觉得她和一凡之间有一堵厚厚的墙,看不见,却真实地挡在两人中间。

玉珠去缅甸出差的时候,一凡给她打电话,打了很久都联系不上,一天早上,好不容易打通了电话,一凡生气地说:“玉珠,你究竟去了哪里?我找了半个月都找不到你。”

“一凡,我在执行任务,不能和外人联系。”

“我是外人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电话那端,一阵沉默,一凡说道:“也许在你的生活里,我真的是一个外人。玉珠,我们分手吧。”

玉珠心里猛地一震,一凡并没有挂电话,也许是在等着玉珠给他解释。可是緬甸的任务是绝密行动,她既不能告诉他情况,也无法满足他的愿望——做一个乖顺悠闲的富家女孩式的人。

她,骆玉珠,只是一个边境线上的缉毒女警,从别人的鞋底里、衣服里、身体里搜出毒品。在各种复杂和危险的环境里出入,也许某一天,她就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一凡,我在执行任务,我无法告诉你。”

啪,电话那端,冰冷的挂断声。

玉珠心里一声叹息,也许我们可以遇见一个牵手的人,但很难遇见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

一凡,玉珠在心里唤了一声。她把自己从回忆里拔了出来。

卖菠萝的小屋是不能呆了,今晚的事说明骆玉珠已经暴露。她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天一亮,她出发去租车行。

骆玉珠租了一辆车,她一边打电话和孙叔联系,一边寻找下一个落脚的地方。忽然,她从汽车后视镜里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正跟着自己。黑色车不远不近地开着,骆玉珠加了一把油,汽车加速,黑色车也随即加速。开了一会,她把车速放慢,黑色车也渐渐慢了下来。马路上这么多车,只有这辆黑色车一直和自己保持车距、车速,很快,骆玉珠就辨别清楚:它在跟踪自己。

走到一个岔路口,骆玉珠打开右转向灯,准备向右转弯。黑色车缓缓跟上来,快到转弯处,骆玉珠猛踩一脚油门,超了两辆车,突然冲进左边直行车道。险中求稳,黑色车没有料到骆玉珠会出这一招。骆玉珠从后视镜里看到,这辆车被迫转入右边岔路口。左右两道,背道而驰。

甩掉跟踪车后,骆玉珠清醒地意识到:她现在掉入了一个连环圈套。为什么自己无论走到哪里,身上像装有雷达一样,就会被人盯上谋害?

再不能这样盲目地落荒而逃。骆玉珠决定弄清真相。开到下一个路口,骆玉珠一打方向盘,向右转弯,朝那辆黑色车的方向开去。现在轮到骆玉珠追踪黑色车了。黑色车显然很吃惊,骆玉珠的每次出牌都在他的预料之外。

黑色车看见骆玉珠的车,正在犹豫,骆玉珠猛加一脚油,不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她对着黑色车撞了过去。黑色车的车头被撞得栽进路边草丛中,这是一条郊外的公路,两边除了大片的湿地公园,空无一物。

黑色车的车门被撞扁了,司机好像受了伤,过了一会儿,他才从副驾驶的车门爬出来。司机摇摇晃晃地正准备掏枪,骆玉珠一拳打在他的眼睛上,他低头一躲,骆玉珠趁势抬起右腿,膝盖直击他的小腹部,他一下瘫倒在草丛里。

特工训练班里,梁警官教她的致命格斗让一整套动作干净利索。骆玉珠从司机身上掏出手铐,将他双手反铐起来。骆玉珠开始搜身,可这个神秘的男人身上除了一支枪、一把军刀之外,再无其他。

骆玉珠把军刀收到自己身上,用枪指着,将这个男人拖到草丛深处。这片荒凉的湿地,一到傍晚就人迹罕至,她将男人铐在一棵树上,把他的双脚用黑色车里结实的绳子捆了几圈,又用胶带缠紧,对男人冷冷地说:“谢谢你帮我准备这么齐全,这些原本用来捆我的东西,你自己慢慢享用吧。”

男人个子不高,黑黑的脸上干瘦,唯一醒目的是两道剑眉划向太阳穴。他穿着一件夹克衫,此刻,他背靠着树坐着,脊背微驼,像在扛着重荷。男人的嘴唇紧紧抿着,闭着眼睛,脸上表情痛苦,刚才撞车时,他的头磕碰在方向盘上,皮肤破了一大片,血水正往外冒。

骆玉珠抬头看看天,眼看天就要黑了,这个男人的伤口能熬得过今夜吗?她放弃了审问他的计划,开上自己的车,急匆匆奔向大路。一路向南,骆玉珠把车在市郊兜了几个圈,确信没被人跟踪,才开向一家汽车修理厂。

骆玉珠把车停在里面修理,自己走到马路对面,在一家隐蔽的米线摊坐下来。她观察修理厂的周围,只有一个卖饮料的小伙子和卖玫瑰插花的女人。小伙子面色黧黑,一看就是本地人。他正在专注地玩手机,不知玩什么游戏,一边玩一边拍大腿,输了赢了,赌钱一样投入,根本没有朝骆玉珠望一眼。

卖插花的女人,手脚麻利,边揽客边用剪刀快速修剪着花枝,几分钟,一篮玫瑰插花就有模有样地立在眼前。她一边收钱,一边赶忙做下一篮。骆玉珠紧张的头脑放松了一下,长长舒出一口气,排除了,他们都不是监视者。

修完车,骆玉珠开到药店,买了一瓶消毒酒精、一捆纱布和几包消炎药,又到超市买了纯净水、面包、火腿肠,把车开回郊外的草丛。

像古战场上两军对垒的将士,烽火硝烟退去,大部队撤了,只留下两个兵士相互对望。骆玉珠看着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在这种不合时宜却又天地间只有彼此的氛围中,骆玉珠的眼神很平静。这双女性清澈的眼睛里,同情在黑眼珠上,冷静在白眼珠上。打伤男人时用白眼珠,替他包扎伤口时用黑眼珠。

骆玉珠用酒精清洗他的伤口,再一圈一圈缠上纱布,将消炎药给男人吃了下去。她把手铐从树上卸下来,把纯净水、面包和火腿肠摆在男人面前:“吃吧,不吃你熬不过今夜。”

男人开始还想了想,只片刻,他就吃起来。他显然疲惫极了,水和食物下肚,苍白的脸色渐渐缓和,他已经像一个正常人了。

男人惨笑一下:“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骆玉珠说:“为什么?”

男人嘆了口气:“我的命不值钱,不会有人在乎。”

骆玉珠心里轻轻一震:“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应该被在乎。”

男人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透出隐隐的辛酸。

骆玉珠把胶带和绳子从男人的脚上解下来,男人躺在地上久久不动,他的双脚早已麻木没有知觉。骆玉珠把车里的防雨布拿出来,垫在男人腿下:“这样会舒服些。”

男人感谢地点了点头。

“说吧,是谁让你来追杀我?”骆玉珠问。

“我并不想害你,我也是迫于无奈。”

骆玉珠看了男人一眼,男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说:“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什么一定要害你?只不过,如果我不接受命令,孙一鸣不会放过我。”

骆玉珠惊呼一声:“孙叔?!”她脚下的树枝叭的一声被踩断了。

“是的,是你的领导孙处长。”男人说道,“我一年前才刚刚出狱。”男人挽起袖子,手臂上骇人的刀痕,醒目刺人。如刀痕般清晰的,还有男人从警时的春风得意和做卧底染毒后的晦暗无光。

“我原本也是一名缉毒警察。五年前,我和你一样,是一名卧底。”男人告诉她,他的名字叫宋天明。宋天明曾是缉毒警中的“线人头目”,也是云南毒贩中的“大哥”,但没有人知道他身上另一个复杂的双重身份:他曾经荣获公安部的缉毒奖章,也曾因贩毒被判入狱两年。

那块奖章在他心底垒起的骄傲和自信,在毒品面前轰然倒塌。“出狱后,我连生活费都没有了。”

“五年前,我接到工作任务,卧底打入毒贩窝点。起初,我只是和窝点的毒贩称兄道弟,他们全是瘾君子,我虽然自称贩毒,但从未吸过毒,头目不相信我,就派人打探我。‘你不会是警察装的吧?’一天,几个毒贩围上来,准备围攻我。”

宋天明喝了一口水,他陷入回忆里:“眼看就要败露,我心一横,在毒窝里早就见惯他们吸毒的样子,于是我拿起桌上的毒品,动作娴熟地吸起来。就是这一口,毁了我的一生。吸完后,我拿起桌上的刀子,在手臂上拉了两刀,血很快流出来,这是我在斗狠,向他们示威。他们几个人慢慢退去,领头的一拍我的肩膀说,误会啊,兄弟!我才躲過一劫,避免了暴露身份。”

“我吸完就吐了,难受得要命,但毒品起了作用,我感觉自己话多起来。这是吸毒后的药物兴奋,我怕我说出什么,借故打电话离开了。多少次,我都在用强大的意志力和自己搏斗。我以为毒品可以戒掉,但我低估了它的威力。有一次回警队抓一名毒贩,半夜里,我全身瘫软无力,说不出的难受,以为是感冒了,但浑身骨头里有几百只蚂蚁啮噬般的痛苦,让我很快意识到,毒瘾犯了。

从警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到害怕。我疯了一样跑到平时和毒贩接头的联络点,当我吸入一口毒品,全身的疼痛忽然消失时,我感到深深的恐惧,我已经染上了毒瘾。毒贩窝点打掉后,警队送我去戒毒所。在戒毒所里,我满地打滚,谁也按不住。毒品是极难戒除的,就算身体上戒除了,但心理上的依赖是几乎不可能戒除的。

我所处的工作环境太特殊,因为积累了‘线人’,从戒毒所出来,下一次卧底任务又派给了我。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圈子,一直在吸毒—戒毒—复吸的恶性循环里难以解脱。”

宋天明说得咳嗽起来,骆玉珠看到他额头上细密的一层一层的皱纹。她看不清楚他的年龄,却看到他的心提前老了。

“你和孙处长是什么关系?”骆玉珠问。

宋天明平息了一下自己,说道:“我第一次入狱,是一个吸毒仔为了立功,专门在我毒瘾发作时给我送毒品,我被当场抓获,但因为是因公染毒,且毒品量轻,所以只入狱两年。出狱后,我的生活费和医保卡被停了,我找到处长孙一鸣,他对我说,办手续可以,但必须让我替他解决掉一个人。我不同意,他威胁我说,如果我被第二次抓到从吸毒仔手里买毒品,刑期就不会是两年。我知道这个人的狠辣,他一定有办法把我送进监狱。他说得出做得到,你父亲的死,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骆玉珠雷击一般呆住:“我父亲?”

宋天明说:“孙一鸣利用我除掉你的原因,就是因为你父亲。你不停地追问你父亲的死因,他已经觉察到,你有所怀疑。他怕你有一天找到真相举报他,所以才先下手为强,除掉你一了百了。”

骆玉珠倒吸一口冷气。傍晚的晚霞照在茂盛密集的树木上,残阳如血,叶片上也仿佛是红色的鲜血,夕阳一点一点吞尽树叶,黑暗的影子落在她的身上,照在她的跑鞋上。这双运动跑鞋还是父亲生前给她买的,鞋上沾满泥土,但掩饰不住玫瑰红色的鞋身。大片的红落在骆玉珠的眼睛里,她心头在滴血。

她无法想象,这个一直被自己称为“孙叔”的人,父亲多年的同事,竟是害死他的人。“他为什么要害死我父亲?”骆玉珠颤抖地问。

“如果你父亲破获那起遵守十九天的贩毒大案,被提拔为处长的人就是你父亲,而不是孙一鸣。位置只有一个,孙一鸣等了这么多年,你父亲是他最大的竞争对手。”

“他究竟是怎么陷害我父亲的?”

“你父亲临死也不知道,那个冲进屋子,眼疾手快开枪的侦查员是孙一鸣培养多年的亲信。孙一鸣多少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他一手打点的,当然,钱也给他分得不少,位置一天天往上提拔。两人黑白的事情纠缠多了,就成了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你父亲当上处长,他俩就没好日子过了。你父亲是挡在孙一鸣升迁路上的大石头,更是挡他们财路的人。”

骆玉珠惊得木石一般。

“听我以前的一个吸毒仔线人说,你父亲的死,还和缅甸毒枭黑隆有关。当时从你父亲身上搜出的毒品,就是黑隆派人放的。”

“黑隆!”骆玉珠很熟悉这个名字,他是缅甸有名的毒枭,父亲在时,曾经追捕黑隆多年,黑隆对父亲,一定是怀恨在心的。

骆玉珠的心像跌入冰水里,浸泡着一点点下沉。她回忆起自己在手工艺品店,无缘无故差点被烧死;还有这次,宋天明能准确跟踪到自己,恰恰是因为自己开车时正在向孙叔汇报行动计划。

当年追捕黑隆时,不止父亲一人,还有孙一鸣。如果要调查出孙一鸣和黑隆勾结、陷害父亲的证据,替父亲洗清冤屈,看来只有从黑隆入手了。

“爸爸,我一定要为你翻案!”骆玉珠说到此抬起头,眼神坚定,凝视着前方。随即,她拿出钥匙,打开手铐,对宋天明说:“你走吧,我也走了。我们就此分别吧。”

宋天明问:“你要去哪里?”

“去找黑隆。我没有死,就已经暴露了,孙一鸣不会放过我。”

“我和你一起去。我没有除掉你,我回去,孙一鸣也不会放过我。与其这样东躲西藏过日子,或者再被他送进监狱,不如咱们联手找到证据,替你父亲翻案,举报孙一鸣!”

骆玉珠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宋天明。这一眼里有感谢,有誓死的决心,还有对宋天明的同情,一切言语都无法表达。她点了点头,什么都不必说,走吧。

骆玉珠开上车,和宋天明一起往缅甸的方向走。快到缅甸边境时,疲惫的骆玉珠看到一家“彩云之南”酒店,她和宋天明决定中途休息一晚。

骆玉珠在前台给宋天明办好手续,和他道别晚安。她自己在大厅的咖啡吧里要了一杯咖啡,连日的奔波和紧张,在此刻放松下来。

骆玉珠旋转着咖啡杯,思考明天的路线,咖啡吧的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男人,坐到另一个角落。骆玉珠禁不住一声小小的惊呼:“一凡!”一凡没有看见她,他好像在等人,拿起一本杂志翻看。

一凡穿着一身休闲西服,脱掉白大褂的他,人一下干练了许多。不知是激动,还是无措,骆玉珠竟有点微微发抖。连日奔波,她身上的淡紫色衬衣,颜色已经不鲜亮,仿佛蒙着一层土。原本挺立的衣领如今塌陷在肩膀上,裤子上还有泥土的痕迹,她为自己的一身疲惫发窘。

一凡看到自己会怎么想呢?骆玉珠边胡乱猜测着边走向一凡。

骆玉珠坐到一凡面前。一凡脸上一呆,并非惊喜,眼神里透出恐慌。

骆玉珠想,以前是他提出分手的,突然的见面一定令他觉得尴尬,于是她笑笑。

“玉珠,你怎么在这儿?”一凡问。

“我在执行任务。”

一凡不再问了,脸上的表情,和分手时一样失望。只不过此刻的失望里,多了一丝与己无关的沉默。沉默,在咖啡吧的空气里凝結。这样的静,连两人不断翻滚的思绪都能听见。

但在沉默里,骆玉珠渐渐清醒过来,她知道一切其实都结束了。他和她,结束在沉默里。一凡的眼睛一直看向别处,一双冷静异常的细长双眼。他冷冷的目光让她心里作痛。

沉默一点一点绷紧,是一根琴弦,快要断了。

骆玉珠抬头看见一凡的皮包换了。那个她原来买给他的男士提包,蓝色的皮包上还有一个钥匙扣,如今,皮包和钥匙扣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手中一个黑色的皮包,耀眼,精致。玉珠记得一凡以前并不喜欢这种夸张的男士包,可眼下,他正紧紧握在手中。可见,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一凡的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说了两句,起身向玉珠告别。玉珠想问问他在此地干什么,但显然一凡不想说,他急匆匆走了。

一凡不看玉珠的眼睛。玉珠的职业敏感性觉察到,一凡的眼神里并非愧疚,而是躲闪,像隐藏着一个秘密般躲闪。玉珠看着一凡走出门,她假装喝咖啡,看到一凡进电梯时,有两个保镖一样的高个子男人给他按电梯,跟在他身后,等他进去后,恭敬地关上电梯门。

骆玉珠的心里顿时起疑。这怎么看,也不像一个药剂师该有的排场。

她决定调查清楚。心生一计,骆玉珠走到前台,拿出自己的手机说:“我是719房间的客人,是曾一凡先生的秘书,我老板的手机忘带了,我要给他送过去,请问他住在哪个房间?”

前台查了一下说:“曾先生住在918房间。”

“好的,谢谢。请让客房服务员打扫一下浴室,我老板的浴巾要更换几条新的。”

骆玉珠走消防通道上了九楼。只片刻,客房服务员敲开了918的房门,房门半开,服务员在卫生间打扫,骆玉珠听到房间里一男一女在说话。她偷偷望了一眼,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坐在床上。

骆玉珠心里一紧,这个女人是谁?如此随便地坐在一凡床上。

女人偏着头,噘着小嘴对一凡撒娇:“一凡,明天爸爸过来,咱们去玉龙雪山好好玩玩。”

“你呀。爸爸来,可不是游山玩水,这批货他要得紧,咱们明天先出发去看看情况。”一凡说道。看得出,一凡对女人这副娇憨模样很买账。

爸爸?为什么一凡叫女人的父亲为爸爸?骆玉珠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想听得更清楚。

“一凡,我让你在咖啡吧等我,你为什么忽然回来了?”女人问。

“咖啡吧里人太多,我嫌吵。咱们在房间里说话不是更好?”一凡说。

“可是阿强告诉我,你和一个女人在说话。”

“什么女人,你不要听保镖乱说,他们看见谁都警惕。刚才只是一个外地女人向我问问路。”

“一凡,爸爸一直看好你,他的产业,将来都是你我的。你要知道,骆正南以前是怎么害苦爸爸的,爸爸费了好大劲才除掉他,你要远离他的女儿!”女人一改娇憨的口气,声音既有女人的醋意又含着严厉的警告。

一凡立刻表忠心:“我早和她分手了,我爱的是你,你难道不明白我的心?”

女人口气软下来:“我当然知道你的心,爸爸也知道。他看好你,他只有我一个女儿,我是女人,将来家族的产业还是要你来承担。”

骆玉珠听到此泪如雨下,心里雷击一般。原来这个女人是自己杀父仇人黑隆的女儿,而自己曾经爱过的一凡,现在是黑隆的女婿,他正在向黑隆的女儿表白!

骆玉珠忍住悲痛,跌跌撞撞跑回房间,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久久坐在地上,无力起身。她把自己扔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心里冷极了。她不敢开门,想把所有的背叛都隔绝在外面。

骆玉珠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泪水无声滑落,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流进一池水中。眼泪白白流淌。她很久没有真正清洗过身体了。在卖菠萝的小屋,就是一桶水浇下,洗一洗身上的汗垢。连续几天的奔波,随便冲洗身体,带着亡命天涯的疲惫与不安。

此刻,终于有机会放空自己,在热水里敞开。她把自己全部埋入水中,心漂浮起来。像在无人的海上,自己是一艘孤独的小船。不知多久,她泡得微微头痛,心里发闷。她还是不肯出水。她忽然听见客厅有翻报纸的声音,父亲的瓷茶杯,被轻轻叩响的声音。父亲坐在家里那张宽大的褐色沙发上,他手里夹着一根烟,烟快烧到手指也不知道。那双常年握枪的手,布满老茧、伤疤和暗黄色的烟渍。他掀开杯盖呷了一口茶。

玉珠有时会一边埋怨让他少抽烟,一边提着热水壶给他倒水。他目不转睛地看报纸,等她说累了,就笑起来:“珠儿,我们晚上吃什么饭啊?”玉珠一肚子的脾气就软下来:“你想吃什么啊?”“我们吃土豆焖饭吧?我们珠儿做的最好吃了。”

玉珠就洗净铜锅,翻出几个土豆,快乐地在厨房里削皮。铜锅焖饭的香气在屋子里飘荡,父亲坐在香气里看报纸,黄昏的阳光照在报纸上,他的脸上很满足。这是他难得的休闲时光,不用东奔西跑,能和女儿吃一顿铜锅焖饭。

玉珠觉得,连他翻报纸和喝茶的声音都是好听的。声音里有她对家的渴望和对一个人从小到大的依恋。可这份温暖和依恋被瞬间粉碎。

玉珠在浴缸里听见父亲的声音,她把头从水里探出来,声音就消失了——曾经温情的生活,永远消失了。全身每一个毛孔都是疼痛的。幻觉消失后,四周依然是冰冷的空气。

她从浴缸里走出来。很久没照镜子了。她看到镜子里那张苍白虚弱的脸。一个声音仿佛在对她说:“珠儿,好好生活下去。爸爸没有离开你,一直在默默看着你。”

骆玉珠抬起头,她用毛巾擦拭自己的脸庞,看见洗得白净的脸庞好像是新生长出的嫩肉,正在破土而出。她的心逐渐清醒过来:发誓要为父亲翻案,可自己还未完成,怎么能倒下呢?

她把手指插进自己浓密的黑发,梳理完,整个脸庞就露出来了。骆玉珠平复了心情,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等待自己去做。她穿好衣服,走到电脑旁。

敬爱的梁教官:当骆玉珠在电脑上敲下这行字,她沉静下来。按下翻涌的心事,那个身形高大的警官出现在眼前。他那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毛,极少动容、坚毅的嘴角,在冥冥之中指引骆玉珠写下这封信。他是值得信任的,他也是骆玉珠心里最后一盏明灯。

骆玉珠将父亲被孙一鸣陷害和宋天明的事情,以及自己即将出发追踪黑隆的制毒工厂的事,全部写进信中。她将整个事件及背后的阴谋汇报给了梁教官,请他向上汇报给局长,请求局长的帮助和支援。

信写好后,骆玉珠用加密邮件发送到梁教官的个人邮箱。关上电脑,骆玉珠长长舒出一口气。整整一夜,天边已经发白。此时此刻,骆玉珠的心情和天边的黎明一样,期盼黑夜消退,太阳照出第一缕新光,驱走黑暗和无尽的寒冷。

清晨的初光照在宋天明的窗台上时,骆玉珠敲开了他的房间。将昨晚的事一说,宋天明既惊愕又气愤,究竟幕后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情?宋天明说道:“咱们就探一探他们的毒窝。”两人决定跟踪一凡一伙人。

车开进一片山区,骆玉珠远远跟踪着一凡他们的车,两边道路狭窄起来,一条江水迎面而来。江上横着铁索桥,巨蟒似的,锈迹斑斑地扭曲着,一阵山风刮过,铁索桥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桥下汹涌的江水,在峡谷中奔腾、咆哮,猛力冲打着崖石,激起滔滔巨浪。

两岸的山峰,现出影影绰绰的身形,好像也怕脚下的奔流,把头都隐没在丛林之中。骆玉珠越往前开,越感到山里的荒凉和破败。山风阴郁、寒冷,荒无人烟,这里仿佛被人遗忘,只有风云、江流送着它的余年。

在这个被世人遗忘的地方,没人知道,有一群人,每天晚上,趁着夜色掩护,在山区一片空地上,建造几排厂房,悄悄进出于大量化学品、冷却塔、导管之间,把这里作为暂时的自由之家,制造大量冰毒,运出大山,贩卖到各种人群手中。

选这里做制毒工厂,是极为隐蔽的地方。骆玉珠倒吸一口冷气,她和宋天明互望一眼,看来,这是一个规模不小、策划严密的贩毒团伙。他们把车隐藏在树林里,悄悄步行钻进制毒工厂。

烟尘浓烈,一股刺鼻的化学品气味直冲脑门。

厂房最偏僻的角落里,骆玉珠和宋天明找到了冰毒诞生地:8号成品车间。车间里林立着搅拌机、冷却塔、化学反应釜、发电机等各种设备。她将自己的准确位置和重大发现立刻用微信汇报给梁教官,并拍下图片,一并发去。

远处,几个工人正在干活,他们说着听不懂的土語。骆玉珠知道,他们时时警惕,反侦查意识很强。宋天明忽然向她使了一个眼色,他找到一个箱子,里面有几支手枪和几排子弹。骆玉珠让宋天明把箱子盖好,她现在急于找到黑隆的住处。

隐没在芭蕉树后的一座二层小楼,楼上有灯光,灯光下,供奉着一座金衣镶裹的财神,在暗红的光影中,像一位末路英雄。这是另一个世界。夜幕降临,江水奔腾得愈发清晰,震颤,响彻整个峡谷。

骆玉珠指指小楼,对宋天明说:“你上楼看看黑隆住在哪里,我在楼下接应你。要弄清楚有几个出口,特别是他们逃跑的暗道。以你进入的大门为基点,把二楼设想为一座钟表的表面。一进二楼,正对着你的方向是十二点,若在二楼大堂中心线的左侧有出口,就是九点,右侧是三点,清楚了吗?”

“清楚了。”宋天明点点头,转身偷偷上楼。

骆玉珠躲进树丛里,密切观察着周围。一会儿,宋天明发来微信:毒蛇找到,十点方向。九点、六点各有一个出口。

干得漂亮!骆玉珠暗暗叫了一声好。她握紧枪,贴着墙壁,偷偷上了二楼。二楼很安静,只有左前方一间房门半开着,宋天明从墙角向骆玉珠使了一个眼色,两人呈夹击状靠近房间。骆玉珠耳中戴的监听器里,传来一个雄厚的男人说话声,还有一个男人和女人的说话声。这对男女,正是一凡和黑隆的女儿。很明显,这是一场家庭聚会,保镖都被黑隆遣走了。

女人撒娇地对声音雄厚的男人说:“爸爸,昨天我对一凡说,你大老远来,咱们去玉龙雪山玩几天,他不让!”

男人笑起来,赞许地说:“一凡说得对!最要紧的是出货。一凡,这几次出货,你立了大功,我没看走眼,你的药理知识给我帮了大忙。当初把你招过来,只想着你懂化学配方,没想到,笌红还看上你。你要好好干!”

黑隆的女儿笌红娇声娇气地说:“爸爸,是你把一凡找来的,可不是我。”

一凡对黑隆说:“爸爸,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干。”

黑隆想必满意,激动起来:“我嘛,人老了,钱和产业早晚是你们的。这辈子,拳头棍棒枪子我挨得不少,吃我们这行饭,不怕死就是本钱!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没本钱怎么做生意?”

一凡给黑隆续上一杯茶,汇报了这个月冰毒的出货量。骆玉珠听得触目惊心,这些数字,够他们执行几回枪决。

黑隆说:“好得很,沿海和国外几家买主正等着要货。我们这些人,打断腿是常有的事,但货跟不上绝对不行。我在云南,多少次被那个臭警察骆正南搞得断货,抬不起头,断我财路。被我狠狠干掉了,痛快!你看我们现在货出得多好!”

毒枭黑隆大笑起来。骆玉珠听到父亲的名字,全身的血往心头上涌。但她又看到,黑隆得意的脸上,耳根下一道红色的刀疤,涨出扭曲的印子,黑隆的大笑把刀疤绷得紧紧的:“这几家买主都等得急红眼了,明天交货!”

骆玉珠立刻恢复冷静,用心记下明天交货的地点和数量。她从墙上取下那枚只有硬币大小的监听器,装进贴身口袋,向宋天明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迅速下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骆玉珠隐蔽在茂密的树林中,将明天的行动计划和毒品交易地点发微信向梁教官汇报,并请求增援。梁教官只回复了八个字:“保护自己,迅速赶来。”骆玉珠一颗心放下来。

第二天,骆玉珠开车和宋天明跟踪黑隆去交货地点。一路上山峦层叠,草木葱郁,车沿着一条河道走,路两旁是乱石堆和茂密的雨林。这是一条丛林中的小路,起伏坑洼不断。汽车七绕八拐,开了一个小时,前面忽然开阔起来,出现一片高低错落的房屋。房顶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一幢幢房屋,被四周的青山环绕,从远处看根本发现不了。房屋装修得很气派,像一座度假山庄。骆玉珠把车远远停住,观察黑隆一家人陆续进了山庄,宋天明感叹道:“狡兔三窟,黑隆不知道有几处藏毒的地方!”

骆玉珠把车停进树林藏起来。阔叶的亚热带雨林,为他们做了天然的掩护。她和宋天明下车正试图进入山庄,前面一个穿黑衣服的人走过来。不用看也明白,黑衣男人是黑隆的手下。

骆玉珠灵机一动,她垂下眼皮,脸上含羞,微笑只在两片唇上。她贴近宋天明,抬头看一眼,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眼帘。骆玉珠果然厉害,一贯的庄严,冷静机智不失大方,但在此刻,她的眼睛里霎时释放出耀眼的光芒和含羞的表情。这一眼,是给宋天明看,更是给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黑衣男人看。

玉珠挽起宋天明的胳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身子紧挨着宋天明。宋天明瞬间感觉到玉珠柔软的身体和瀑布般的长发,他心里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因为玉珠看似柔软的身体实际紧紧绷着,她挽着他的双手,用力在他的胳膊上捏了一把。

只一下,宋天明就明白,这是骆玉珠导演的一场戏。荒郊野外,突然出现一男一女,如果不引起黑隆手下的怀疑,黑隆可真的要考虑换人了。如此偏僻之地,来的人只有两种可能:警察或者情侣。骆玉珠一定选择了第二种,让自己搭戏。宋天明卧底多年,经历过的“戏场”不比演员少,却比演员惊险、危急。一次,他卧底的贩毒团伙抓住一个卧底警察,为了试探他,故意在他面前打这个小伙子。

小伙子是宋天明的同事。在毒窝里见到同事,和见到親人一样。看同事挨打,就像看见自己的亲人挨打,心理素质差的人,片刻就会露出破绽。宋天明冷冷看他们打了一阵子,面无表情,忽然走上前去,对着小伙子猛打两拳,小伙子一下晕了过去。宋天明没打够似的吐一口唾沫:“臭警察,这么不经打!”

几个毒贩看他下手狠,消除了对他的疑心,坐下来和他喝酒划拳。宋天明把毒贩灌醉后,后半夜偷偷弄醒同事,把他护送了出去。

此刻的宋天明,正配合骆玉珠,演好一对情侣。他就像接到了一道新的命令,保护好整个行动,保护好骆玉珠,保护好自己。

他亲昵地搂了一下骆玉珠:“我们去山那边看夕阳吧?”

骆玉珠两眼望着宋天明,温柔一笑,眼里的余光看着从身边走过的黑衣男人。男人斜着眼睛,盯着骆玉珠和宋天明看。骆玉珠便笑得更灿烂了,所有警觉和紧张都埋在笑容下。

骆玉珠还在笑,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她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悲哀,她在想着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此刻正坐在山庄里,守着一个叫黑隆的毒枭和他的女儿,对他们笑,拉着女人的手,叫女人的父亲“爸爸”。

男人把一身的专业知识都献给了毒品,以他的技能,会是一个出色的药剂师。可这有什么用?终其一生也不过是一个药剂师。那些薪水抵不过几克毒品的价格。谁会嫌钱烫手呢?就像哪个男人会拒绝女人的温柔。笌红把温柔给了一凡,可是玉珠此刻温柔地笑着,是为了完成一场战斗,一场任务。

当一凡搂着笌红喝咖啡的时候,玉珠正在四处奔走,穿梭在丛林和山丘之间,几次险些送命。她确实不是一个好女人,无法给他渴望的婚姻和家庭。玉珠想起以前,她挽着一凡的胳膊,在路边散步,看到婆娑的芭蕉树,她说:“这里可真美,真想一辈子生活在这里。”

一凡说:“你原本就可以不东奔西跑,安稳地生活。”

玉珠说:“你要理解我。”

一凡气了一句:“谁来理解我呢?我不想当英雄,生活是一件很实际的事。”

两人不欢而散。玉珠渐渐知道,两人之间,如同划船,一只桨是到不了对岸的。

玉珠笑得灿烂无比,心里却猛然一痛。她双眼一抬,目光收了回来。黑衣男人已经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看得出来,他没有看出异常。

玉珠回过神来,这个叫一凡的男人,与自己已经毫无关系。他选择了别的路,早就丢掉桨上岸了。难过也好,留恋也罢,多少爱和愁,全关在那座山庄的大门里了。

玉珠和宋天明继续往前走,快到山庄大门时,他们转了一个弯,往另一边的小路走。只一眼,大门里面,已经看得清楚,黑隆的车停在一座白色小楼前。一会儿,有几辆汽车开进了山庄,车上下来七八个人,拎着箱子,急匆匆上了小白楼。

骆玉珠和宋天明走到山后,相视一眼,默契地爬上山庄后的土坡。他们积攒多年的能量在此刻爆发,脚踩着山石,身体像两只灵敏的动物,上下穿梭。脚下的碎泥块在石缝里乱跳,两人穿越在丛林中。一瞬间,那个在特工训练班里挥汗如雨的骆玉珠回来了,在毒窝里摸爬滚打的宋天明仿佛复活,回到刚入警队时朝气蓬勃的样子。

多年后,他们依然会记起这次行动。多少人死去,多少人活下来,这些看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到处是他们的影子。夕阳落山的时候,两个身影潜入了山庄。

梁教官带着突击队冲进去的时候,他看见夕阳下的山庄安静极了,孤独而荒凉,静得只有风声和芭蕉树叶扇动起的浓绿。空气里弥漫着火药散后的气味,薄薄淡淡得就像火焰熄灭后木炭里飘出的几丝轻灰。

只有山谷里江水回荡的涛声,远远传来。梁教官在这种说不清的寂静里,感到一丝不祥。他冲进大门的时候,仿佛看见骆玉珠正在等待他。玉珠握着一把枪,身子紧紧贴在伏击位上,瞄准黑隆,目不转睛,集中所有精力,坚毅的脸上,汗珠子淌进眼睛也不眨一下。在特工训练班,她就是这副模样。他知道,她父亲不明不白地死了,是她的心结。他没能帮她打开这个结,却一直关注着她。没想到,谜底的一把牌被她自己翻出来了,这个虎妞!

可他也怜惜她,无论谁,这件事放在身上都是把尖刀戳进心里。谁让他们干的就是这一行。眼看事情就要展露曙光了,他的心里却愈发紧张起来。

“玉珠,我来了!”

无人应答。只有江水的涛声。

“玉珠,你在哪儿?”

还是没有回应。梁教官全身的血冰凉,凝固一般。他害怕自己来得太晚了,害怕这一次,连身经百战的他也不顶用了。

梁教官指挥突击队开始搜山。这是一片茂盛的热带雨林,密实的树丛,是绝妙的藏身场。梁教官在雨林里仔细搜索,他发现一条血迹,在蜿蜒曲折的小路旁,血迹中断了。地上几条撕碎的衣服碎片,是谁包扎伤口后又继续跑走了。梁教官捡起碎布条看看,是一件男士衬衫——如果玉珠的子弹打偏了,这个男人就还能自己包扎伤口,还能活动。追!梁教官深吸一口气,继续追踪。

雨林苍茫而潮湿,天黑下来,梁教官的心也在一点点下沉,玉珠,你到底还活着吗?

“队长,找到了!”前方一名队员喊了一声。

骆玉珠倒在血泊中,枪还在她手里紧紧握着,血水把衣服染透了,失血过多的脸上苍白如纸,一双眼睛却大大地睁着。她还没死,等待什么人似的顽强支撑着。

梁教官一把抓住玉珠的手,喊了一声她的名字。玉珠黯淡无光的眼睛挣扎着闪出一道光,她艰难地张开嘴,用力对他说:“黑隆朝东边跑了,他手上有毒品,快追!”

梁教官指挥队员向东边追击。他守护着玉珠,说:“玉珠,你发给我的邮件我看了,我已经向局长汇报。我来晚了,你受委屈了!”

玉珠摇摇头,还要说话。

梁教官把脸贴在她的嘴边说:“你想说什么,我听着。”

“我没有完成任务,我比黑隆晚了一秒。我和宋天明冲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交货,我怕他们跑了……”

“你是好样的!除了黑隆还有谁?”梁教官问。

“还有他的女儿。”

“还有呢?”

玉珠迟疑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道悲哀的目光,片刻才回應:“没有人了。”她停了一下说:“教官,我的身上越来越冷,黑隆那一枪,打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身体全麻了……这样好,什么痛苦也没了,只是觉得冷。头烧得像在火炉中,身子在冰雪里。教官,你要抓住黑隆,他是重要证人,只有他才能扳倒孙一鸣,替我爸爸翻案!”

梁教官用力握了一下玉珠的手:“放心,我一定抓住他!”

玉珠耗尽力气似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梁教官赶紧让队员把她抬上担架,送往医院。

梁教官看到月亮升起来了,月光照在山路上,山路的光影像笼罩在雾气中一般。他仿佛看到骆玉珠冲进山庄,一脚踢开门,举枪瞄准正在交易毒品的黑隆和他的同伙。黑隆脸上震惊而愤怒,他望着眼前这个不认识的女警,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千里迢迢,一路追踪着他,她就是被他处心积虑除掉的骆正南的女儿。

他的眼里充满疑惑,手上却迅速掏出枪。这是怎样的一双手:粗大,狠辣,握惯了毒品和枪。这双手不给任何人机会,它早就尝过了血腥的味道,它比谁都迅捷、凶狠。可它还是晚了一秒钟,骆玉珠先用枪指住了他。

但是为什么骆玉珠要说她比黑隆晚了一秒钟,她在隐瞒什么?难道,在现场她发现了什么?是什么人让她分了心?她究竟在迟疑什么?

梁教官永远也想不到,黑隆破窗而逃,骆玉珠一路追击,追击到丛林里,瞄准黑隆正准备开枪时,曾一凡突然从树丛里冲出来,保护自己的岳父。他的身体挡住了黑隆。只一秒钟,骆玉珠在黑暗里呆住,她浑身打了一个冷战。她看着从树后面冲出的一凡,那个身形、体态都熟悉,扫一眼就知道是谁的一凡,让她的脑子瞬间僵住。

他们共同经历过无数的时刻,曾经那么亲密,手拉手走在一起,说过多少令人难忘的话。可在这个生死场里出现的他,让她的心被重重击打了一下。

在分秒必争、朝不保夕的处境中,骆玉珠的心痛如刀绞。也许这一枪打出去,世上就再没有那个带给她无限回忆的药剂师一凡了。

她的枪在手里抖了一下。骆玉珠在凝结的空气里,听见宋天明喊了一声:“玉珠小心!”砰一声枪响,骆玉珠感到自己身上一麻,一股热流,水一样涌出来,一凡的影子在眼前消失了。骆玉珠心里一阵木然:一切,都结束了。

热带雨林里,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重重跌倒在泥土里,芭蕉树长长的叶片垂落在她的身上。晚霞微光中,汗珠还停留在她的脸上,那么湿润却又那么孤独……

梁教官手捧一束鲜花,走在医院的橡胶地板上。他要走快一点,把好消息告诉玉珠,黑隆和他的同伙全部落网。

黑隆看大势已去,将犯罪事实交代得一清二楚,其中,还包括当年伙同孙一鸣陷害骆正南的案子。宋天明立了功,他的生活手续和医疗问题都得到了解决。因为他的突出成绩,警队给他重新安排了任务,他又去抓另一伙毒贩了。原本说好要来看玉珠,宋天明来不了,让梁教官代他看看。

梁教官一个人走在走廊里,空荡荡孤零零,他的眼睛有点潮湿,玉珠,这么多好消息,一件一件,你醒醒吧,听一听。

梁教官推开病房的门,阳光照在窗台上,他把一束鲜艳娇嫩的百合花插进花瓶。玉珠躺在床上,她微闭着眼睛,输液瓶里的药水在一滴一滴注入她的身体。她的脸上还是那么生动,梁轩想起她刚进训练班时,那副倔强而又灵动的样子。她叫他梁教官,对梁轩笑笑,扭身又吐吐舌头,她的擒拿姿势不到位,看见他走过来,努力把腿抬高了一点。

她侧过脸,朝梁轩一笑,像个犯了错的小姑娘,明白这一笑讨到饶了。梁轩望了望玉珠,仿佛又看到了这一笑。

猜你喜欢
天明毒贩教官
谁是接头人
消失的毒贩
动物入学也军训
副驾驶座
不设套路,只为初心
教官之吼
尴尬
我心目中的吴天明
张可可问所有人:如何看待央视前往巴西贫民窟采访毒贩和拍摄贩毒的过程?
我爱你,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