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新觉罗·毓赡：亲历“满洲国”崩塌

爱新觉罗·毓赡　周逵

被日军骗给苏军成为俘虏

溥仪最害怕的不是大兵压境的苏联军队，而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日本关东军。他害怕日本人在倒台前夕，会将他杀人灭口

爱新觉罗·毓赡，末代皇帝溥仪的侄子，恭亲王溥伟的儿子，1923年11月出生于大连，1939年在伪满洲国承袭恭亲王。然而此时的毓赡不但没有拥有祖辈那种气派的王府，更没有享受到祖輩的那种荣华富贵。他和溥仪在日本人的控制下生存着，1945年8月他们又被苏联红军俘虏。毓赡14岁进入伪满洲国的皇宫，此后的20年，一直生活在溥仪的身边，目睹了伪满洲国的崩溃。以下为爱新觉罗·毓赡口述。

初到“满洲国”

我的父亲爱新觉罗·溥伟是清朝的恭亲王，也是末代皇帝溥仪的堂兄。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后，父亲觉得在北京很难再呆下去，于是变卖了家产远走他乡。我是1923年在大连出生的，虽然“贵”为长子、皇族后裔，但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在颠沛流离中度过的。

“恭亲王”这个称呼那个时候已经很少有人再提及了，原来北京恭王府什么样的，我也完全不知道。用俗话说，就连恭王府大门朝哪开我都不知道。到了1937年，父亲去世，家里头突然没有了经济来源。母亲带着我们兄弟三人，只有开始变卖家产生活。

那个时候溥仪已经到了长春当了“满洲国”的“皇帝”，家里也没办法，就商量让我到他那儿去，等于说是从家里带出一张嘴去。听说溥仪还在“皇宫”里办了个私塾。我小时候也没上过学校，到那儿念书，管吃管喝还管穿，上哪儿找这样的学校？上别的学校还要交学费，这个学校还能管生活。就这样，我就上溥仪那去了。

到了“满洲国”的新京后，我被安排住在“皇宫”里面。辟了单独一间房子，隔成两间。里屋用来睡觉，外屋做讲堂。溥仪专门请了几个老师到私塾上课，课程也挺丰富。有讲四书五经、清朝历史的，还讲《皇清开国方略》等等。此外也教数学、理化等等，还得学日文。

第一次见溥仪的情景我还记得很清楚，那次是溥仪亲自到私塾来给我们上课。那阵子溥仪刚买了一个油印机，觉得挺新鲜的，就拿钢板刻了雍正皇帝的上谕，油印出来给我们当讲义。他对我们讲：“当年我不过也是醇王府的一个普通宗室，现在我继承大统、接替了同治，做了宣统皇帝。现在‘国’是没有了，但还有这个‘皇位’在呢。‘满洲国’是暂时的，长春的‘皇宫’也是暂时的，没准到了明年我们就都回北京过年啦。”

对于这些，我那时不太明白。就知道他是皇帝，见了面要磕头，恭恭敬敬的。在满洲国的十年里，我就当了小奴才，伺候着他。

轰炸

到了1945年以后，情况就每况愈下了。我记得是在1945年8月8日，那天我刚刚侍候着溥仪吃完饭，就听见“皇宫”外面忽然响起了空袭警笛声。溥仪反应快，连忙带着李贵人跑了出去，钻进了“同德殿”前的防空地下室。自从局势恶化以后，日本人专门给溥仪在“皇宫”里建了这个“御用”地下室，据说非常的结实，3米厚的钢骨水泥，地面上还堆起了两座小土山，即使炸弹直接落到防空室上面，里面的人也可保安全。

钻进防空室时，我走在最后，还没有走进门口，就看到南边远远的地方火光一闪，接着传来爆炸声。我向南张望，看到飞机向北而去。

溥仪就在地下室里躲着。过了好久，直到空袭警报解除了，溥仪还多等了一会儿，才从地下室里出来，回到“同德殿”。日本军官吉冈安直跟在后面向溥仪报告说，刚才的飞机在长春市新天地投下一枚小型炸弹，然后向北逸去，似乎是来自北方，推测应该是苏联的飞机。溥仪听到“苏联”二字就慌了神，不停地走来走去。

没多久，日本关东军总司令官山田乙三也进殿见溥仪，通知他苏联已正式对日宣战，“政府”即日迁至通化。山田乙三还向溥仪吹嘘了一通，说通化山连山，关东军在那里修了许多地下工事，那里是地下长城，固若金汤。请“陛下”完全可以放心，将来一旦美军在日本本土登陆，日本天皇也将到这里来。

弃城逃亡

自8月8日以后，溥仪的作息时间表全乱了。第二天一清早，我就见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内廷”转来转去。说来也可笑，溥仪这个时候最害怕的不是大兵压境的苏联军队，而是与他朝夕相处的日本关东军。他害怕日本人在倒台前夕，会将他杀人灭口。

但到了此时，他不想走也得走，当天就开始收拾行李和安排随行人员。在紧张地收拾行装时，还受了两场虚惊。

溥仪有一本算卦用的《诸葛神课》，他一直奉若神灵。这本书在装箱时，不知怎的被红药水染红了一角。照着宫里的老规矩，红色本来是代表吉庆的，可是在这兵荒马乱之际，被当成了血的象征，使得溥仪大为烦恼，认为是不吉之兆。我安慰他说：“是红药水，不是真的血。”但溥仪一直把神课当成自己和菩萨、祖宗之间沟通灵感的工具，恰恰在这时候被染红了一角，怎能不使他认为是不祥之兆而大为烦恼呢？

另一场虚惊发生在中午。溥仪曾两次去日本，也到过东北各地“巡狩”。除了官方拍摄下来的新闻电影外，他私人还雇佣了一个日本摄影师，专门为他拍摄影片，十几年来也拍了上百卷。当天他下令全部烧掉。到哪里去烧呢？就到缉熙楼地下室的锅炉房里去烧。烧影片的人心慌意乱，一不小心烧着了锅炉外的片子，霎时间由地下室窗口里窜出了火舌，喷着黑烟。烧影片的人吓得跑出来大喊：“不好了！着火了！救火呀！”吓得溥仪光着脚从楼上跑了下来，赶快叫消防队。如今伪满“皇宫”内府的日本人官吏全都逃往通化，中国人除了官大点儿的随逃以外，其余的人发给两三个月工资，名之曰“留守”，可是上午一拿到工资，就都溜了，上哪里去叫消防队呢！大家从各处抱来灭火器往地下室窗里乱喷一阵，总算是“老天保佑”，熄灭了这场不大的火灾。

火被扑灭，收拾行装没时间了，午后即将运往火车站。伪满“皇宫”内府的汽车驾驶员和消防队员一样都溜了，只好由日本关东军派来几辆卡车运送行李，随车来了一小队日本兵当装卸工。本来日本军国主义的军队最讲阶级服从，一个普通的士兵到了“皇宫内院”，更得拿出那一套军人礼节;可是如今大势已去，军心涣散，这些素称日本精锐的关东军，装完车，顺手拿了一些洋烟、洋酒，就坐在“同德殿”的候见室沙发上大吸大喝起来。

随同溥仪逃跑的有他的皇后、贵人，其次便是他的弟弟、妹妹、妹夫，再次是我们几个所谓“学生”、随侍、佣人。汽车没有了，我们只好步行去车站。大约下午四五时集合，从伪满“皇宫”内府的后门溜出去直奔火车站。

退位

第三天清晨，列车抵达了终点站——临江县大栗子沟。由车站往北3里多路是一块群山合抱的小平原，排列着一排排住宅，这是大栗子沟铁矿公司的机关所在地。最北边一幢日式平房，大概是铁矿经理的住宅，如今房主不知何处去了，剩下这所住宅作了溥仪的临时“行宫”。伪满“皇宫”内府大大小小的官儿们都住进宿舍;我们几个被安排在一座大仓库里。

大概过了一周，一天早上，我醒来，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一个个日本人都无精打采，仰天躺在榻榻米上。我赶忙跑去见溥仪，正碰见日本军官吉冈安直来见溥仪。吉冈安直垂头丧气地代表日本关东军司令部通知他：“日本天皇已经宣布了无条件投降。”溥仪一听，马上跪地向东边“磕头”，并亲自批其颊十数下。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使日本人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原来，溥仪胆子特别小，而疑心又特别大。如今日本战败，他的傀儡戏也唱完了，他害怕日本人会杀了他，刹那间，极度的恐惧和绝望的心情交错在一起。

吉冈安直随即拿出了一份“退位诏书”，叫溥仪签字，开头也还是写着“奉天承运大满洲帝国皇帝诏曰”，这是溥仪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退位。

被俘

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早已不是一周前所讲的“天皇也将到这个固若金汤的通化来”，而是要溥仪马上乘飞机逃往日本，明天立即动身。至于家属，暂時不能携带，要等到通车、通航以后再去。刚刚运到的行李又开始了第二次整理。原来“御用”的大皮箱上都印有伪满的“国花”——兰花章，现在一律要用刀子刮掉。溥仪下令再次收拾行装，准备往日本启运。

收拾行李时，溥仪交给我一小皮箱他的亲笔日记，包括在天津时写的，叫我统统烧掉。溥仪现在是单身出走，只简单地带点儿东西，在一只小皮箱里，装了满满一箱金子、钻石、珍珠、首饰。

随同溥仪逃往日本的有他弟弟、妹夫，还有一名随侍。他把我们几个所谓“学生”叫到一起，讲了一通留守的重要性，说还有皇后、贵人随后走，需要有人保护，等等。于是几个“学生”赶快表示：跟定“皇上”，万死不辞。话虽如此，但每个人的态度表现总不会一模一样。有的人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溥仪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我知道，他非带我不可，所以也就没有装出不带我走非一头碰死不可的样子。

吃完晚饭，我们几个人先步行到车站，溥仪乘汽车到车站，火车慢慢开动，站上连个“恭送”的人影也没有。

清早抵达通化。下火车即直奔飞机场。到了机场，我看到溥仪站在一架双引擎机前，正和一个伪满官吏谈话，最后那个人趴下磕了三个头。自从长春逃出来以来，这是唯一给溥仪送行的人。

飞往哪里呢？日本人说先飞到沈阳，再换大型飞机去日本。很快飞机降落在沈阳机场。我们下了飞机一看，远处排列了不少架大型飞机。到了候机大楼前面，忽然看到几个深目高鼻带着冲锋枪的游动哨兵。原来远处排列的大型飞机正是苏军飞机。我连忙上了二楼，溥仪早已到了。他半躺半卧在沙发上，用手一个劲来回搓着头发。

远处传来了飞机降落的轰鸣声，一会儿，一个身着皮外套的苏联将军来了。恰好日本“神官”桥本会几句俄语，他就当了临时的翻译。对话是在苏联将军和吉冈安直之间进行的。一个说，我们要上日本去;一个说，不行，只有到苏联去，才能保证你们的安全。溥仪则坐在苏联将军对面的沙发上。他这时一再向苏联将军打手势，递眼色，表示不跟日本人走，愿意上苏联去。事情很明显，日本一投降，苏军就指名要溥仪。日军把我们送到沈阳机场，就是为了让苏联接收。

于是，我们这一行九人的“皇室”亡命团登上了苏军的大型飞机，从沈阳机场起飞，离开了“满洲国”，飞往苏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