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山队

2019-09-10 07:22索南才让
作品 2019年11期
关键词:鹿群巡山耳光

索南才让

1

拂晓前,色加一如既往地早起,就着从毡包天窗泻下来的昏昏的光色点燃炉子。他慢吞吞地烧了一壶酽茶。等茶好了,倒满一个胖墩墩的木茶杯,闻了闻,摇摇头。他一边喝着茶,一边在案板上摊开笔记本,坐在一张可以折叠的小矮凳上,用一支“派克”牌钢笔开始写小说。这是他每天必定要做的事情。

他在巡山队里已经三年了,是一个身体很棒的年轻人。每次巡逻,他都轻飘飘地走在前头,爬山时像岩羊一样敏捷有力。我是村长的外甥,而且是硬插进来的,他们都很抵触我。只有色加不在乎,他是周本加的侄子,也是这样进来的。我们就成了好朋友,現在也还是最好的朋友。我们热力木巡山队有四个人,过几天还会有一个叫于马的人来。他是走乡上某位领导的路子进来的。据说他妈想当年跟那个领导有一腿,这不足信。管他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为了那点利益来的。我第一次见他已经过去许多年了,那是在一个混乱的婚礼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和马三爷吵闹起来,俩人隔着一条泥泞的牧道用石头攻击对方,后来累了,就在路边坐下,很开心地接着喝酒。后来有一个女人叫他们进屋去,但他们都不愿意,勾勾搭搭摇摇晃晃地走了。

2

大风轰轰烈烈扫荡了一夜,天明之际交接似的歇了几分钟,接着吹,把地上还没来得及冻住的雪都带上天空,然后朝着西方一路摧枯拉朽地去了。外面滴水成冰,但毡包里暖乎乎的。色加把炉火伺候得很旺。

“色加,几点了?”道尔吉一轱辘坐起来。

“九点多。”

“一觉睡到天大亮,想起个女人心里慌……”他鬼哭狼嚎地唱了几句后说:“色加,给我来一碗茶,我昨晚渴死了……色加,你又写了那么多……”

“就是。”我说,“色加,你今天写得太多啦,你写完了吗?”

“没有。你们打扰了我。”

“那你干吗不晚上写?”

“因为清晨的脑子最好使。”

道尔吉穿戴好后站在毡包门口做体操,他做得有模有样。他让色加讲讲写了些什么。他的语气有听完将展开一番评论的意思。色加说你别问了。

“说一说会死啊。色加,我问你,你怎么老是写个不停,难道故事不会结束吗?难道不会过去吗?”

“因为昨天已经过去了。因为需要沉淀一下。”

“嘿,就像一桶浑水,把沉重的东西都滤到下面去?”

“是这个理儿。”

“好厉害!”道尔吉咂吧着嘴。

正在慢吞吞穿衣服的周本加没憋住,呵呵笑起来。

“周本加你笑什么?”

“听你埋汰色加,我就想笑。”

“我什么时候埋汰色加了?”

“你有的。”

道尔吉嘴里塞着牙刷,含糊不清地嘀咕什么,然后他漱了口。“快烧茶呀色加,你在干什么?别叠被子了,难道你晚上不睡吗?”又对周本加嚷道:“嘿,别洗了,难道你晚上不睡吗?”

周本加正在对着一面残缺的小小的圆镜子处理胡须。他用的是一把老的只有反复刮脸,直到把脸刮青才能把胡须刮掉的剃须刀。因为每天他都要这样刮一遍,所以他的脸的下半部和上半部分的颜色永远不一样。他永远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是不想留下不必要的话柄。他为一个目标奋斗了多年,现在总算积攒了点声望,于是他觉得竞选村长的时机到了。我们冷眼旁观,什么也不说。

我们吃早饭的时候,色加靠着被子看书。他有一本蒙语书,只有他一个人懂。他还有一册连环画,说的是一对日本青年的爱情故事,画得挺不错,故事也挺不错,我时常翻一翻。我更有兴趣的是他那个红色笔记本里面的故事。但自从我们看了一次后,他就不让我们看了,每次一写完就用一件毛衣包起来,塞进枕头里。但我好奇难耐,还是找到机会看了。他在这个本子里写了二十几页,第一页上描摹着几个大字“白唇马”。第二页是故事开头,这样写道:我们来到深山大谷的第一天,就看见几头白唇马。它们在红石崖嘴上面的高山柳林中闪现。它们灰红色的身影一下子让我想起了我的那匹白嘴唇的红枣溜马,不知道它过得怎么样。但人生的际遇无常,我想它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我一连几天沉溺在对它的担忧和回忆中,伤感不已。

我没有时间从头读到尾,于是快速地翻到最后,但已经来不及了,色加上完厕所,正在往回走。我匆匆浏览了最后几页。这里他写的是人了。他写道尔吉。写一个盗猎者用摔跤的方式赢了道尔吉,然后开枪打死了他……后面的来不及看,我把本子回归原位,若无其事地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假睡。心里暗自好笑,色加太坏了,搞不过他,居然把他写死了,这样出口恶气。

因为风太大,我们就不出去巡逻了。喝了早茶,开始打牌。我们玩“牛九”。一个子儿一块钱,玩不好的话一次就有可能输掉好几块钱,所以个个都精明得不得了。我当了一回“头家”(也就是第一个接牌的人),然后我的兴趣就转移到道尔吉眼花缭乱的洗牌手法上了。他手法灵活俏皮,把扑克牌收拾得服服帖帖,想怎么弄就怎么弄,而且赏心悦目,一看就是很高级的技术活儿。我让他教教我,但他一点都不答应。

“你要是个美人,那我就会手把手地教给你,可惜了。”

接牌的时候他念念有词,每一张牌都用力抽回来,拿到好牌大声叫好,眉飞色舞,拿到烂牌就破口大骂,最后三张接完了,他就嚷嚷:“不对不对,错了,怎么是我收的尾?错了,错了,重来。”

他这套把戏我们一清二楚,但凡他自己的牌不好,又恰好可以理直气壮地耍赖,他就一次也不放过。他耍赖耍得炉火纯青,而我们却无可奈何。我们把牌丢在一起,道尔吉开始洗牌,他一边洗牌一边看着周本加身前的一摞钞票,“周本加,你借我点钱吧?”

周本加不动声色地收起钞票,“我的也不多了,要不你卖东西好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领导,你想得美。”

“咱们定个规矩吧。谁也不能欠账,要不然牌就玩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领导,谁叫你是领导呢?”

“道尔吉你——”

“我知道,领导,是我话太多了。”道尔吉说,“色加,你借给我,我不会亏待你。”

“我现在——”

“我们做一笔好买卖……好吧好吧,你们都不借,那你们也别想得到好处……你们不会是在合伙骗我吧?”

我们又玩了两轮,便散了。

3

我们原则上属于周本加领导,但实际上没人听他的,有事大家商量。驱逐牛群、找盗猎者、给被杀的动物尸体拍照、分析死亡的时间,登记在册……另外每天巡逻的情况也要记录在案,所有文字工作全部由色加负责,他干得志得意滿,常常会给我们朗读其中一段内容,自个儿说一些赞美的话。我们巡逻并非一天到晚不停地走,我们找到一个极佳观察位置,只要去巡视那片区域,就蹲守到那里去。我们今天也照例在巡视一些地段后到达那里,再用望远镜到处看看,没发现可疑的东西。

对于玩牌,我们同巡山一样上心,因为这几天我们都开始欠账了(鬼知道钱都去哪儿了),牵扯的数额很大了。而且常常一个晚上就攻守易位,改弦更张。比方说道尔吉欠色加的钱已经全部还清了,他翻过来赢了色加几十块,色加就和道尔吉卯上了。我和周本加也有同样的问题。

这天,有一会儿乘着接牌的工夫周本加再次说到于马,“于马来了,你们有什么想法?”

“来就来,瞧把你愁的。”道尔吉满不在乎地说。

周本加纠正说:“不是愁,是感到奇怪。”

“奇怪什么?”

“奇怪他怎么会来,他可是想当村长想疯了。”

“周本加你不是也想当吗?他可是你的敌手呀。”

“别胡说,我可不想当。”

“别装了,我们都知道。我看你们干脆在这儿分个胜负得了。但我不会选你们,你们两个盗猎贼还想当村长?做梦!”

周本加什么也没说。他在自己的茶缸里装满了干净的雪,在火堆里拨出一些已经不再燃出火苗但还是红通通的牛粪,把茶缸放在上面。茶缸里的雪飞快地化成了水,随后开始冒泡、开始出现水之间的碰撞,很快就要沸腾了。这时周本加掏出小布包里的茶叶,温柔地揉进去一些,静静地等待茶水滚动沸腾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像周本加那样的大茶缸,根据自己的意思,我们在外出的时间里自己烧茶喝。这其中烧茶最好的是周本加。他对野外的烹饪很有一套,但通常他都不会分享,他只给自己做。他的茶很好喝,和色加在毡包里烧的一样美妙。

“色加你瞪着我干吗?难道想替你叔叔出头?”

色加气得脸色苍白,狠狠瞪了道尔吉一眼把头转开了。

我们很快就不管于马了,因为除了周本加,我们谁都对他不感兴趣。我们接着玩牌,但这时的账目已经乱七八糟,于是我们决定不赌钱,改成扇耳光。这个游戏我们向往已久,但谁也没玩过,都特别好奇,不知道被人扇耳光是什么滋味,尤其是心知肚明、心甘情愿、心惊胆战地被扇耳光。

我们去撒了尿,活动了一番筋骨,用望远镜到处瞅了瞅,然后重新坐下,气氛和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玩这种游戏皮糙肉厚的人更有优势,所以道尔吉挺得意,一边洗牌一边看着我:“嘿,芝麻,你完了,你等着变成一个死胖子吧哈哈哈……”

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欣赏他这一副拽拽的样子,尽管显得粗鄙却有感染力,相反我不喜欢周本加,他总是心事重重。周本加对扇耳光心有余悸,很有心计地要确定好用几分力。

色加狐疑地问道:“叔叔,这个怎么分辨?”

周本加说:“就是要掌握一个度,只要掌握好这个度,就可以了。”

色加说:“我不懂。”

“比如说三分力……这样子……”他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扇了一下,“就是这样子。”

“我不干,怎么着也得打疼一点吧?”

“扇耳光哪有不疼的道理,再说,你也没有耳啊。”说完周本加哈哈大笑。

我老早就注意到了,色加没有了一只耳朵,一个左耳朵。这让他总是给人一种歪着脑袋的感觉,但其实不是。

“他的耳朵被人揪掉了。”周本加说。

“揪掉了?”我诧异地看着道尔吉。

道尔吉恼羞成怒地嚷嚷赶紧打牌。周本加把洗好的牌放在平展的背包上,一边接牌一边说:“……村长说了,今年我们更重要的任务是不要让藏民的牛群进来。”

“它们进不来。”

“森林派出所是怎么说的你忘了?”

道尔吉撇撇嘴,“也许从明年开始就没我们什么事儿啦,他们要亲自来。”

“年年都这样,再说他们一共才几个人,全来我们这儿?”其实我们谁都不相信。我们舍不得这份工作,虽然危险一些艰苦一些,却是一份好差事,有好处可以捞。现在的巡山队相比第一年的无人问津,可就抢手多了,已经有很多人表示不满,认为应该轮流来干。我费了一番功夫才进来,自然要考虑被挤出去的事,我们每个人都在考虑。但也许我们的好景真的不长了,更糟糕的是没有办法阻止事态发展。于是现在巡山队里弥漫着这样一种气氛:趋着还有机会,能捞多少就捞多少,不然就屁也没有了。虽然最后一张纸还没有捅破,但我感觉到了,每个人都蠢蠢欲动。一旦捅破了,我们巡山队就把枪口转向猎物……想想我都觉得胆战心惊。

第一把我是“坐家”(没有我玩的份),就看色加的牌,前几张还好,但接着越来越差,我已经肯定他是要挨耳光的。我又看了道尔吉的牌,也不怎么好。周本加笑着亮出七张牌,“我够牌了,你们谁有种?”

他打出来的牌是“一对牛”(一红一黑两张9),是大牌,还有“一副拜”(一张老k、一张10和一张8),另外还有“一支天”(一张老k),这些都是大牌,只有吃别的牌却不能被吃。

道尔吉手中拿得出手的只有“两支天”“一对喜儿”(就是一红一黑两张5),“喜儿”虽然不会被吃却也不能去吃别的牌,但它和“牛”一样是很高的筹码,“喜儿”和“牛”都可以……就是说道尔吉手里只有四张牌可用。

“掀吗?”我问他。

“危险哪,你看这儿。”他指着“天”,“我怕它弟弟。算了,我下了。”

周本加得意一笑,说:“好啊,第一个耳光嘛我就轻一点好了。”他说着在色加的右脸上给了清脆的一耳光,然后在道尔吉的左脸上以同样的力度扇了一个。

道尔吉笑呵呵地洗牌。他看着,好像在想象我挨耳光的窘迫样儿。周本加当了“头家”,下一把他便轮空,他看着我们三人玩。这次是道尔吉当“头家”,揭牌的时候又是念念有词,他一边接牌一边看着色加和我的表情,想看出点什么。

周本加看着色加的牌。“好手气……这儿,这儿来一张……”他怜悯地瞥了我一眼,说:“真可怜,最少是三个耳光……你的牌怎么样?”

“还行,我要是‘头家’就好了。”我说。

道尔吉轻蔑地一撇嘴,“你是什么牌我差不多知道了……?”

道尔吉打出了“三牛”,“一对喜儿”,外加“一支天”。

果然是好牌。这已经是两个耳光了。我手中有“一副拜”,还有“一对虎”(两张Q),现在就看色加那边了,他的牌不好我或许还有机会。但他不会轻易认输的,反正已经是有了两个半的耳光在等着,那么再加上一个半个也无所谓,他说拼一把。

道尔吉打出了两张8,“吃吧。”

色加将牌拍在手掌,沮丧地说:“你吃吧,我知道你有。”

我把“一对虎”和“一副拜”打出来。“一对虎”已经是大牌了,他吃不了。

“垫牌。”我说。

他们按照自己的计算留下三张牌在手,其他的都作废。

“三枚十。”我忐忑地打出三张十。这牌要是被吃了那么我也将输掉这局。

色加把牌丢在包上,他彻底认输了,而且还输给了两家。我不轻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道尔吉比我手重多了,而且还是三个,他一打完,色加和周本加的脸色同时变了。

我连赢了几把,赏了他们每人几个耳光,心里美滋滋的。尽管他们也打了我的脸,但总体而言,还是我占便宜。我觉得扇耳光的时候道尔吉的脸果然是最硬的,色加的最软,手感也最好。这让我挺想多扇几个耳光,但他已经输红眼了。他对道尔吉咬牙切齿,因为他打耳光清脆响亮,力度远超我和周本加。他还狡辩说他的力气大,三分力就是这种程度的力道。色加急于报仇,但越急,他的手气越差。道尔吉乐坏了,还在一个劲儿地讽刺他说色加你有种,居然连叔叔的耳光都打,有种!

色加的脸慢慢变成紫黑色,很吓人。周本加怕了,说我们不要玩了。但色加第一个不答应,他简直快要气炸了。毫无疑问色加最吃亏,其次是道尔吉。他俩针尖对麦芒,一个比一个打得狠,俩人的脸都肿得胖胖的,颜色诡异,眼睛也眯起来了。再玩他俩可能会把脸打烂了,而且我的脸已经感觉不到痛,只是火辣辣的发热、发胀,于是也劝他俩不要玩了,但他俩不听,非要再玩一轮……

4

回去的路上我抚摸着受伤的脸,心想这个游戏真他妈的缺德,跟那个叫“拌炒面”(掐大腿内侧)的游戏一样缺德。

色加瓮声瓮气地说要去“方便”一下。

“他什么意思?”道尔吉看着走远的色加问我。

“他说他要去拉屎。”

道尔吉听了差点笑死,说拉屎就拉屎,干吗说得那么不着调。

“这是一句文明语言。”

“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在说同一件事情。”

“说得好听一点是很有必要的,要不然就是粗俗。”

“你在骂我。”他嘻嘻哈哈地说。

色加回来后,道尔吉一边嘲笑色加的文明语言,一边不停地说粗话,他越说越高兴,很快就把挨了很多耳光吃亏的事给忘了。他就这一点好,永远不会记仇,是个大度的人。但他的嘴巴却太损了。

这时周本加放下望远镜说:“哎哟,他们来了。”

我们急忙朝他指的那个方向看去,模模糊糊看到几个移动的小黑点。他们走了一会儿,在那个小而平坦的二重台上停下,好像是在休整。道尔吉冷笑着说:“太狡猾了,居然从陇洼山梁翻过来。”

我们找了一个隐蔽之地,道尔吉用望远镜观察,说有三个人,一个躺着,两个坐着。他们在吃东西。

一刻钟过去,他们动身了。一个大个子背着枪。他们先是走下平台,走到山下,而后沿着河谷向滩地走去。他们很快出现在那片死过很多鹿的大名鼎鼎的灌木林对面。他们又坐下了。

道尔吉說:“他们在耍我们?”

周本加说:“不,他们在等。”

“一二三……有六头,都是公鹿,好家伙——”

“你说话小声点。”

“哦,真他妈漂亮!”

我也看见了。阳光金灿灿,普遍地洒在那片林子里,那几只鹿身上出现流水一般明净的光斑,它们一边觅食、晃动大耳朵和大犄角,一边慢吞吞地走动着。灌木和高山柳根本挡不住它们,反而在提供帮助,可以让它们不怎么费劲就走出好远。

鹿群出现后,他们当中的一个人朝北面走去。鹿群也在朝北移动,他的目的就是堵在鹿群的前面。这时候道尔吉惊呼一声,太狡猾了,居然还有一把枪。道尔吉脸上有些挂不住,把望远镜递给色加,让他也看看是否还有第三把枪。

“我和芝麻去堵他。你俩行吗?”

“当然行。”

道尔吉点点头,“我拿小口径就行,大枪给你留着。”

“咱们得快一点。”我说,“那人真他妈跑得快。”

“没事,他还得等。你看鹿的速度。”

“再过一小时天就黑了。”

“别担心,他们翻不了天。”道尔吉掐灭了烟头,我赶忙吸了两口也摁灭了。

“我们在顺风的位置。”我说。

“你打过枪吗?”

“打过酒瓶子。”

“那就好。”他说,“其实人跟酒瓶子一样。”

“什么意思,真要开枪?”

“说不准,谁知道呢。”

我们从一个满是大石头的沟谷朝东南方向走,出了谷,转而往东面。已经看不见那个大个子了,他灰白的衣服真是理想的隐形装备。走了一会儿又看见了,他正在柳林里往高处走,因为鹿群越走越高了。鹿群的前面有一处悬崖,他的目的地就是那儿,要是他攀上悬崖,将更容易得手。

道尔吉拉着我藏在石头后面,半晌不动弹。

我想看一眼却被他拉住,瞪了我一眼。

“要是那边失手了,鹿会直接朝这边过来吧?”

“嗯,现在我们只要一露面就会被发现。”

“估计快了吧?”

“我猜他们定的时间是四十分钟,或是半个小时。咱们再过去一点。”

我紧紧地跟着他,“唵嘛呢叭咪吽……”

“怎么了?”道尔吉斜着眼问。

“千万别开枪。”

“这个你说了不算。”

道尔吉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冷冷地说:“小子,胆子大一点,要有狠劲头才行。”他的脸颊犹如抹了一层羊油,光彩夺目。他的兴致比我高涨多了。他带着我在岑寂的高山柳林里隐蔽、穿梭,成功地在那人登上悬崖前找到了一个理想位置。那人在悬崖侧面费力而缓慢地攀爬的背影清晰可见,仿佛连他的喘息声也能听得见。道尔吉把子弹退出膛,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然后重新装上。他向那边瞄准,放下,又瞄准……看着老得不像样子的步枪,他嘴唇翕动着,频繁地蹙着额头,脸上的表情既阴翳又急躁。

“枪老了。”他小声说。

我看着那个人终于趴在了悬崖最上面,奇怪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怕他摔下来似的。那人上去后一动不动。

道尔吉这会儿也趴下了,他调整好姿势,枪瞄准了那个人。他朝我瞥了一眼,一扬下巴,仿佛在说,小子,看好吧你!

我猛地一惊,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了。他早就计划好了,他在戏耍那个人。他伸出一个指头,朝我晃了晃。

“你想干吗?”

他又晃了晃大拇指,“咱们别让他逃了。”

“他不会逃。”

“会的,他一定会逃。”

“为什么?”

“他不会束手就擒。”

“你果然认识他。”

“这次他别想逃跑。”道尔吉突然变得杀气腾腾,“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你的仇人?你公报私仇。”

“混账,你住进那个破毡包第一天起,他也是你的仇人。”

“可这枪——”

“别管枪,你看我的。”

“要不咱们悄悄过去,把他控制住吧?”

“听,”他说,“什么声音?”

那個人动了。他快速地溜下悬崖,朝同伙那边跑去,一眨眼消失了。

道尔吉把枪背好,跑向悬崖。他攀登得比那个人敏捷,很快就到了那个人待过的地方,他朝我招手,我跑到悬崖底下。

“那边好像打起来了。”他说,“鹿群早跑了。”

“……他们开枪了?”

“你耳朵聋了?”他溜下悬崖说,“快走。”

回去的路上我们看见了鹿群,它们根本没跑开。它们离着我们大约一百米,看见了我们也不惊慌,饶有兴趣地瞪着我们。

5

穿过柳林,眼前豁然开朗。他们正在对峙。中间有两个人扭抱在一起,他们转了好几个圈,推推搡搡,来来回回,谁也没摔倒谁。我听见对方有人在说藏话。道尔吉瞪着大个子。

“黑秃子。”

“道尔吉,你永远抓不住我。”

“我今天就能抓住你,有种上场比试比试。”

“好啊,谁输了就跪下……”

周本加对场中的色加说:“你行不行?可别输了。”

和色加较量的是一个年轻人,有点胖,个子比色加矮一些,但应该有一米七。他的脸上蒙着围套,戴着一顶贴有国徽的冬帽。他们谁也不先进攻,都在寻找对方的破绽。有时他们当中的一个会故意露出一个小小的破绽,但谁也不上当。他们就这样僵持着。

又转了三圈,年轻人猛地做出一个出力的动作,他腰下沉、叱声,色加被提离地面,他的脚尖离开了地面,又回落一点点,年轻人的身子一歪,把色加甩动起来,色加的双腿屈回去,等对方甩了两圈后力歇时他猛地一伸腿,右脚一蹬地面,稳稳地停下来。他马上开始反攻,他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对方的防守因为进攻而出现了空当……他把对手往怀里一拉,对手一个踉跄,色加一闪身,双手用力一拽,两个人开始倒下去,色加趁势压在对手身上,两人轰然倒地。

刚一倒下色加就站起来,一边活动着酸软的手臂一边看着我们笑。他的对手也起来了,也开始活动身子做第二场的准备。

道尔吉对色加赞赏道:“这一跤摔得好!技术、时机把握得都好!”

周本加说:“摔得好!但想要故技重施就困难了。”

“他还有可能藏着妙招呢。”

“临机应变固然重要但本身的实力更重要。”

“色加实力应该是有的。”

色加和对手休息片刻,再次抓住对方腰间的丝绸带子。这一回两人都没有浪费时间,都开始了猛攻,我拉你拽,你来我往,足足折腾了五分钟。色加明显有些累了,被对手寻得空子,给摔倒了。对手在色加摔倒的一刹那松开了手,从容地站住。他回到同伴那里,要了茶喝了几口。这会儿色加才慢悠悠地站起来,他显然是被摔蒙了,身子都有些不对劲。

但第三场色加赢了。我们以为他不行了。色加赢得并不光彩,对手不小心膝盖着地,输得非常窝心。

色加之后下场的是道尔吉,他的对手不用说是大个子黑秃子。道尔吉是我们当中最能摔跤的,但他和那个大个子站在一起却显得很瘦弱,一点优势好像都没有。

周本加安慰说:“没关系,身体优势并不是全部,道尔吉有技巧。”

“但身体优势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不会让我失望的。”周本加这回说得异常坚定。

“小心他的腿。”色加说,“别抬他,不划算。”

周本加说:“别喊,会分散他注意力的。”

“我只是提个醒。”色加说,“他们也在提醒。”

“快看,差一点就把大个子给撂倒。”

周本加说:“好样的……”

“注意注意,提高警剔……防守……防守……”

色加激动得浑身发抖,他的眼睛亮得吓人。我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我的双脚仿佛离开了地面。我的心揪紧了,想要逃脱这里。我看见那边的几个人手里的枪口朝下,每一个持枪的人都双手握枪,他们的眼神像枪口一样一直在瞄着我们。我看着。这场面如此熟悉,它已经在色加的本子里,在我的嘲笑里发生过了。我突然感到身体一片潮湿,这个冬天最严酷的寒冷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我,我身后的太阳跑错了方向,眨眼间暗淡无光,山林立刻变得黑昏昏一片。我极力想看清楚他们,但泪眼婆娑中,我只看到血影晃动。

责编:周朝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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