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写体

2019-09-10 07:22姚雪雪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手抄本印刷电脑

姚雪雪

我最早是做报纸副刊的编辑,收到的都是不算长的稿子,一律是用笔誊写的。来稿的第一印象是标题和字迹,在没有正式阅读之前,我首先把标题认同为一篇文章的内心,而字迹则是外貌。不能否认,对一个东西的外表,我天生有以貌取人的嗜好,就像对一个人的评判,我有自己难以言说的某种直觉,这种直觉有时准确得会让自己吃惊,它常常不自觉地影响自己的行为表达。我相信一个人的外表在我认定的美中一定蕴藏有善的东西。

后来打印稿多起来,机械字体剔除了日常视觉的杂乱,仿佛对固有视觉进行了一次修正,我开始是满怀欣喜地接纳了一目了然、清晰养眼的打印稿。电脑的普及使文字的传递悬浮于空中,人的气息隔膜在机器之后,这样的来稿和文字现在已成不可逆转之势铺天盖地。电脑让文章的复制成了一个简单的瞬间,一切过程的辛劳由此省略,久而久之甚至其原创性也渐渐使人生疑。

被忽略的手写体有一天放在面前可以开口说话,它代表从主人身体上延伸出来有亲密感的特质符码。手写体更适合被凝视,能让人察觉和研究,它一定有什么东西能在视觉中起作用,让人在无穷尽的纷繁思绪中留住一个具体的物象。

信在没有拆之前,看熟悉的笔迹便知道来自哪位亲人和朋友。信的内容只属于一位读者,它以不可复制性保证价值。笔被长久地握于掌心,已成为手的一部分,手握成拳头等同于一个人心脏的大小,手写体因此可以承载来自于生命内核的重量和质量。情爱场中,“我爱你”是三个永远不会磨损的话语,但这三个字是不是手写体,往往是爱情的试金石。手写体更多地象征一个人的真心、诺言、誓词和责任。在爱情败北者手里,它往往成为证据,成为胁迫,成为绞杀的绳索。

手写体是不能随便出手的,现代人确实也懒得出手。自己的名字曾被某某处打印成印刷体贴在信封上定期寄来,内容也一并是印刷体。世界在个人属性最强的姓名上显示了它的规范与规则。我的一位可敬的长辈享誉文坛,他年近八旬仍笔耕不辍。他持续不断地给我寄稿子,我认为这是对我工作的支持。他的每篇来稿都是一笔一画写下来的,而且是一种像蚂蚁一样特别小的密密麻麻的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地排列着。这样的手稿他不复印,甚至不留底稿。一页薄纸放在手里呈现分量,密密的字迹越到后来越让我感动。我不断把他的手写体变成报纸上的印刷体,这个过程虽然保存了文本的内容,但它失去了一种外在精神而使人遗憾。

最近翻起了一本旧画册,我看到了十五世紀欧洲畅销书《十日谈》卷首的一幅插图。《十日谈》最早的印刷本1492年出自威尼斯,我看到的正是从这最早一册印刷本上翻版下来的插图。这是一幅四周布满了中世纪建筑符号的图案,正面是一扇窗子大敞着,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十个人并排成弧形端坐在一起,故事的发生便在这十个人中间相互传递。在画的正下方有一条装饰花边,花边的图案是牵着似牛似马的动物,正在赤身劳作的男女耕作图,马背、牛背上坐着长翅膀的孩子。孩子们的翅膀扑腾着呈欲飞之势,拙朴中有华美的隐喻和想象力。绘画对视觉进行了一次再造,让人在黑洞中凿开时间的路径。

活字印刷术刚诞生不过二十年,第一个印刷版本便问世在1450年的威尼斯。这之后的百年,手抄本与印刷书籍一直进行着激烈的市场争夺,互不相让。尽管当时藏书家们对印刷书籍有所抵制,但人文主义者大都喜欢听到印刷机的轰鸣,欢呼著作以最快的速度行销于世。《十日谈》借新技术之力,有了百年间共印刷近百版的惊人业绩。

印刷术肯定是好的,书籍永远有它外表之外的魅力。但是有了印刷术,手抄本又像十二世纪以前,成了财富的象征。十五世纪被称作收藏书籍的时代,这时拥有手抄本是品质与实力的象征,收藏手抄本对一部分人而言也是收藏旧日心情。就像我们今天,仍然通行着物以稀为贵的价值原则。用电脑写作的人多了,手稿笔迹成了珍藏,激光照排的书多了,人们又开始想念从前的铅印本。电脑坏了无非是堆冰冷干燥的旧机器。我们翻阅旧书,常能读到扉页和封面封底上的昔日风尘,譬如某个旧主人的签名和购书时间、地点的记载。在点、线和色彩将要泯灭的地方,我们依然有想象的线索,有嗅觉的依据,依然看到了变化万千的风景。

从前中世纪的欧洲就在经历这样一种矛盾更替。手抄本不断攀升精美的新台阶,字体要美丽,插图要精致,抄写的材料一定是又薄又耐用的羊皮纸,封面装订最好是深红色的天鹅绒,还要有搭扣,而且大多是用漂亮的白银做成的。即使这样,豪华美丽的手抄本也不能使印刷术得以退缩。《十日谈》百年间印刷了将近一百个版本,只能让那些辛苦的抄写员们对此目瞪口呆。所幸的是,今天这样的手抄本一定身价百倍。

二十世纪的电脑肯定不理会把字写在纸上的心情,今天的电话、手机短信也在使人一天天谢绝手写文字。我自己汇入敲击大军的时候依然惶惑不已,作家池莉在电脑上写作长篇小说《小姐你早》,在接近尾声时,十几万字的稿子在电脑上瞬间丢失了。她当时是披头散发一声狼嚎。这个细节是在书的后记中读到的,整本书中这个细节震撼了我。

我也在电脑上丢失过文字,当时是瞬间被击倒的感觉,然后在午夜十二点发疯一般四处寻找电脑专家。最后专家来了仍然一无所获。我整夜未眠,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端坐在电脑前一切重新开始。这杀人般的电脑恐怖,让我无论如何还是觉得把字留在纸上才更踏实。我的重新开始依然是在电脑前,在畏惧变化的忧心忡忡中却不得不对电脑有所依附。这是生存中的又一个二律悖反,这也像一个人面对爱人和情人时的无从抉择。

整齐划一的电脑书写,切除了手写体的毛边与质感,象征着人类潜意识里对一切人与事的治理与被治理。以机器的速度来演绎结果,很多时候人们只需要这样一个简捷务实的结果。电脑的快速让人类走得更快,没有人怀疑,二十一世纪一定是在键盘上敲出来的。

我有闲暇时去想念和演绎手写体,手写体有凭证说明与我们情感的某些关联,那些真实的视觉语言会重现记忆中被唤醒的泪水。手写体在日常生活中的坚强留守和渐渐退场,使人不得不走向内心收敛的核心。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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