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哪儿了

风行水上

我小时候看电影丢过一回。看一部很惨很惨的电影，是朝鲜的《卖花姑娘》。现在的人可能没听说过这部电影，当时可是“催泪弹”，看得银幕下的人抱头痛哭。当时有种说法叫“朝鲜电影哭哭笑笑，罗马尼亚电影搂搂抱抱，越南电影飞机大炮”。

《卖花姑娘》惨呀！我妈的眼泪“哗哗”地流到我脑袋上，我感觉脑袋上像被浇水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好不断求她：“妈——不看了！我要回家。”电影是在部队农场的场部放的，我妈晚上扛着一个小板凳走了七八里路才到，当然不会因为我求她不看她就不看了。所以这部电影我是在我妈全程痛哭中看完的。更过分的是，我妈竟然在电影结束后把我给忘了，当时她可能哭晕了头，自己扛着小板凳回家了。我随着散场的人流，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妈妈——”后来我看到一个老头儿，我就拽着他的衣角，他打我手，说：“你个熊孩子！老扯我衣服干吗？”我扯着不放，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找你妈，扯着我有什么用啊？”

他蹲下来，我就着明亮的月光，看见他穿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军装。部队农场里，大家平时下地干活都是这么一身，除非上面来人检查才披挂整齐。不过这个老头儿穿得更破一点儿，他的裤子上还打着蓝色的补丁。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孩子不哭，你是哪家的？我送你回去。”我一边哭一边摇头，说：“我要找我妈，妈——妈——”

“唉！冤孽，干一天活儿还遇到你这么一个小东西，你不说家在哪里我怎么找你妈呀？”月光下，我看清他还留着一撮儿山羊胡子，看起来不像好人！我哭得更大声了。他就虎起脸说：“你再哭我不管你了！等山上的狼听到把你拖走！”我拽着他的衣角仰天大哭。他摆手求饶，说：“小老子，你狠！”他环顾四周，这时散场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他问：“哎——你们有谁认识这孩子是哪家的？冤孽啊！他就认上我了，拽着不撒手。”有的人跟他开玩笑说：“马老头，你带回家做儿子吧！”“我可不要他，好哭精！”有个人过来递给他几块糖，上面包着蜡纸，说：“你给他吃块糖，哄哄他。问他家是哪儿的，肯定是我们几个分场谁家的。”他把糖接过来，先剥了一个放自己嘴里，“咝咝”地吸着甜水，然后问我：“你跟我说你们那儿有啥东西，有牛、大马、猪？你跟爷爷说，爷爷给你吃糖。”他把糖放在我眼前摇晃。我伸手一捉捉住了。“吃还怪能的！”他笑骂。我剥了糖纸把糖塞在嘴里说：“有突突——”然后我做双手扶方向盘的架势。“明白了，你是三分场的。”整个农场只有三分场有一台“东方红”拖拉机。

“走吧！”他把剩下的几块糖揣在我的衣服口袋里。我拿手按了按。他大笑着说：“你个兔崽子，人不怕丢怕糖丢了，来——牵着我的手！”我把手递过去。月光下，田野上一片白蒙蒙的雾气缓缓地流动，像个章鱼似的在变形。草窠子和树叶上的萤火虫一亮一亮的。有时候不知道什么野物从路上“轰隆”一声跑过去。他捏了捏我的手说：“不怕！是獾子。”远处好像有猫头鹰在树上“呵呵”怪笑。他说：“夜猫子，老子如果有枪，一枪就把它打下来。”

走了一段，他说唱歌给我听，然后他哑哑地唱：“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然后故意同手同脚在前面走。我捂着嘴笑。他回头问我：“好不好听？”我摇摇头。他在我头上拍—下说：“要不你别回家了，给我做儿子，我天天买糖给你吃，好不好？”我摇头。他说：“你看看你那个妈，跟个落蛋鸡一样，把你都丢了。你还非回家？你想好啦，给我做儿子不亏待你，每天买一把糖给你吃。哎，给我一块糖吃吃。”我捂着口袋。“小气，不给就不给。”他蹲下来说，“趴我背上，我背你。像你这样走，不得走到天亮了？”我趴在他背上，老头儿后背骨骨棱棱的。

快走到三分场水闸时，他把我放下来说：“抽支烟，歇一歇～—跑这么远看场电影，哭一场，还捡了你这么一个东西，真亏！”场部门口的值班室有人，人家老远就看见他了，拿手电筒照他—下，他就骂：“枪儿杀的，照啥照？我——老马！”“这大晚上怎么跑这儿来呢，找人喝酒？”“喝尿！捡着一个三分场的孩子，你看看谁家的？”那个人拿着手电往我脸上一照，说：“哎，是你这个熊孩子，怎么把妈跟丢了？”他一说我又想哭，刚要咧嘴，那个被称呼为老马的老头儿说：“好哭精！你别招他。他是谁家的？”“我们协理员家里的老三。”“那你叫他什么时候上场部给我带瓶酒，大晚上跑这么远。我如果不看这个孩子有点儿傻头呆脑的，都留着做儿子了。走了_”老头儿一边往回走，一边摆摆手。三分场值班的那个人问他：“手电要不要？”“不要——大月亮地。”我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看到他顺着大路走得只剩下一个小黑影子。那个人在我脑袋上拍了一巴掌，说：“走吧！你下午不是跟你妈一道出去的吗？这多新鲜啊，看电影能把自个儿儿子看丢了。”

他领着我到家属院门口，推开栅栏进去。到我家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我爸睡觉警醒，敲—下就醒了，问：“谁啊？”“我——老秦，给你送儿子来了。”我爸还嘀咕：“大晚上的，开什么玩笑？”开开门，老秦把我往前一推说：“看看是不是你儿子？你老婆看电影把他给弄丢了，人家场部老马送过来的，叫你买瓶酒谢他。”我爸说：“哦，谢谢。不进来坐一会儿？”“不了，我还要回去值班。”我爸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西屋，说：“睡吧！明天我再找你算账。”

西屋有两张床，我大姐、二姐睡一张，我睡一张。我一边脱衣服，忽然没来由地又想哭。刚哭了几声，我大姐说：“嘘——别哭了，妈跟爸好像吵架了。”断断续续听到我爸低声说：“一提到看电影鞋都跑掉了，我问你，把儿子弄哪儿去了？”然后听到我妈惊呼：“完了一完了——你陪我去找！”“找个屁！场部老马给送回来了。你明天到军人服务社买两瓶酒，人家大晚上来来回回跑这么远。”过了一会儿没有声音了，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被子上一只粉红象的身上。我想了想又哭了起来。

过了一个多星期，我爸到场部去开会，他带着我坐在“东方红”大拖拉机车头里，双手护着酒。人家跟他开玩笑说：“去送礼呀！”我爸说：“送给老马的，上次我老婆在场部看电影把儿子给搞丢了，他给送回来了。”老马是场部的老人，河北人，参加过解放战争，一直是炊事员，现在场部食堂那口大锅就是他从北方背过来的。后来退伍了，他不愿意回老家，就当了留场职工。他在农场放几十只羊，现在我家还有他的照片。中午我爸跟老马拉了半天家常，老马说：“这样吧！酒我收下。可有一样，你们爷儿俩在这里吃饭。”我爸说：“那行！”

临走，老马给我买了一大袋糖。他说：“吃了我的糖，以后就是我干兒子了。啥时候想吃糖了就来找我。”

后来这个农场撤销了，老马转业到国防工办，在单位食堂帮厨。听我爸说，他一辈子没结婚，师长给他介绍了一个自己家的老保姆，见了一面。老马不干，他到处跟人说：“不想活了呀！这个女人一天一包烟，谁能受得了？”见面那天，老保姆揣着一包烟，与老马互相敬烟。老马一看这情况，就跟师长说不行。就这一句话，为什么不行？死活不说。师长也不好勉强他。这个事情就算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还到他那里去了一趟，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因为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参加工作的，算离休。工资一个人花不完，养了十几只猫。家里床上、桌上、椅子上都蹲着一只。他把猫撵下来给我们让座，他说：“哦哟，长成大小伙子了，中午要陪我喝酒。”我爸说：“他还是小孩，不能喝。喝酒把脑袋喝坏了。”他嘎嘎笑，说：“这孩子本来脑子就不好，不在乎多一杯少一杯的。”经过讨价还价，说喝红葡萄酒也可以。于是他给我开了一瓶“通化”红葡萄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喝完头晕，傻笑，上蹿下跳，谁也劝不住。后来又过了几年，听说老马下世了，他的追悼会我没有去，是我爸去的。我爸回来说，这个农场的历史都在他一个人身上，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领导都是调来调去的，老马就是这个营盘。他没了，这个农场的历史也就没了。

图 Ashley（刘瑞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