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五四是思想的“磨刀石”

2019-09-10 07:22许晓迪
新华月报 2019年12期
关键词:磨刀石平原画报

许晓迪

宣统元年十一月二十三日(1910年1月4日),北京的《醒世画报》上,登了一幅画,题名《鱼目混珠》,画中两个女人,正被一群男人围观打量,上方写着几行字:

十九日午后,玉广福斜街有两个妓女,打扮的狠文明,穿着一双皮靴,鼻梁上架着一付金丝眼镜,大襟上带着一朵花儿,直像个女学生。咳,中国服制杂乱无章,男女随便胡乱混穿,以致鱼目混珠呦。

相比上海画报上高级妓女宝马香车招摇过市,引领京城时尚潮流的竟然是“不施脂粉最文明”的女学生——辛亥革命的前夜,暮气沉沉的帝都,女学堂里的女学生,俨然成了一道“流动的风景”。

在新旧两派看来,这道“风景”大不一样。《新铭画报》上的《姑娘御车》称,20岁上下的姑娘在前门大街上亲自揽辔大马车,一打听,敢情是某学堂的学生,“那种得意的样子,就不必提了。咳,这就是自由吗?(有点过火吧?)”相反,《星期画报》的《女士走马》中,女学生骑马经过琉璃厂,有人嘲笑说,女子只配管二门里头的事,不该如此瞎逞能。作者于是为女学生辩解:“女子会骑马,正是自强的苗头儿。请问当年那花木兰替父从军,谯国夫人领兵打仗,他们都不会骑马吗?”

事实上,不必骑马驾车,单是年轻漂亮的女学生,成群结队,游走街市,就会引起围观。《日新画报》上有一幅《不开通》,说的是甘石桥第一女学蒙养院,每天下学,街上挤满了人,作者于是感叹民智的“不开通”:“看学生虽是好事,可也别妨碍交通呵。”

翻阅、钩沉这些晚清画报中的女学生群像,学者陈平原还原了那些置身“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弱女子”们,如何在公众的凝视下,逐渐成长的艰辛历程。“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凝视’,包含惊讶与激赏,也隐藏偏见与误会;但所有这些目光,已经融入女学成长的经历,值得我们认真钩稽、仔细品味。”

逐渐走出深闺的女子

这篇《流动的风景与凝视的历史——晚清北京画报中的女学》,收入陈平原2018年10月的新作《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晚清画报研究》中。书是大部头,16开本、513页,从起笔的1995年算起,至2017年收工,前后跨越22年,以各自独立又内在关联的10篇文章,描述晚清画报之“前世今生”。

10篇中,陈平原最满意的就是考察“北京女学”这一篇,“自认为写得不错”。文章很长,读来却不觉得沉重隔阂,生动有趣的描述平衡了密布的史料考证,还颇为犀利地洞穿了那种赏玩女性的“恶趣味”。

可就是这些被路人和读者集体“观赏”的女性,一朝觉醒了,就是另一番景象。于是,《文明妓女》中的青楼女子翠喜成了读书的文明人;《炸弹发现于东车站》中的女革命党携炸药来到北京,学男儿志士搞暗杀;《战时赤十字会起矣》中,上海医院院长张竹君女士组织起红十字会,准备奔赴武昌前线帮助革命军;到了《女子提灯会》中,北洋女师范学堂的女学生们走上了街头,提灯游行,庆贺“中华民国”的诞生……

在陈平原看来,“正是这些逐渐走出深闺的女子,十几年后,借助五四新文化潮流,登上了文学、教育乃至政治的舞台,展现其‘长袖善舞’的身姿,并一举改变了现代中国的文化地图。”

很长时间里,这些“以新闻纪事为主干,以绘画技巧为卖点”的晚清画报,因为“不登大雅之堂”而星流云散,隐入历史深处。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外学界对大众生活和流行文化的兴趣陡增,备受冷遇的晚清画报方才运交华盖,成为新宠。

这些年,陈平原四处奔波,走了不少国内外图书馆,寻找那些泛黄且松脆的晚清画报。即便如此努力搜寻,能读到的还是很有限。最遗憾的一次是1997年,他在哥伦比亚大学东亚图书馆找到了1907年刊行于北京的《益森画报》,当时没觉得稀奇,只是做做笔记,影印了几页,等回到北京,发现国内各图书馆都没有这个刊物,再请人去复印,可无论怎样,再也找不到了。

下了十几年“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的苦功夫,陈平原才能在《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中,游刃有余地穿梭于30种画报的图文之间,在科技新知、儿童教育、女子学堂、帝京想象等多个话题间辗转腾挪。

相比在东京放言高论的《新民丛报》《民报》,或在国内叱咤风云的《申报》《东方杂志》,陈平原将晚清画报的作用描述為一种“低调启蒙”——不是知识分子指点江山式的“高调启蒙”,以精英的姿态关注救亡图存与文明存续的大业;而是以一种浅俗、平实的底层关怀,让不识字的群体也能了解一些时事和新知。

在他看来,近代中国“西学东渐”的大潮中,晚清画报不是挑大梁的“独唱”或“领唱”,却积极配合演出,使这曲“时代交响乐”更为雄壮和浑厚。它在启蒙、娱乐与审美之间徘徊,对历史主潮、漩涡与潜流兼容并包、一视同仁,对风俗习惯、社会场景与日常生活细微观察,将一个被折叠压缩成“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晚清中国,重新舒展为一片丰盈、鲜活的历史现场。

这个历史现场,不是知识分子或政治家的舞台,而是普通民众丰富多元的生活世界,虽然难免粗浅,但一片天真烂漫——“能在半空中行走如飞”的飞车(气球)里,承载着国人腾云驾雾、御风而行的古老梦想,以及面对西洋文明的惊愕、兴奋与误解;站在火枪和地球仪之间的“小英雄”,一改过去苦读圣贤书的迂腐相, “风姿豪迈天骨冲”,时刻准备建功立业;还有各地画报中的种种帝京风情,从游街的状元、十字街头的巡警到看报的和尚,从巍峨的紫禁城、汇集着各种动物的“万牲园”到具有时代气息的运动会、展览会、演说会。“它提供了清末30年无数琐碎但充满感性的资料,这样触摸到的中国历史情景,比纯粹依靠文字更加精细。”

两代人的合谋与合力

对陈平原来说,30多年前将他诱入晚清的,也是这样“琐碎但充满感性”的阅读体验——先是“行云流水一孤僧”的苏曼殊,接着是“我虽学佛未忘世”的八指头陀,最后是“花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弘一法师。

1984年,正是凭借一篇《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的论文,30岁的中山大学研究生陈平原跨过了燕园的高门槛,师从王瑶先生,成为北大中文系的第一届博士生。

一年后,他和钱理群、黄子平开始鼓捣起“20世纪中国文学”的选题。当时大家住的都是筒子楼,每层楼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老师们就在门口弄个煤油炉做饭,开饭时,满楼飘香——但钱理群家永远都是煮面条。陈平原他们就在食堂打了饭,带到他那里,边吃边聊,聊着聊着,就聊出了一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概念。

1985年春天,在万寿寺召开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新座谈会”上,陈平原代表三人,就“20世纪中国文学”的设想做了专题发言,随后,在《读书》杂志上,三人又发表了6篇《三人谈》,“真的是三个人聚在一起聊天,用录音机记录,再进行整理”。这种对话漫谈的形式,一改“正儿八经写论文”的严肃规整,一发表就引起了知识界的轰动。“那时全北大也就一百多个博士生,法学的、经济学的、物理学的、化学的博士生,竟然都来讨论我们的‘20世纪中国文学’。”

“三人行”中,钱理群是核心人物,当时已是副教授,却推举比他年轻15岁的博士生陈平原做代表在会上发言,让年轻人先上。《三人谈》发表后,日本的丸山昇、伊藤虎丸、木山英雄,以及美国的李欧梵专访北大,点名要和钱、陈、黄三人座谈。面对这些海外汉学界的“当家人物”,王瑶先生怕学生“吃亏”,先噼里啪啦说了一顿批评的话,这样一来,别人就会出来圆场,果不其然,后来的发言大部分都是赞扬和肯定。

陈平原至今仍怀念当时学人们的风度和气象,新人登台亮相,身后站着甘当人梯的伯乐,两代人合谋合力,共同开辟出80年代生气淋漓的文化图景。

这种“两代人的合谋与合力”,回溯历史,在1915年的新文化运动中也曾发生过。活跃于清末民初的文人学者,如黄遵宪、林纾、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等,可视作“戊戌的一代”;而蔡元培、陈独秀、鲁迅、周作人、胡适等,则归为“五四的一代”。在陈平原看来,这两代人,都曾沟通中外、徘徊古今、穿越文白,虽然当初论战时争得你死我活,但基本走在同一条大路上,合力创造了今天为我们所再三评说的“新文化”。

触摸历史,进入五四

相对于有人独尊五四,有人偏爱晚清,陈平原的兼及“五四”与“晚清”,因此显得与众不同。就像他去年的两本新作,《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考察作为“低调启蒙”的晚清画报,而另一本《作为一种思想操练的五四》,梳理的则是人生及学术路上,对五四的思考和开掘。在打头的同题文章中,他如是写道:“我的基本立场是:尊重古典中国的精神遗产,但更迷恋复杂、喧嚣却生气淋漓的五四新文化。”“对于今日的中国人来说,五四更像是用来砥砺思想学问的‘磨刀石’。”

作为“七七级”大学生,陈平原一进校门,便躬逢思想解放运动。尽管教材、课程大都不尽如人意,但还是有“很多好玩的事”,比如半夜里到书店门口排长队等待《安娜·卡列尼娜》,大白天在闹市区高声叫卖自己编印的文学刊物《红豆》,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命运争得脸红耳赤……“我们普遍认为自己办杂志、写文章、谈国事,是接着五四新文化人的。”他说。

然而,到了上世纪90年代末,作为学习榜样和精神源泉的五四却变得有些尴尬。随着“传统”“国学”“儒家”的升温,在日常生活中,常常能听到好像“很有文化”的官员、商人、记者乃至大学校长,将今日中国所有的道德困境,一股脑推给了五四的“打倒孔家店”,甚至发出轻蔑的“新解”——不就是几千学生上街吗,不就是烧房子打人吗,有什么了不起?

在此之前,陈平原本来已“走出五四”,沉潜入中国学术史的梳理,但随着五四被漫画化、污名化以至“面目全非”,他决定重新进入五四的历史现场,呈现它的精神魅力与复杂面貌。

1999年,陈平原带着学生,依据档案、日记、报道和回忆录,沿着当年北大学生的游行路线,用将近5个小时,从沙滩红楼出发,到天安门,穿过东交民巷,转往东单,最后折往赵家楼,一路上走走停停,指指点点,让思绪回到80年前那个激动人心的春夏之交。

这场“重走五四路”田野调查,最终被陈平原形诸笔端。在《五月四日这一天》中,他事无巨细地呈现了1919年5月4日这一天的历史现场。文章开头,就是从“花开春日”这一“不受时人和史家关注”的天气视角谈起。为了还原五四这天的天气状况,他多方引证:鲁迅的日记中记着“4日昙(即多云)”,被捕学生杨振声日后回忆:“五月四日是个无风的晴天,却总觉得头上是一天风云。”冰心念念不忘的是“那天窗外刮著大风,槐花的浓香熏得头痛”。最有趣的,是他翻检北平中央公园事务所出版的“本园花信表”,考证自4月中旬至5月中旬,该公园从紫丁香一直到玫瑰十几种花木的花期,从而复原了五四这一天“花开春日”的经典瞬间。

接着他又以小说家的笔墨,描述学生们如何“集会天安门前”又“受气东交民巷”,“火烧赵家楼”时是“何人冒险破窗”又“为何放火烧房”,直至“夜囚警察厅”时各自都有怎样的遭遇。这些具体而微的视角和考证,无疑展现了一种别样的五四风貌。

于是,比起从新文化运动或巴黎和会讲起的高头讲章,我们看到了更多生动有趣的细节:五四那天下午,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里陪二弟的冰心,从前来送换洗衣服的女工口中,知道街上有好多学生正打着白旗游行;在赵家楼附近的郑振铎午睡刚起,便听见有人喊失火,紧接着又看见警察追赶一个穿着蓝布大褂的学生;从什刹海会贤堂面湖的楼上吃茶归来的沈尹默,走在回家路上,看见满街都是水流,街上人说是消防队在救赵家楼曹宅的火;游行的消息传到北京西郊的清华园,闻一多写了一张岳飞的《满江红》,当晚偷偷贴在食堂门口……

在陈平原的叙述中,五四不仅仅只是一个用来表彰或使用的政治、文化符号,也涉及一个个血肉之躯本身的喜怒哀乐。“没有‘具体印象’的五四,只剩下口号和旗帜,也就很难让一代代年轻人真正记忆。”在文章的结尾,他写道,“说白了,我的愿望其实很卑微,那便是:让五四的图景在年轻人的头脑里变得‘鲜活’起来。”

“以赤手空拳来肉搏这无物之阵”

《五月四日这一天》,收入2005年的《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一书中。从广场上的学生运动到《新青年》中的文体对话,从蔡元培的大学理念到章太炎的白话实验,从北大的文学史教学到新诗的经典化过程,书中每篇,都有自家面目,也饱含着作者对于“晚清—五四”两代知识者的崇敬、体贴与同情。

在今天,指责前人的偏激、天真乃至浅薄很容易,“但那是一批识大体、做大事的人物,”陈平原说,“比起今天很多在书斋里条分缕析、口沫横飞的批评家,要高明得多。”“这两代人的共同特点是‘一身而历两世’;因而,也就常有鲁迅所表达的‘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尴尬。可这也是他们的优势所在,此前此后的知识者,都在相对统一的意识形态的笼罩下,大都以为自己找到或很快可以找到‘真理’,更看重信仰与勇气,而不是思考与怀疑。晚清以及五四一代,则只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晚清的魅力》中,陈平原如是写道。

“我特别感慨的是,没有政权或经济、军事实力的支持,这两代读书人,只凭个人的志气与良知,居然打拼出一个新世界。后代读者看他们的文章,欣赏其豪气与才情,也会惊讶为何如此意气用事。请别忘了,他们是在大雾弥天、身處边缘的状态下,以赤手空拳来肉搏这无物之阵。这可不是什么人登高一呼便大功告成,而是晚清以降众多仁人志士艰苦奋斗,一点一点地挤出来的独立自由空间。这里有天时地利人和,后世很难复制。”

整天读章太炎、梁启超、陈独秀、胡适与周氏兄弟等人的书,感慨于他们在革命与学问、政治与文学之间的穿梭往来,也让陈平原开始反思当下的知识界:“今天的博士、教授,都有很好的学术训练,但在专业研究之外,有没有回应各种社会难题的愿望与能力,则值得怀疑。原本就与现实政治和日常生活紧密相连的中国现代文学专业,若失去这种介入现实的愿望与能力,其功用与魅力将大为减少。”

回应时代命题,是晚清及五四知识分子最为迷人的地方,也是陈平原近些年来的关切所在。只不过他的回应,不像那种以“社会良心”“大众代言人”自居的知识分子,追求高调的发言姿态和效果,而是以知识和学问的方式,迂回地诉说自己的“人间关怀”。他钩沉“老北大的故事”,追索“抗战烽火中的中国大学”,目标是叩问今日中国的“大学之道”;他跨界研究声音、图像与美食,是为了在当下的“读图时代”和“数码时代”为人文学打开一条新路;他关注都市文化,从多种角度进入北京的春夏秋冬、前世今生,背后有对城市化进程和旧城改造的现实关怀;他给研究生开设“学术规范与研究方法”专题课,只因痛感中国学界风气浮躁、积弊丛生……

日本学者沟口雄三曾说,如果一个人可以把学问的世界穿透,那么在他穿透的那个层面上,他就会和社会与历史发生联结。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陈平原的选择和追求。

(摘自《环球人物》2019年第8期。作者为该刊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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