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犏牛

2019-09-10 07:22蔡永平
百花园 2019年9期
关键词:秃子犄角犁铧

蔡永平

包產到户,生产队抓阄分牲口。王老大打开纸团,一蹦子跳起来,手脚乱舞,哈哈大笑:“我是黑犏牛,我是黑犏牛。”

一头犄角弯曲、眼大如铜铃、全身黑毛如绸缎、身躯健硕的犏牛牵进了王老大家。王老大的几个崽子拖着长鼻涕,笑嘻嘻地围上来,伸手抚摸犏牛。

王老大斜了眼,虎着脸,几个崽子收了手,眼巴巴地看。

王老大和婆娘利索地把放杂物的小屋拾掇出来,牛住进了屋里。王老大有两个女娃、三个男娃,家里穷得叮当响。这牛,是最值钱的家当了。

王老大和婆娘是肯下力的庄稼人,有了地,有了牛,以后的日子就有了奔头。王老大满是褶子的脸笑成了一朵花。

东边的山头刚泛白,王老大起身披衣,牵着牛去山坳,择草嫩的地头、沟畔,牛伸动舌头,“唰唰”像割草般。太阳升上来,牛的肚子圆鼓鼓,王老大牵牛到小河上游,美美地喝饱水。

起早的村人跟王老大打招呼,王老大眯着眼说:“人不亏牛,牛才会报答人哩。”

王老大回家,吸溜着喝了婆娘做的山药米拌面,吆喝起牛,扛起犁铧,下地了。

牛跟人性,干活儿跟王老大一样卖力。王老大“嗨、呔”发布命令,牛支棱着耳朵,甩动尾巴,直行、侧身、停步、转头,人牛合一,心有灵犀。牛鞭“啪、啪”掠过牛身,抽打在地上,这是王老大为牛助威。牛四蹄猛蹬,犁铧像劈波斩浪的小艇,剖开坚硬的土地。半晌,别的牛耕半亩,王老大的牛耕一亩。

下午日头偏西,卸了犁铧,王老大赶牛到小河边,用桶舀水,给牛洗澡、梳毛。牛拿头蹭王老大的身子,嗅王老大的脸,舔王老大的手。

王老大和牛又去山坳。星星满天,王老大背一捆嫩草,牛跟着回家。这是牛的夜草,牛无夜草不壮哩。

牛屋打扫得像堂屋一样干净,点燃艾草,牛卧在绵软的白土上,“咯吱、咯吱”反刍。晚上,王老大几次起身去看牛,扰得老婆睡不好觉。王老大夹起被子,去牛屋,在牛的反刍声中,呼噜噜睡得香甜。

村人说:“王老大把牛当成爹一样伺候呢。”

王老大和牛的辛劳,带来了丰硕的收获,王老大的庄稼是全村最好的,仓子里的粮食冒尖了。

王老大摩挲牛的脸庞:“有你,啥都有了。”牛仰起头,大眼看着王老大,“哞——”长叫了一声。

村人来借牛,王老大不推辞,絮叨叮咛要好好待牛。牛还回来,王老大扒拉开牛毛细细瞧。有些人家再来借牛,王老大把头摇成拨浪鼓,不借。

这天,王老大去亲戚家。二秃子来借牛,他家的牛犊还不能耕地。婆娘做不了主,经不住二秃子说好话、打包票,借了。

二秃子性子躁,牛鞭“啪啪”抽在牛身上,牛哆嗦。牛甩脖子、尥蹶子、耍岔子,地耕得费劲儿。耕了一天,一亩地没耕完。

暮色从谷底弥漫上来,别的地里干活儿的人、牛全回家了。二秃子吆喝牛,牛立在地中不动。二秃子挥起鞭子狠劲儿抽打,牛呼呼喷粗气,眼睛瞪得血红。

二秃子冲上来扯牛鼻子。牛低吼,乱甩牛头,犄角插入二秃子的胸腔,二秃子像风中的纸,鲜血飞溅出很远。

二秃子被人们送到乡卫生院,又送到城里医院。

王老大急急地赶回家,摸着浑身伤痕的牛,长叹气。牛低着头,紧紧靠在王老大身上,像闯了祸的孩子。

二秃子婆娘哭泣着找上门借钱,二秃子做手术要一千多元。

王老大从箱底翻出手帕,一层层打开,一堆零碎的钞票,八十三元,王老大塞给二秃子婆娘。

二秃子婆娘揣起钱,连声感谢,掉头急急去别的人家。

王老大辗转一夜,第二日早起,牵起牛去集市。

婆娘扯住缰绳不松手:“二秃子明知犏牛习性,下地要一起下,他还打牛,牛才耍性子,是他亏了咱家牛。”

王老大摩挲牛的脸庞:“唉,是咱家牛闯了祸呀!”

王老大掰开婆娘的手,牵起牛欲走。牛四蹄不动,亮亮的大眼睛流出了泪。

王老大不敢看牛,扭过头使劲儿扯牛。牛“哞——”一声长叫,一步三回头踏上了去集市的路。

午后,王老大到城里医院,把九百八十元钱交给了二秃子婆娘,二秃子婆娘捧着王老大的手,嘴唇哆嗦直流泪。

二十天后,二秃子出院。

金灿灿的夕阳下,二秃子牵一头犄角弯曲、眼大如铜铃、全身黑毛如绸缎的犏牛犊,推开了王老大的院门。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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