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和毛驴

2019-09-10 07:22张淑清
百花园 2019年8期
关键词:犁地狗蛋大舅

张淑清

我小时候,经常去姥姥家蹭饭吃。

姥姥家宽敞的院子里,有几棵歪脖子枣树、一块菜园子,还有一个木板搭成的厩,那是一头黑毛驴的房子。

黑毛驴有着干净光滑的毛,两只眼睛很大也很亮。狗蛋舅舅从集口牵回毛驴的时候,姥姥喂它苞谷吃,毛驴就和姥姥熟络了。姥姥数过它的牙齿,它已经有三岁零六个月大了。

姥姥从此有了伴儿,我和毛驴。

姥爷走了好多年,姥姥的日子空荡荡的。她经常枕着姥爷的黑白照片,睡了又醒,醒来就和姥爷说话。毛驴和我正好排解了姥姥的孤独。

狗蛋舅舅头几年对毛驴很细心,白天下田犁地,拉粪,架子车只是装半车。手中捏着柳条鞭子,也只是扬一扬,舍不得落在毛驴身上。

黄昏,狗蛋舅舅和姥姥将苞米秸秆用铡刀切碎,拌点儿家里稀缺的黄豆,喂给毛驴。夜里,毛驴借着如水的月光,埋头吃一口,又吃一口。姥姥和狗蛋舅舅是毛驴的家人。

狗蛋舅舅的毛驴拉车,为街坊四邻带来了方便。那时候,狗蛋舅舅给社员打零工,一天也就挣五毛钱,还不供饭。毛驴拉车给狗蛋舅舅带来了一笔可观的收益。毛驴是他们家的宝贝。

春秋兩季,农活儿最忙。姥姥的毛驴揽着七八家土地的活儿,一天下来浑身湿漉漉的,就像打水里捞出来的。我的叔伯大舅偏不讲信用,嘴上说犁了地,翻了垄,就付钱给姥姥和狗蛋舅舅,结果,粮食都收获进仓了,大舅也不吱声。

狗蛋舅舅就埋怨姥姥怎么摊上这门亲戚,以后不给他家犁地了。姥姥叹口气说:“我去要。”

姥姥扯着我的手,姥姥的身子有些摇晃。隔着一道胡同,就是大舅家,没等姥姥说话,大舅笑眯眯地告诉姥姥,他要将媳妇那边的侄女介绍给狗蛋舅舅。

姥姥当然欢喜,狗蛋舅舅奔三的人了,她做梦都盼着老儿子讨上老婆。

相亲那天,大家坐在毛驴车上。阳光照着,毛驴脖子上围着的绸布红得喜庆。姥姥说:“毛驴带来的好运气,狗蛋啊,毛驴是咱家的福星呢!”

狗蛋舅舅说:“那是,那是,毛驴子是菩萨派来的。”狗蛋舅舅摸出一盒大生产牌香烟,递到大舅手里:“这事,就仗着你里外活动。成了,你家的地,我一起就种了。”

大舅吐出几圈烟雾:“嗯嗯,这毛驴也算是你和青青的媒婆。”

那天,毛驴把几个人平安地送到女孩家里,又稳当当地沿路返回。不过,回来的车上,多了一个人。

那就是我的小舅娘。

狗蛋舅舅趁着人不注意,把剥壳去皮的一捧花生米,偷偷塞进女孩手里,亲事就成了。

当然,后来,狗蛋舅舅说,主要原因还是姥姥妥协了——儿媳妇一进门,姥姥交权,让儿媳妇说了算。五间草苫房,在当时是女子找婆家提的首要条件。狗蛋舅舅结婚后,对毛驴不那么上心了。毛驴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毛驴就咴咴咴朝着住在西屋的姥姥叫。

姥姥原先是在东屋的,东家东家,不当家了,姥姥主动搬到了西屋。

毛驴吃不饱,白天还要劳作,姥姥就用苞米粒喂毛驴。小舅娘看见槽子里的苞米粒,便指桑骂槐。

姥姥说:“人做事,天在看。”

小舅娘说:“牲口就是牲口,人吃的苞米粒都不多。”

姥姥说:“毛驴吃不好,干不动活儿。”

小舅娘说:“干不动活儿,就杀了它吃肉。”

姥姥看一眼日头,扭头看看毛驴,毛驴也看看姥姥。

姥姥掉泪,毛驴也落泪。

毛驴不知怎么一个劲儿叫唤,狗蛋舅舅慌了。姥姥仔细查看了毛驴的眼睛和下身,然后说:“该给毛驴配种了。”

驴驹子,市场上老贵了,一粮仓苞米价。

狗蛋舅舅牵着毛驴去乡里,找了一头模样、体形、牙口都合适的公驴,凑合了一对姻缘。

毛驴怀孕那段时光,只能偶尔吃一瓢小舅娘给的豆子。小舅娘心情好,毛驴就好,姥姥就好,我也好。

毛驴生下了一对小驴驹子,小舅娘高兴得手舞足蹈。

那天下午,叔伯大舅带着几个劳力,拿着一把牛耳尖刀和绳索来了。

毛驴因孩子被卖,有四顿不吃不喝了。夜里,我和姥姥借着月色,端着一瓢黄豆粒喂它,也不吃,歇斯底里地叫。

姥姥立在毛驴前面,颤抖着说:“你们杀毛驴,我不同意。”

小舅娘说:“你不同意你能当驴犁地使?”姥姥还是被拖开了。

毛驴被绑在一根石柱上,朝天空哀号了很久。

姥姥望着石柱上挂着的毛驴皮,哭了,又笑了。

后来,狗蛋舅舅用卖毛驴的钱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耕地。

姥姥从此就不会笑了。

[责任编辑 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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