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辛弃疾的词

2019-09-10 07:22文先国
新阅读 2019年6期
关键词:稼轩辛弃疾

文先国

宋代爱国词人辛弃疾,原本是山东人。因为他年轻的时候,国破山河在,其家乡已是金的领地。无可奈何之下,青年时期的辛弃疾,毅然投入英勇杀敌的行列,为报效国家,不惜生命。后来他一生辗转,在其生命后期的二十多年,寄籍江西铅山,以至寿终正寝,告老并将灵魂安顿于海内外十分知名的鹅湖书院南永平镇的彭家湾。无意中“错把他乡当故乡”的辛弃疾,铅山也因而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故乡,已是不争的事实。作为词人的辛弃疾,一生留下词章六百余首,其中在铅山留下的词作超过三分之一,尤其是在铅山瓢泉的那最后十年,留下的词章更为丰富。辛弃疾在铅山的诸多词作,无疑也是中国宋代文学(文化)遗产中最有价值的篇章。而对于辛弃疾这个入籍铅山的远客来说,自然也是信州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最好的家国情怀的遗存。因此,我就把辛弃疾当作铅山人。如果从中国文化在历史上留存的情况看,特别是为自己的家乡留下诗词文章印记的,如辛弃疾于铅山之丰富,当属华夏罕有。辛弃疾在词学创作以及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巨大贡献和影响,一百年来,海内外学术界研究辛弃疾文学遗产的诸多学者投入了极大的精力,也取得了相当丰硕的成果。

下面盘点近一个世纪以来稼轩词研究成果来分析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贡献。

以唐圭璋主编《唐宋词鉴赏辞典》(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12月第一版,印数二十万册)为例。本书收录有自唐、五代、宋词人185家共697首词作(唐与五代词作较少,以宋词为主)。在宋代词人作品中,收入较多的词人及篇(首)数分别有:柳永21首,张先11首,晏殊9首,欧阳修16首,晏几道17首,苏轼28首,秦观16首,周邦彦19首,李清照25首,陆游15首,辛弃疾37首,陈亮10首,姜夔14首。参加编写《唐宋词鉴赏辞典》的学者,皆是二十世纪词学研究方面的专家,选入词作鉴赏词条考究严谨,应该是非常有权威性而且影响较大。我们知道,宋词人物很多,入编者皆有大名。然而即便有大名能够入编十首以上的却很少。像被研究界推崇的北宋早期婉约派词坛领袖人物的晏殊都不到十首,只有柳永、苏轼、李清照三大词人超过二十首,唯独辛弃疾一人以三十七首为最。为什么宋代词人中,以选作品量留存并不特别多的辛弃疾词章为最,这说明一个什么问题?说明辛词不仅词作好,而且体现家国情怀的进取精神和正气凛然的风范尤为浓烈。著名历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邓广铭先生的《稼轩词编年笺注》,是一个在八十年间先后出版修订又出版的一部辛弃疾词研究极有分量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著。这部专著1978年重印时的印量达到二十五册,且出版后不到一年即销售一空。这里为什么要举出这两部影响深入人心的词学研究的重要著作说事,我想正是因为唐圭璋、邓广铭等前辈学者的成果后人难于甚至是无可超越,而要在这个基础上再行“笺注”“笺证”或“鉴赏”并企图有所新意和发展,是需要何等的胆量和气魄。

辛弃疾,八九百年前在铅山曾经寄寓着的这么一个人,对铅山文化的贡献可谓巨大。然没有人把辛弃疾的那么多的词章列入铅山地域文化的研究中。江西铅山鹅湖书院原馆长王立斌就开了这个先河。王立斌不仅仅是因为有相应的唐宋诗词功夫的修养,也因为他有在文物考古工作岗位上这个条件。王立斌以文物考古的方法,去考证辛弃疾留在铅山的词章文化遗产,成书为《辛稼轩与铅山瓢泉词选》略举例如下:

(一)《水龙吟·题瓢泉》“稼轩何必长贫,放泉檐处琼珠泻。乐天知命,古来谁会,行藏用舍?人不堪忧,一瓢自乐,贤哉回也。料当年曾问:‘饭蔬饮水何为是,栖栖者?’且对浮云山上,莫匆匆,去流山下。苍颜照影,故应流落,轻裘肥马。绕齿冰霜,满怀芳乳,先生饮罢。笑挂瓢风树,一鸣渠碎,问何如哑”。

辛弃疾在宋淳熙十三年(1186年)访“周氏泉”更名“瓢泉”后所作的第一首瓢泉词,真是直抒心怀,淋漓尽致,荡气回肠。王立斌有深情,不知花费了多少工夫去现场考证。与历代《铅山县志》记录“瓢泉在县东二十五里,辛弃疾得而名之……”不同的是,王立斌三番五次用脚去丈量,得出的结果是“瓢泉在现铅山县稼轩乡五公里,赣闽公路上分线(上饶——武夷山市)旁南侧一百五十米。辛弃疾得而名之“其一规圆如臼,其一规直如瓢。周围皆石径,广四尺许,水从山岩喷出,而后入臼,其水澄渟可鉴”。王立斌还从当地调查得知,民间相传当年辛弃疾以《论语》中“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之句,而取颜回律身自好之意,改“周氏泉”名为“瓢泉”。当然,今天仍然存在的稼轩公馆建筑群遗址,即俗称的“瓢泉草堂”,此地现名“五堡洲”。如此等等,都是别的诗词研究學者所不知道也无从入手所能“笺注”或“笺证”的。

(二)与好友陈亮的《贺新郎》一首,前有序文“陈同父自东阳来过余,留十日。与之同游鹅湖,且会朱晦庵于紫溪,不至,飘然东归。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于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夜半投宿吴氏泉湖四望楼,闻邻笛,悲甚,为赋《乳燕飞》以见意。又五日,同父书来索词,心所同然者如此,可发千里一笑”。

词曰“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残雪。耍破帽,多添华髮。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据王立斌考证,写作于宋淳熙十五年(1188年)的《贺新郎》,是作者罢官归田后的第七个年头,生活的磨砺,使得辛弃疾更加认清了社会生活的残酷。对这首词中的“紫溪”,邓广铭先生虽然知道铅山有紫溪这个乡镇,但他却别开生面,又引出朱文公文集戊申与陈同甫书有“承见访于兰溪,甚幸”等语,说“兰溪疑为紫溪之别称”。关于鹭鸶林和方村两个地名,邓注同样是“未详”或把古人诗词文章中相应的地名拿来,冠于“疑似”“未知”的用语。过去很多学者的研究都沉浸在书斋中,现在更多学者的研究在空中楼阁里。而王立斌对这次铅山十日的“辛陈之会”,考证出“辛弃疾为了表示对陈亮的留恋,他从铅山追到上饶一个叫鹭鸶林的地方(即铅山方村渡口的河滨滩地)。由此,后来的几首《贺新郎》词作是王立斌稼轩词研究的重点文章,他为此费尽了心思,努力去把辛弃疾与陈亮之间友情的关系、各种事例生发的地点,以及其他相关的人和事等要素,他翻典籍,去相关文物点,以及追溯外地可能相关的遗迹,都要考证研究得清清楚楚,甚至写成不同事例的学术文章,不致有丝毫的缺失。

(三)《沁园春》又有前序曰“期思旧呼奇狮,或云中其师,皆非也。余考之《荀卿书》云:孙叔敖,期思之卑人也。期思属弋阳郡。此地旧属弋阳县。虽古之弋阳,期思,见之图记者不同,然有弋阳则有期思也。桥坏复成,父老请余赋,作《沁园春》以证之”。

词曰“有美人兮,玉佩琼琚,吾梦见之。问斜阳犹照,渔樵故里,长桥谁记,今古期思。物化苍茫,神游仿佛,春与猿吟秋鹤飞。还惊笑,向晴波忽见,千丈虹霓。觉来西望崔嵬,更上有青峰下有溪。待空山有自荐,寒泉秋菊,中流却送,桂棹兰旗。万事长嗟,百年双鬓,吾非斯人谁与归。凭阑久,正清愁未了,醉黑休题”。

这首词是辛弃疾在武夷山下新发现的“期思渡”,经过他当年的考证,认为更古老的时候叫“奇狮”,而应当地乡绅之请而赋词抒怀。王立斌在辛弃疾考证的基础上,去那里考古,得考证文词说,期思渡位于铅山县东南五公里处,背山面水,隔铅山河与瓢泉相望,古有桥。现今留有古建筑遗址,东为排窑山,有窑址十多座。他还试图去找到代代相传中被埋没了的一座宋代的整窑。虽此举未果,但他还是找到了那渡口边上北头造船的作坊。他甚至在期思周边几平方公里的范围寻找词中的宋代物质遗存。如在附近的陈家棚,他找到了“寒泉秋菊”与“更上有青峰下有溪”的真实所在。辛稼轩在此建瓢泉书院时所栽下的桂花树,至今树高十二三米,干围一米八且枝繁叶茂。

傅斯年先生笺注古代文学遗产成果,考证从文学、历史,上升至考古,是否更具科学性。近现代科学考古三重要素,是文物、文献、照相。这三要素的形成,本身就有王国维、傅斯年们的考古学术影响在。只是近现代绝大多数诗词笺注家们一般不具备这个条件。而王立斌恰恰在文物考古这个岗位上,有这个条件,又在这方面特别下功夫,做出了《辛稼轩与铅山瓢泉词选》一书,让我大有收获。

作者系江西省南昌市进贤县博物馆原馆长,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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