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她的女友们

2019-09-10 07:22Chris
女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阿泽皮蛋叔叔

Chris

我至今记得那年的一天,顾阿姨来我家探望我妈妈的情景。

那时我五岁半,弟弟一岁半。顾阿姨的到来让妈妈很是欢喜,她凭着在学校周边能买到的有限食材,做了一桌子在我看来非常丰盛的饭菜招待顾阿姨,可是顾阿姨的心思根本不在饭菜上,她只是一脸嫌弃地看着我一岁半的弟弟在婴儿椅中手脚乱舞,口水横流,咿呀不停,看半天才端起饭碗,准备尝一筷子我妈妈做的红烧鲤鱼。

偏巧这时候,我弟弟像是为了抗议顾阿姨的歧视,在婴儿椅中豁出去了,摧枯拉朽地拉了一泡臭臭。

妈妈赶紧放下碗筷,将婴儿椅迅速拖离饭桌,抱起弟弟,清理战场。

顾阿姨紧皱眉头捂着鼻子呆看半晌,默默地放下筷子,拎起包包,头也不回地告辞而去。她一边走一边冲我妈妈嚷嚷:“你看看你!结婚有什么好?你现在一个人拖两个孩子,也没个人帮你!生孩子有什么好?这屎尿屁的,真受不了……”

妈妈有点无可奈何地笑着,抱着已收拾干净的弟弟,牵着我,送顾阿姨到学校门口,看着她乘坐的公共汽车变成一个小黑点。

那时我爸爸远在西安工作,妈妈一个人带着我们姐弟俩,着实艰难。她白天把弟弟送到学校附近一个老婆婆家里,请他们帮忙照看,晚上放学后再把弟弟接回来。那老婆婆一家人很疼弟弟,老婆婆的儿子六民还喜欢去河里钓些小鱼小虾,回来煎给弟弟吃,弟弟人小,吃了常拉肚子,久了就落下肠胃不好的毛病,搞到后来每次吃玉米,妈妈都规定他每一粒必须嚼20次才可以吞下去。

拉臭臭的弟弟赶跑了顾阿姨,在我的印象中,自那以后,顾阿姨再没来过我们家。

和妈妈要好的女友除了顾阿姨,还有一位金阿姨。她们是本城教师进修学校的同学,原本各自毕业于不同的师范学校,在不同的中小学当老师,因为某年夏天一同在教师进修学校进修学习,年龄相近的三人结下了深厚情谊,离开进修校后,仍是经常进出同步,周末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被当时的很多同行戏称为“三驾马车”。

金阿姨是音乐老师,皮肤白皙到接近无血色,气质文静,梳两条长辫子,戴金丝边眼镜,是六十年代初期的标准女文青形象,那时人人都喊她林黛玉。金阿姨爱拉手风琴,爱读诗,就是不爱理人,现在回想起来,这位阿姨看似柔弱的躯体中自带一股能量强大的浪漫热情,像按捺不住的火,让人暗暗担忧一旦燃烧起来有可能失控。

数学老师顾阿姨又像谁呢?我在稍大些读过《红楼梦》后,思来想去,把顾阿姨跟妙玉连线到了一起。顾阿姨跟妙玉一样爱干净爱清静,有严重洁癖,看到小孩子的屎尿屁一定吃不下去饭那种,而且顾阿姨为人严肃挑剔,数学老师嘛,讲究逻辑正确和凡事精确,对其他人是动辄嫌弃这嫌弃那,嫌弃我们小孩子,嫌弃所有人,嫌弃整个世界,恨不得远远地离群索居,跟妙玉就是很像啊。

作为语文老师的我妈妈呢,跟她俩都不一样。我妈妈是那种爽朗明亮又大而化之的性格,放在大观园里,她就是活脱脱的史湘云。外公在老家镇上开一间小工厂,妈妈小时候没吃过苦,粉粉白白逗人爱,而她妹妹就是我姨妈天生瘦弱,亲戚邻居都搞笑地说这姐妹俩一个是地主家的孩子,一个是穷人家的孩子。据我妈妈自己羞愧地说,她小时候很有点大小姐脾气,举个例子,她爱吃花生粘,就是白色糖霜里包一粒花生米那个,有一天想吃了,立时三刻非吃不可,家里又没有现成的,她就在楼板上打滾啼哭地要外公的徒弟“小刘哥哥”去给她买。

可是我听着简直像童话。自我记事以来,妈妈就从来不是那种自我中心、爱驱使别人、会在人前打滚啼哭的人。她温厚大气、爽朗热情,处处替他人着想,有苦自己咽,这跟她自述中的童年形象简直天差地别。

我只能猜测,是养育两个孩子的生活改变了她。而且,能跟金阿姨和顾阿姨这两个怪咖同时交朋友,这件事本身就证明了我妈妈的包容力和适应力。

我妈妈的适应力还体现在她的口音上。她的老家离本城几百公里远,口音也明显不同,可是自从我记事起,妈妈的口音已经九成本地化,到她退休的时候,更是无人听得出来她原籍何方,都以为她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金阿姨和顾阿姨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她们都出自本地大家族,兄弟姊妹众多,我妈妈从师范学校毕业后分配来到这里,人地两生,两位阿姨就经常带她回家去蹭饭。

以我妈妈的开朗性格,她跟两位阿姨的家人都处得很好。只有一件事略略为难,就是她不吃皮蛋,但本地人家家都爱吃。我妈妈觉得皮蛋这东西的外貌极其可怕,混沌不清,想必味道也极其可怕——这有点像前一段新闻里说歪果仁把皮蛋评为“世界最恶心食物”并批其“不适合人类食用”,反正从小到大,她从来都是拒吃皮蛋的。

直到在金阿姨家里,她被迫吃了一口皮蛋。

因为是在别人家做客,没有办法,总不能当众吐了吧。当时是金阿姨的妈妈热情地给我妈妈夹了一块红油凉拌皮蛋,我妈妈却不过情面,唯有勉强嚼食,不想一吃之下却发现美味到惊艳,遂主动连吃数块,自此对皮蛋彻底改观。

皮蛋为我妈妈打开了一道深入这城这地的大门,后来她和同为外地人的我爸爸在我叔公的介绍下认识、结婚、生下我和弟弟,爸爸调动工作从西安来到本城……就这样,他们在这座原本人地两生的小城里落地生根,度过余年。

又是一年的四月,我跟着妈妈和她的同事们到乡下春游。平原辽阔,油菜花在田野间开成金黄色汪洋,我和大人们一起坐在农家院坝里的长条凳上,围着四方桌吃那些风格粗野却好吃得不行的农家菜。最好吃的菜当然是烧白,烧白烧得烂烂的,配了芽菜一点也不腻,我一共吃了七片,妈妈的同事们都吓坏了,赶紧让我住嘴,“这孩子,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不消化了!”

我意犹未尽地停下筷子。大人们太紧张了,他们不知道我其实还能吃。

然后,就在那一次的农家饭桌上,我听到大人们说起金阿姨。虽然是个小孩子,但我凭着听来的只言片语,组织出了事情的大概:

在那之前,金阿姨交了一个男朋友,姓胡,是银行职员,高大帅气,名牌大学毕业,有学识,为人也很好。金阿姨和那位胡叔叔两情相悦,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眼看着好事将近,没想到却出了意外:胡叔叔跳下沱江去救一个溺水儿童,但再也没能活着上岸……

金阿姨听闻噩耗,马上就垮了。

落水儿童获救,家长千恩万谢;胡叔叔被追认为烈士,骨灰安葬在城内五虎山上的烈士陵园;金阿姨失去了未婚夫,以及她憧憬过无数次的美好婚姻和未来。

我有点懵,想起上一次跟妈妈一起和金阿姨吃饭,那时她还好好的呢。

妈妈说:“金阿姨生了一点小病,但是很快会好的,不要担心。”

又过了一段时间,妈妈外出了一次,回来很沉默。第二天,我听她跟隔壁的王奶奶说:“已经送去了康宁医院……”

在后来的数十年里,金阿姨的病情反反复复,康复了就回家,但过不多久又犯病,又送院。就这样,好一段,病一段,很多年就过去了。

读中学的时候,我一度沉默寡言,爱读诗,不爱理人,很有些伤春悲秋女文青的雏形。妈妈有一次很警惕地说:“你要多出去走走,多跟同学一起玩,开朗一点!”我知道她是怕我长出了金阿姨的性格,重蹈金阿姨的覆辙。

事实证明妈妈的担心是多余的。年岁渐长,我性格中妈妈的成分破土而出并茁壮成长,哪里还有一点伤春悲秋的样子。唯一遗憾的是,现在的我,早已不复当年“一次七片娃”的英勇豪情。

嫌弃世界的顾阿姨一直坚守着她的独身生活,直到我上大学那年,她的一人世界变成了多人世界。

终结顾阿姨独身生涯的人姓徐。徐叔叔是个鳏夫,顾阿姨的同事,中学化学老师。徐叔叔的妻子在多年前病逝,他一个人拉扯着四个孩子过了这许多年,殊为不易,作为同事的顾阿姨自然也看在眼里。

徐家有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最小的儿子阿泽,跟我弟弟是小学同学,关系还挺好。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阿泽跟几个小伙伴一起到沱江里游水。这项活动,我弟弟因为惧怕我妈妈的“笋子炒腊肉”,一般是不敢同去的。阿泽他们在夏天的午后逃学去到沱江大桥附近的水域游泳,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回水沱,阿泽不知道,游到那里,沉下去,再没有起来。

其时烈日当空,小孩子的呼救声在江面回荡,却没有另一位胡叔叔来飞身救起这个落水的儿童。

弟弟得知消息,伤伤心心地哭了。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并没有把哭泣的弟弟紧紧搂在怀里,这一点跟后来看的很多电影中的妈妈不像。她只是拍着弟弟的背,沉默着,没有太多安慰的话。那是弟弟人生中第一次直面同龄人的生死。当时年纪尚幼的他会不知道,将近二十年后,我们将不得不擦干眼泪,携手捱过妈妈从患病到离别人世的日子。

顾阿姨和徐叔叔是怎样产生感情的,我不清楚。顾阿姨独身多年,又是怎样改变了心意,我也无从知晓。我知道的是,他们结婚的时候,阿泽已不在人世许多年。

顾阿姨没有参与徐家孩子们的屎尿屁,但她性格中的刚棱硬角,不是结了婚就可以马上磨灭的。据说她在婚后跟徐叔叔也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不过在妈妈看来,吵嘴在顾阿姨的生活中也算得一种小乐趣,大可不必紧张。而徐叔叔大概也是懂得这个的,所以他和顾阿姨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没有传来分开的消息,那就是好消息。

徐叔叔斯文、戴眼镜,穿白衬衫和灰色毛线开衫,典型的知识分子打扮。有这个印象,是因为我大学假期里在街上碰到顾阿姨和徐叔叔,妈妈还让我喊人。

今年清明节,弟弟回老家给妈妈扫墓,又陪着爸爸去了一趟妈妈从前工作的学校。

他们拍了一些照片发给我,有新修的校门,有篮球场,有学校传达室门口的告示牌,跟我记忆中的那所学校天差地别,毕竟数十年过去了。还有一张是学校旁新桥,前年我回老家和同学一起去春游时也看到过,那时还在建造中尚未合龙,现在已通车多时。

爸爸说,他们在校园里问人,但遇到的人多数不知道妈妈从前同事们的名字,偶有一两个知道的,都说,“退休好多年了,他们都不住在学校里面了。”

顾阿姨和徐叔叔在多年前调动工作去了另一个城市,而金阿姨,已经不在人世许多年。

想想兩位阿姨,再想想我妈妈,她们这一辈人,真没有谁的人生是容易的。但至少,我知道,她们也曾经是朝霞般的少女,爱过、心碎过、为生活焦头烂额过,也被友情温暖过。

更重要的是,她们曾经认真地、快乐地、青翠地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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