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主任

2019-09-10 07:22徐国平
百花园 2019年6期
关键词:花旦供销社大白

徐国平

老家北大街东首,最早有四间青砖瓦房,是公社设在这片的供销社。记得有三个人站柜台,主任姓詹。老家人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姓。

起初,老家人喊他詹主任。他嘻嘻哈哈地说:“屁主任,不就是个站柜台的,天天站着?喊俺老站就中。”

慢慢地,老家人见他随和,不拿架子,都喊起“老站”。

老站不是本地人,撇着一口南方口音。四十多岁,个头儿不高,微瘦,腰板总是挺得笔直,只是右手少了两根手指。不过,他左手噼里啪啦能打一手好算盘。有时,营业员盘不出一天的账,他在一旁瞧着急,一把夺过来,三下五除二,便把账算得一清二楚。

老站一个人住在供销社西角的一间偏房里,平日嗜酒,无论是散的还是成瓶的老白干,端起一茶缸子,一仰脖就下肚,跟喝白开水一样。听他说,年轻时在一家货栈干伙计,二掌柜没有儿子,特别喜欢他,除了教他识字记账打算盘,还经常拉他一块儿喝酒,慢慢地就好上了这一口。后来,他参军去了朝鲜。有次部队设伏,半夜寒冷刺骨,幸亏他随身带着半壶白酒,就给一旁战友喝上几口,借酒取暖。就是这样,仍有十几个战友活活被冻死了。

当时,静寂的村庄除了犬吠鸡鸣,总会从供销社里飘来阵阵悠扬悦耳的二胡声。特别是到了冬夜,大雪封地,社员们都爱挤在老站狭小的宿舍里,围着火炉,听他一边拉二胡一边唱京戏。老站不但能拉一手好二胡,老生腔也唱得好。有几次,老站醉醺醺的,他老婆就从酒气里袅娜着走出来,很妩媚地站在众人面前。老站说他老婆是市京剧团的头牌女花旦,唱腔好人也漂亮。两人还有了一个儿子。只是,两人最后离婚了。人们觉得可惜。又问及他的残手,他满不在乎地说:“被美国鬼子的炮弹皮削掉了。”

不时,还有几个干部,开着吉普车来找老站一块儿喝酒。村里人一打听,才知老站原本官至市文化局局长,不知为何被打成“右派”,才下放到这屁大的供销社。

后来,老家有人盯上了老站。

社员们一年到头就那三尺布票二两糖票一斤煤油票,生活十分贫困。为了糊口,人们啥点子都出。尤其是村前的大白腚,为了半斤白糖或一双袜子,就跟人家睡一觉,名声很臭。

大白腚见老站鳏独一人,管着供销社,有油水,就动了歪主意。一夜,老站独自在宿舍拉二胡,大白腚推门进来,卖弄起风骚。老站一见问题严重,连忙退避。

这时,事先躲在门外的大白腚的男人,一步闖进来,堵住门口,恶气汹汹地指着老站威胁道:“你耍流氓,私了还是报案?”老站见此,心知肚明,毫不惧怕。大白腚撕破衣衫,躺在地上干号起来。很快,招来无数人围观。大白腚的男人气急败坏,拽起老站嚷着要去公社。谁知,老站神色坦然,推开大白腚的男人:“走,俺头前带路。”

结果,到了公社,老站脱下裤子,裤裆里竟空空无物。

人们这才知道,美国的炮弹不仅削没了老站两根手指,还削没了他裤裆里的男人物件。此时,人们隐约猜出几分老站跟女花旦分手的原因了。只是儿子又会是谁的?老站不说,谁也不好意思去问。

不过,老站特别喜欢孩子。若有孩子瞅着柜台里的糖果流口水,他就走过去拍拍孩子的脑壳,然后塞给一个糖块,孩子自然欢天喜地。那些学习好的孩子,老站还不时送给他们一些铅笔和本子。每到供销社月底盘账,老站总要自己垫上一些钱。一次,大白腚的儿子发高烧,人事不省。老站闻知,跑上家门掏出10元钱,塞给大白腚,说:“娃要烧毁了,赶紧送医院。”

老站为人豪爽,手头的工资除了酒钱和生活费,不是资助这家学费,就是帮贴那家药费。渐渐地,老家的人都不把他当外人,谁家结婚生子、盖房上梁,都要拽他到家里做客。老家的娃也怪,但凡拜他做干爹,个个壮实。

“四人帮”被打倒那年,老站扬眉吐气,召集了一帮好友饮酒。酒至半酣,老站一时兴起,说:“杨子荣打虎上山一连喝了八大碗,俺今天也要连喝八茶碗。”

果真,老站连饮了八茶碗酒。然后,他又扯开嗓门唱起来:“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哈哈哈……”

老站开怀大笑着,身子猝然往后一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人们慌忙抬他去医院,才知是突发脑溢血,最终没抢救过来。

老站的追悼会是在老家小学举行的。老家的人挤满了校园。大白腚也在其中,哭得一把鼻子一把泪。大白腚来到老站的遗像前,一把摁倒儿子,让其连磕了三个响头。

几个识字的人,念着白色横幅上的黑字,才知老站的大名叫詹向宇。

人群中,有一个小伙子搀着一位端庄优雅的中年女人,两人胸戴白花,表情肃穆。

人们就猜测,这女人会不会是那位女花旦。

老站的骨灰盒,也被那个女人抱走了。后来,人们才知那位女花旦当年被一流氓强暴后,不幸怀孕在身,投河自尽时,被老站拼死救下,并结成了夫妻。孩子生下后,老站执意又离了婚,理由是自己一个废人,不能毁了她的青春。

老家人纷纷赞叹,老站竟是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后来,供销社撤走,那四间青砖屋就成了村委办公室。再后来,村委也搬走了,那四间青砖屋便无人居住,一直闲置。

去年旧村改造,青砖屋被拆除当夜,老家人几乎都梦到一个人,站在那堆废墟里,拎着一把二胡,笑而不语。

“那不是老站吗?”梦醒的人都这么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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