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树

2019-09-10 07:22宁可
陕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尼姑小翠庙里

村子位于深山之中,树木就密,密不透风。黄土高原不像云贵高原、东北平原沉得住气,黄土也就没有红土、黑土金贵,脚下无根,就很轻浮,给满山的树叶化了浓妆。雨水当然少,因少更显得贵重,有时候几个月才来一次。村子虽然被绿色环绕着,头顶却总是灰蒙蒙的。村子里的人就很憋气,尤其是灰蒙蒙的天空下水灵灵的女娃们。尼姑整天就被这样的心情萦绕着。

清晨时分,尼姑喜欢坐在门前的树墩上发呆。和尚庙还在全村人的梦乡中屹立不倒。村子上空清新、纯净、静谧。空气也很好闻,凉凉的、软软的、酥酥的,直往尼姑的肺里钻。撩拨地尼姑的眼睛湿湿的、润润的,女娃娃的心事像树叶上趴着的毛毛虫一样一拱一拱的,在心里留下了一条条痕迹,把心鼓捣得热热的,痒痒的,喝醉酒了一般。尼姑手就闲不住了,把满腹的心事都抚摸在了花花的身上。花花是小花花,虽然小,却懂心思,伏在尼姑脚前,一动不动,把尼姑积攒了十八年的柔情蜜意通通接纳。

那时候,村子上空总是氤氲着层层雾气。雾气似动非动,朦朦胧胧地舒展、延伸,纵容着尼姑的心事。尼姑就更痴、更醉了,抚在小花花身上的手因激动而颤抖起来。小花花不失时机地轻叫两声,算作回应。

大花花不合时宜地出现了。

村子里的肮脏就是从大花花的出现开始的。一直以来,尼姑都把村子里肮脏的根源归根于大花花。大花花一露身,尼姑就“醒”了。清醒过来的尼姑收回潮乎乎的目光,厌恶地盯一眼低着头的大花花,吐一口唾沫,花儿一样摇进了屋里。小花花从地上站起来,回头看见尼姑的身影隐在门内不见了,就摇一摇尾巴,欢天喜地地冲着大花花跑了过去。大花花却不领情,好像看不见似的,理也不理小花花,仍然低着头,挥动着大扫把,一下一下认真地扫着。小花花一副“小人不記大人过”的气度和风范,仍然摇着尾巴,围着大花花跑来跑去。大花花身后,尘土已经覆盖了雾气,天空重归于灰蒙蒙一片。

几下就扫到了尼姑家门口。

村子里的人依山势而居。山多变化而无定数,村子里的土路就逶迤弯曲而又细长。大花花是从村子的东头往西扫的,尼姑家正好居于村子的中间(说是中间,是按路的长度而定的,每个家的屋后都是村外),每次扫到尼姑家门口,大花花总要停下脚步,伸展一下酸困的腰肢,擦一擦满头的汗珠和露珠。伸完擦过,大花花支愣起耳朵,看看门里还有没有话语传出。门内静静地,大花花就继续往前扫。有时候门内会传出一声“缸里没水了”。大花花高兴地“哎”一声,扔了扫把,拎起水桶拿起扁担屁颠屁颠地跑了。这样的待遇能让大花花通过扁担把欢乐摇满山路。

等大花花挑水回来,鸡就叫两遍了,一个个脑袋从一户户门内探出来。人一动,整个村子就动了。轻飘飘的黄土就从脚下浮起,罩在了村子的上空。遥远偏僻的小山村,这时候才真正地脏了。

“老和尚”总是最后一个走出家门。站在门口,一锅旱烟吧嗒完了,两只手在鼻子上一捏,随手在鞋底一抹,拿起发黑的草帽扣在头上,背着手独自走了。大花花赶紧集中目光,抓起干活的家什,忙中偷闲再往屋内瞄一眼,跟在“老和尚”身后,往田地里去了。小花花紧跟在大花花身后,正在摇头晃脑地跑着,屋内传出一声“花儿”,小花花不情愿地停住脚步,回过头就又摇着尾巴跑回屋里了。

“老和尚”当然不是和尚,而是“尼姑”的爹。“尼姑”当然也不是尼姑,而是“老和尚”的女儿。深山偏僻,远离人群,是个连日本人的炮火也没有找到的净地。村里曾经有两个人出山贩盐,一个带回了满脸的血污和惨无人道的消息,一个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村子里再也没有人出去。幸亏和尚庙里有神赐的盐巴定期发放,村子里的人从此过上了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只是山村没有医院,甚至连个赤脚医生也没有。村子里不论人畜,都靠神灵照应。按照村里的习俗,神灵都不灵了,就是寿终正寝,该去“享福”的时候了。

离村子不远的地方,有个老虎沟,老虎沟里有个和尚庙,庙里的老和尚自从来到老虎沟,就一直照应着村子里的人。在村人的心目中,庙里的老和尚就是神的化身。神自然是令人神往的,和尚也就成了萦绕在村人心头的光环,神圣而不可亵渎。为了一保平安,村里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生个男孩了,能起名叫“和尚”;生个女孩了,能起名叫“尼姑”。“和尚”、“尼姑”当然不能乱叫,要靠庙里的老和尚来赐。据说,只有老和尚赐下的名字才有灵气,才能保得人畜兴旺、四季平安。因了此,一年四季,老虎沟香火不熄,供奉不断。

每年七月七日,是村子里最神圣的节日。这一天,受到恩惠的村民都要去老虎沟和尚庙里去还愿。按照村子里约定俗成的说法,和尚庙只接信女,不见善男。家家户户只要有了成了年的女娃娃,就有了受到恩赐的机会和可能。平时舍不得穿、压在箱底的衣服就在这一天派上了用场。山村里大年初一可以不穿新衣,每年的七月七日却是一定要穿的。在山里长大的女娃娃一个个打扮得孔雀一般,为的就是能给全家带来永久的平安。山里不管贫富,平安就是福气。从小有点孔雀模样的女娃娃还没有成人的时候,就成了全家的宝贝。田地是万万不去的,弄脏了手就玷污了神灵。如果在田地里看见成了年的女娃娃,那一定是在很小的时候,五官偏离了方位。在这里,播种耕田只是男人们的专利。

田地围绕在老虎沟周围。人们干活前,不管身在何方,都要先朝老虎沟方向双手合十,顶礼膜拜。只有大花花例外。小花花是狗,大花花却是人。据村子里的人说,大花花从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不但力大无穷,而且不安分,三拳两脚就把娘送到了另一个世界。大花花从小和爹相依为命。直到十五岁那年,大花花的爹和邻居出山去买盐巴,邻居虽然皮肉带血,但毕竟是回来了,大花花的爹却再也没有了踪影。大花花从此成了孤儿。所幸的是,没有多久,老虎沟废弃多年的破庙里来了一个和尚,慈眉善目的和尚听了大花花的故事,收留了他,和尚庙从此成了大花花的新家。本来大花花是一直待在和尚庙里的,自从几年后在庙里遇到了“尼姑”,大花花就向老和尚不辞而别了。

只是,那时候的尼姑当然还没有资格叫尼姑,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小翠。小翠姑娘就像山里的竹子一样修长、摇曳多姿。小翠姑娘一般不出门,白天的时候只待在家里。偶尔有事走出家门,村子里就静了,静得能听见竹子拔节的声音。叫得再好听的鸟儿也停止了歌唱,整个村子静默地成了一幅水墨画。小翠姑娘是在今年七月七日去了老虎沟的。十八岁姑娘的心事稠得如满山的尘土,飘飘洒洒浮满了村子的天空。晚上落了,白天又起,折磨的小翠姑娘只能依靠神灵的法咒去去除。随同小翠姑娘一起去的小花花按照规定被小和尚拦在了庙门外。那是小翠姑娘第一次走进老虎沟,心儿就像落了小鸟的树梢一样上下晃动。小翠跪倒在老和尚面前时,满山的芍药花已经爬满了粉嫩的面孔。一直垂着眼皮、手捻念珠的老和尚不由瞪圆了眼睛。半柱香的时间了,老和尚的眼里才恢复了慈祥的目光。老和尚的目光从小翠身上移到了小和尚的身上,那收回来的目光如剑,一下就把小和尚刺到了门外。蹲在庙门外的小和尚,想像老和尚一样闭合双目,却因定力不够,不停有露珠一样的东西滚出脸颊。小和尚脸上的露珠是被一直候在门外的小花花用舌头舔干的。小和尚就在那时候和小花花成了朋友。

小翠离开老虎沟的时候,已经不叫小翠了。小翠变成了“尼姑”,不但小翠变成了“尼姑”,小翠她爹也变成了“老和尚”。这一点,是庙里的老和尚后来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的。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是先有的和尚庙,还是先有的村子,或者说自从有了和尚庙和村子,还没有一次先例一户人家一次得到两个封号。这个破天荒的事更把小翠演绎成了飞翔在村子上空的孔雀形象。孔雀从和尚庙飞回来时,身后除了小花花,还多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一直和老和尚相依为命的孤儿。孤儿原来是有名字的,叫小和尚。小和尚和老和尚一样,一直受到村里人的敬重。自从见了小翠,小和尚不愿当小和尚了,而变成了尼姑家的大花花。

大花花和小花花一样,尼姑赶也赶不走。那一年的七月七日,太阳只照在了尼姑一家人的身上。成了老和尚的尼姑他爹得到消息,一直迎着阳光站在门口,下巴颌上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脸上的皮肉因为绷得太紧,皱纹也少了许多。因为迎着太阳,眼睛就不太好使了,一起光屁股长大的伙伴离得很近了,他也看不清楚,目光直瞪瞪地只瞅着天上。刚开始看见小和尚的时候,尼姑他爹的脸上习惯性地布满了笑纹,但只笑了一半,那笑容很快就从已经僵化的脸上褪去了。

“去,拿把扫帚扫扫院子。”站在田地中的尼姑她爹不止一次看见小和尚拿个扫帚打扫和尚庙。

哎!小和尚应声而去,高兴地抄起了扫帚。

尼姑她爹很满意自己的表现,他在一瞬间就进入了他在梦中常常希冀的情景,不但顺利地完成了他从小翠他爹到老和尚角色的转换,而且顺理成章地把小和尚使唤成了大花花。

只是,从小和尚转换成大花花、挥动扫帚的那一刻,村子里就脏了。

大花花在尼姑家的房门口随便用树枝搭了一个棚,每天晚上和小花花一起守卫在门口。天蒙蒙亮的时候,就挥动了扫帚,尘土带着大花花的情绪在村子里到处飞扬,常常把薄雾之中坐在门前的尼姑的心事污染得一塌糊涂。每月七日,是尼姑去老虎沟还愿的日子。那一日,按照惯例,村子里的人都不上工。每家每户的村民都躺在屋子里睡觉,村子里像死了一样安静。只有大花花,疯狂地挥动着扫把,好像要把整个村子和村人扫“醒”。

黄土飞起来,又落下去。村子就在这一起一落中恢复了宁静。几年过去了,村子里一直这样宁静。村子里的人也希望一直这样宁静下去。这种宁静里面,透着安乐、祥和;充溢着平安、饱暖。

打破这种宁静的,是天怒。暴风雨来临的时候,伴随着电闪雷鸣。巨大的山洪倾泻而下,把村民苦心经营的庄稼夷为平地,居住的房屋也岌岌可危。这是多少年都没有过的事了,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村人经过仔细盘查,才惊慌地发现了原因,老和尚家的尼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再也不去老虎沟的和尚庙了。这种反常的变故让村子里的人惶惶不可终日。他们在家里待不住了,每个人都站在家门口,惊慌失措地看着天空,然后把共同的愤怒通过目光倾注在尼姑家。

村子里的人是在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涌入尼姑家的。那天晚上,天空连一颗星星也没有,但黑通通的空中不时有轰隆隆的雷声传来。

老和尚蹲在屋角,面对突然而至的邻居,没有了往日的威仪,低头脱了脚上的鞋,用鞋底不停地在自己的脸上来回抽动。尼姑惊慌着身体躲在大花花和小花花身后,却怎么也掩盖不了已经隆起很高的腹部。村民们在那一刻都有了一种被愚弄的感觉:面前的尼姑哪里还有一点山中孔雀的模样?!

谁干的?怒吼声和雷声合二为一,惊天动地。

尼姑低头不停地哭泣,尽管老和尚的脸色已经由红变青,但却丝毫没有减慢挥动鞋底的速度。鞋底代替了手掌,一下一下在老和尚的脸上抽打着。

村人并不买账,说!无数双瞪圆的眼睛成了一个个小灯笼。

尼姑吓得把大花花往前推了推,以便更好地藏在大花花身后。

我,在村人记忆中,大花花已经好多年没有说话了,一旦开了口,竟如佛经一般优美、动听,是我干的!

屋子里所有的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和尚也停止了鞋底在脸部的抽打。舒气之后的人们重新愤怒了,多少年了,村子里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事。愤怒的村里人一拥而上,几下就把罪魁祸首大花花捆了起来,绑在了村外的大树上。早就有人在树周围堆满了黑乎乎的柴禾。柴禾横七竖八,似一把把尖刀,团团困住了大花花。大花花面无惧色,鄙夷地看了看村人,然后冲着老虎沟方向喊出了一声令村里人魂飞魄散的话,老和尚……

村人面面相觑,拿着火把的手忘了点燃柴禾。一声“阿弥陀佛”从天而降,村人诧异的瞬间,老虎沟的老和尚飘然而至。老和尚双手合十,微微低头诵了一句“我佛慈悲”,旁若无人地解开了大花花身上的绳索,带着大花花飘然而去。

整个村子睡死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了。后半夜燃起的大火,把整个村子都映红了。村子里却没有一个人发觉。后半夜出现在村子里的,除了火光,还有小翠的哭泣声和小花花的嘶吼声。

天亮了,上地的村民跪在田头照例向老虎沟膜拜时,看见老虎沟里的和尚庙成了一堆废墟,到处是燃而未尽的灰烬。那仍在残垣断壁中燃烧的太阳旗飘起的烟雾婀婀娜娜,似在招魂,吓傻了一地的村民。村人不认识是什么东西,只是看见一个画在白布上的火红火红的太阳已经被烧掉了一多半。村人重新双膝着地,头颅争先没入泥土。

直到第二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六年來临的时候,老虎沟里长出了一棵树苗,村里人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了地。那树苗很是奇异,见风便长,见雨就蹿,很快就长成了一棵大树。上地的村民开工之前,仍然对着大树参拜。只是,双膝着地的村民把头从泥土中抬起的瞬间,总看见那大树旁边有一条狗围着树身不停地转圈。那树傲然而立,满身的叶子清清爽爽地抖动着,远远看去,活像一把扫帚。

村子里从此就净了。

责任编辑阿探

作者简介:宁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日月河》,中短篇小说集《明天是今天的药》,第六届秦岭文学奖小说奖获得者。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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