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恩斯《终结的感觉》中的记忆叙事与情节突变

2019-09-10 08:02兰岚
青年文学家 2019年30期

摘  要:朱利安·巴恩斯在《终结的感觉》一书中以主人公的记忆叙事构建起两次重要的情节突变,深刻揭示了记忆叙事的不可靠性。本文将运用克莫德虚构理论中的前置记忆与即时记忆分析巴恩斯如何巧妙驾驭上述两种记忆叙事,构建出出人意料却又与之前情节环环相扣的精彩突变,揭示主人公删改即时记忆的心理诱因。

关键词:《终结的感觉》;记忆叙事;情节突变

作者简介:兰岚(1980.5-),女,汉族,绵阳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英语语言文学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9)-30--02

一、引言

朱利安·巴恩斯2011年曼布克奖获奖作品《终结的感觉》(The Sense of an Ending)一书借名于弗兰克·克莫德爵士(1919-2010)的虚构理论经典《结尾的意义》(The Sense of an Ending: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Fiction)。該书不仅仅是对克莫德的致敬之作,同时巴恩斯也在书中成功实践了克莫德虚构理论中的即时记忆叙事与前置记忆叙事,构建起巧妙绝伦且具有强烈真实感的情节突变,书写了主人公删改原初记忆的深层心理诱因。

二、正文

在《结尾的意义》一书中,克莫德指出,我们的记忆分三个版本:感官记忆(sensory memory)、即时记忆 (immediate memory)与前置记忆(forward memory)。后两者对于记忆叙事至关重要。“感官记忆即纯粹的生理记忆,指声音与影像等外界刺激在我们神经系统的短暂停留,我们看电视就需要依靠感官记忆;即时记忆或称原初记忆(primary retention),是我们当时未能摄入(take in)的信息,但是事后可通过内省而复现的记忆;前置记忆则类似于由错误的预判或虚妄的希冀所导致的首音互换或打字错误。即时记忆对于虚构叙事不可或缺,其所产生的叙事功能类似于在音乐大厅倾听完整首乐章后的恍然大悟。前置记忆是人物错误预期或虚假的预设,前置记忆叙事让突变成为可能,故而结尾虽如约而至,可结局的方式却往往出乎意料”(53)。简言之,前置记忆的不可靠性让情节突变成为可能;而即时记忆的真实性与暂时的缺席则为情节突变作出了合理解释,并最终让读者对之前的情节与话语产生恍然大悟之感。

巴恩斯将小说叙事交由主人公托尼,小说前半部在托尼的记忆叙事中展开,其间混杂有感官记忆、即时记忆与前置记忆;小说的后半部则是老年托尼的记忆追寻和自我确证之旅。而“让叙事者掌管全部记忆,也是我们脱离正常状态,进入病态的表现”(Kermode, 1967: 52),即第一人称记忆叙事本身就带不可靠的特质,这也是小说家创造合理突变的典型叙事策略。

“年轻时我们为自己憧憬不同的未来;年老时,我们为他人编撰不同的过去”(88),巴恩斯为小说后半部定下不可靠叙事基调。“编撰”一词即表明主人公的叙事依然不可靠。此时的不可靠更多是受到对自身虚妄期待的干扰。数十年来,托尼已将删改记忆修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本能。故此,即使步入老年的他一心探求有据可依的个人历史,他的记忆追索之旅依然会受到前置记忆的影响,不会一帆风顺,而是突变重重。

步入老年的托尼离异独居,过着平静却孤单的生活。在得知前女友维罗妮卡的母亲莎拉去世后将500英镑和故友艾德里安的信件与日记留给自己后,托尼费劲心机向维罗妮卡追索艾德里安的私人文件。步入老年后,衰老与见证人的日渐减少,以及潜意识里对自身记忆的怀疑,使得托尼亟待一些文件与见证者来实现自我确证。“那日记就是证据……它可能打破记忆单调的重复。它可能会开启一些新的东西——虽说我还不知道那东西会是什么”(84-85)。可是出于对家人形象的维护与对托尼自私性格的了解,维罗妮卡并不想让托尼知道母亲与艾德里安的这段私情,以女儿的身份扣押了信件和日记。可一心追索记录的托尼却忽视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疑点:如果维罗妮卡真是艾德里安的女友,为什么艾德里安的私人记录却会由莎拉保管至死,而不是维罗妮卡?为何萨拉会在死后留给看似不相干的他500英镑及艾德里安的私人文件?

克莫德指出“一个平铺直叙,结尾明显的故事似乎更像是神话,而非小说或戏剧……情节突变越大胆,我们就越会觉得作品尊重我们的现实感;……通过破坏我们各种天真的期待之间的那种常见的平衡状态,正在为我们找出某种东西,某种现实的东西”(1967: 18)。换言之,正是情节突变赋予虚构作品以现实性,因为现实生活充满了偶然性,虚构要反映现实就必须含纳偶然性,小说情节必须有大胆的突变。

小说的第一次突变由托尼的那封恶毒的亲笔信开启。托尼和维罗妮卡分手后,维罗妮卡与艾德里安相恋了,为了表示对托尼的尊重,艾德里安写信给告知托尼此事,托尼亦写信回复了二人。小说前半部中的前置记忆描述到,他平静地给二人回了信,甚至还祝福了二人。可他的亲笔信却证实那只是他虚妄的前置记忆,钩沉脑海的即时记忆与无法否认的亲笔信告诉他,当初的自己是多么刻薄与邪恶。至此,我们赫然发现小说前半部的记忆叙事开始被推翻。同时,这份再现的即时记忆也让托尼更加怀疑自己现有的记忆,并不断回忆探究真实的个人历史。

在托尼前半部的自述中,维罗妮卡虚荣而放荡。当他将维罗妮卡介绍给自己的朋友们时,维罗妮卡立即就被剑桥的高材生艾德里安所吸引,而后自己被维罗妮卡所抛弃。更为古怪的是两人分手后,维罗妮卡一反常态,不再像两人恋爱期那样仅仅是和他发生边缘性关系,而是主动和他发生了实质性关系。然而这仅仅是他的前置记忆叙事。小说后半部,当托尼亲眼见到自己写给维罗妮卡和艾德里安的恶毒回信,并翻找出当初维罗妮卡与朋友们见面的合照时,那些被他剔除篡改的即时记忆再度浮现眼前:原来,初次见面时维罗妮卡与艾德里安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亲近之举,而是托尼感觉到朋友们对维罗妮卡的欣赏远超对自己的欣赏,由此而心生嫉妒,下意识地丑化了维罗妮卡与艾德里安。对于两人性关系发生时间的篡改则出自于深埋内心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或说是出于他所谓的自我保护机制,是为了让自己不会像同学罗布森那样为未婚先孕而承担责任并最终自杀。于是在两人发生关系后,托尼自私地提出分手以逃避责任,然后潜意识里又修改了这两个事件的先后顺序,这样他依然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自己是一个温和而懦弱的人;以为在那段关系里,受伤的只有他自己。

第一次突变促使托尼开始直面其记忆的虚假性,重新探寻真实的个人历史。如果没有这一次突变,托尼也许会怡然自得于那个虚假的温和的自我,安然老去。可正如他所言,时间是不会有所恩赐的,时间终将为我们挖掘出真实的个人历史,让我们直面那个真实的自我。于是,第二次突变必将降临。

小说的第二次突变则是艾德里安之子的身份揭秘过程。不堪忍受托尼的一再骚扰,维罗妮卡带他去见了艾德里安的儿子——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智障男子。可是,虽然那个男子长着与艾德里安一模一样的面庞,有着与艾德里安一模一样的眼神,托尼还是忽略了这些显而易见的特征,完全不明白为何维罗妮卡要大老远驱车帶他来见这样一群莫名奇妙的智障者。直至一日,当他逼近那个智障男子,近距离见到他的眼神与面庞之后,才赫然发现不需要任何的DNA鉴定,也不需要旁人提醒,他也可以确定这就是艾德里安的孩子。而后,他在前置记忆中为艾德里安与维罗妮卡编撰了一个故事:艾德里安惧怕未婚生子会将他的声誉与生活毁于一旦,于是像罗布森那样自杀了。维罗妮卡伤心欲绝,悲伤的情绪伤害到了胎儿的健康,于是生下了一个智障儿。而他在这个故事中的唯一过错就在于在信件中诅咒了二人的孩子。于是,他写电邮向维罗妮卡致歉,信中还祝愿他们“母子平平静静地过日子”(156)。可维罗妮卡的回信还是说他依然什么都不明白。带着这样的困惑,托尼时常去那个智障男子出没的酒吧,丝毫不觉得这是对别人生活的惊扰。直到一日那位智障者的看护请他不要再出现,因为这已经引起了艾德里安儿子的恐惧与不安。交谈中看护告诉他这不是维罗妮卡的儿子,而是其弟弟,托尼方才猛醒为何莎拉会给他500英镑的遗赠,为何维罗妮卡称那500英镑为“血腥钱”,为何莎拉会持有艾德里安的私人文件,并称艾德里安人生中最后那几个月是开心的,以及艾德里安的日记里自己名字缩写的意义:事件责任链上的第一环。原来是他在自己那封恶毒回信中怂恿了艾德里安,让他私下去找莎拉求证维罗妮卡的人品,为二人的独处创造了条件,拉开了二人不伦恋的帷幕。

三、结语

诚如克莫德所言,“那个启封的事件必须与有历史记载的事件相对应”(1967,30)。至此,巴恩斯用最后的突变式结尾启封了之前所有悬而未决的谜团,且这些先前被叙事者忽视的细节也为突变式结局提供了合理解释。终结的到来让无可辩驳的事件真相浮出水面,托尼再无法为自己和他人编撰过去。历史不应是胜利者的谎言,也不能是失败者的自欺欺人。个人历史是可以追溯确证的,当不完整的记录钩沉出深埋的即时记忆时,史实终将得以确证,个人所应承担的责任也会得到审判。

参考文献:

[1]Barnes, Julian. The Sense of an Ending[M]. New York: Random House, 2011.

[2]Kermode, Frank.. “Palaces of Memory.” Rev. of Confessions of St. Augustine, by Saint Augustine[J]. Index on Censorship 30.1 (2001): 87-96.

[3]The Sense of an Ending: Studies in the Theory of Fiction[M]. London: Oxford UP, 1967.

[4]“Sensing Endings”[J]. Nineteenth-Century Fiction[J]. 33.1 (1978): 144-58.

[5]兰岚. 论克莫德的记忆观[J]. 青年文学家, 2013, (476): 24.

[6]殷启平. 克莫德小说观探幽[J]. 外国文学评论, 1999, (01): 107-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