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乡愁”视域下贾平凹小说《山本》的故乡书写

2019-09-10 19:15张晓旭
青年生活 2019年3期
关键词:山本秦岭家园

张晓旭

摘 要:《山本》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战乱年代,由主人公陆菊人从娘家带来的三分胭脂风水宝地而引发的秦岭涡镇中一系列风云变化的故事。贾平凹通过这部小说完成了他“秦岭志”的书写,小说中所涵盖的大量有关秦岭风土人情、生态环境以及村俗文化的描写,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本论文试图以“乡愁”视角解读贾平凹的故乡书写,从秦岭家园、秦岭“丑乡”、文学意象群三个维度揭示潜藏于文本深处的道德情感指向与秦岭精神内涵。

关键词:乡愁;家园;丑乡;秦岭

故乡书写,一直以来都是作家在创作过程中一种不自觉的情感流露形式,沈从文在小说《边城》中向读者塑造了一个纯美宁静的湘西世界;张承志用《黑骏马》让人们记住了那蒙古草原上的美丽红霞;迟子建的作品《额尔古納河右岸》和萧红的小说《呼兰河传》则绘出了黑土地上的别样风情;还有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鲁迅的“鲁镇”、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镇”、马尔克斯的“马孔多”等等关于故乡旧地的描摹,无不在作家的笔杆深处,潜藏着一份难以言尽的浓郁乡情。贾平凹,以小说《山本》向故乡秦岭献礼,他笔下书写的秦岭既是那个让他深感自豪的中国最伟大的山,又是一座让他看尽了历史沧桑,人性善恶的地方。这本满载文学意象的“秦岭志”,含蕴着一份贾平凹对陕西家乡的深情和对秦岭大地的崇敬。

一、贾平凹记忆深处的秦岭家园

《山本》小说的故事发生地点叫“涡镇”,涡镇之“涡”,隐喻着历史人生的漩涡,战争年代,所有人都被卷入这个漩涡中难以自拔,待漫天血雨腥风过后,不变的还是秦岭,不变的还是人情……贾平凹借“涡镇”这个能唤起自己无限家乡记忆的独立想象空间,为读者绘出了一幅集人文、历史、生态于一身的秦岭乡村风貌图卷。

他在《山本》后记中这样写道:“《山本》里虽然到处是枪声和死人,但它并不是写战争的书,只是我关注一个木头一块石头,我就进入这木头和石头中去了。”[1]贾平凹在小说里借麻县长的角色用繁笔不厌其烦的描绘了一个焕发着勃勃生机的秦岭生态家园。他眼里的秦岭到处是奇珍异兽,人面纹的蜘蛛、人脸的猫头鹰、像婴儿一样咕咕叫的山溪斑、枯树枝一样的竹节虫、长着人牙的鱼、三条腿的怪兽、没有五官的太岁、能笑晕过去的熊、铁蛋鸟、双头龟,还有那一挠动树干会颤抖的痒痒树、酿的酒会让人手舞足蹈的曼陀罗花、开花呈天鹅型的天鹅花、开花像小金鱼的金鱼草、能用长蕊打击蜂蝶的花柱草、有三种形态雄蕊的鸭拓草等等,在贾平凹的笔下,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人,这些来自大自然的生物在广袤无垠的秦岭大地面前都是平等的,统一的,互通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种“天人合一”、“万物一体”的文本价值取向崇尚的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态理念。面对现代化,面对今天的生态环境危机,贾平凹在《山本》中对秦岭动植物的反复描摹,其背后隐藏的正是作者挥之不去的忧心与乡愁。

此外,贾平凹在《山本》创作中还融入了大量的秦岭村俗文化,充满了民间神秘色彩,例如公鸡叫魂、周一山能预测未来的神秘梦境、白起和妻子先后被鬼神附体、人能听懂动物的话、狗说人话、老皂角树在德行高的人经过时掉皂荚、井宗丞见“冥花”后被杀害等等奇闻异事,全都成就了秦岭腹地的深不可测。贾平凹是个被民间神秘文化裹挟着出生的人,她的母亲在农历二月二的一个暴雨之夜难产生下了他,乡下人称他为龙子龙孙,而暴雨又预示了他一生坎坷多难,从小就多灾多病的贾平凹伴着乡间的传说长大,这份村俗乡情早已深入他的骨髓,也进而不自觉地融入了他的《山本》创作。

在这部小说中,贾平凹还着重描写了人间恒常的温情与爱。他曾在一次访谈中强调:“我企图以天地人整体的视角,梳理那段历史,整理那段历史里所显示的复杂人性,挖掘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各种憎恶,张扬苦难人间的大爱。”[2]小说的主人公陆菊人,是一个能让读者感受到人性温度和人性美的女人,她热爱生活,她身上承载的那些“形式化的礼仪背后有对生活畏、敬、忠、诚的情感。”[3]她看透了涡镇的一切人,一切事、一切情,不为之羁绊而终得长存。而小说中那些为了争一时之利,陷入尔虞我诈,心中早已没了爱的人们,最后等待他们的结局只能是在涡镇的战火硝烟中相继死去。作家贾平凹在《山本》中不只写出了林林总总的故事和人物,更重要的是他写出了自己对秦岭家乡文化的理解,写出了秦岭腹地的风土人情、传统习俗、人们的思维方式、处世观念、家庭伦理、社会规范、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是在“用一个整体的眼光打量世界。”[4]他在那些随时可能被时代遗忘的乡间文化记忆间踟蹰、徘徊,力图在《山本》的文字中安放自己那飘摇不安的乡魂。

二、贾平凹文学视界中的秦岭“丑乡”

和众多书写故乡的文人相比,贾平凹的文风极为尖削、狠厉。他笔下的秦岭不仅有着提携黄河长江,统领南方北方的豪迈与魅力,更是一个处处充塞着血腥、暴力、杀伐、慌乱、贫穷与险恶的谷岭深地。贾平凹在小说中对秦岭“丑乡”形象的极力打造,可谓拿出了壮士断腕的魄力和勇气,文本深处字字滴血。

回想在历史变革动荡的年代,卷入杀伐已是涡镇村民无力逃脱的命运,即便有钱人在悬崖峭壁间开凿石窟以图自保,最后也只得淹没在漫天的炮光之中,文络起伏之间,涤荡着悲哀、辛酸和无奈。小说中有很多残虐冷血的留笔:人们为剿灭阮天宝所在的游击队,一次战役就让涡镇损失了51条鲜活的生命;井宗丞游击队为抢三条枪而狠心杀了一家五口人,为筹钱设计绑架了自己的生父;其弟井宗秀将敌营派来挖坟的士兵活生生砌在城墙里,将杀死哥哥的凶手凌迟处死;还有那些土匪、士兵挑人脚筋、奸淫妇女、掏脑浆点天灯、削尘根、抠眼、断指、劈头、割耳、挖鼻、断腿、割舌头、割喉管;犯了错误的队员被绑在女贞树上,下半身没了屁股,豺狗子掏吃了他的肠子,鹰啄食他的眼珠子;野猪和熊吃人、人吃了死羚牛肉中毒溃烂而死……

各种惨象遍布文本,让读者目不忍视,耳不忍闻,还有那些让读者反复作呕的“粪、屎、尿、痰、屁、唾沫、虱子、苍蝇、老鼠”等字眼都给读者带来阅读上的不适感和压抑性,作者贾平凹极力塑造了一个不加掩饰的秦岭“丑乡”形象,暴露了人性中最丑陋、最残暴、最愚昧、最鄙陋、最低俗、最贪婪的一面,再现了一个真实得有点夸张,有点让人难以相信和接受的大山深处的秦岭乡村风貌。一位对自己的家乡爱得如此炽热、深沉的学者,本可以像很多作家一样过滤掉那些不忍揭开的乡疤残垢,有选择性地呈现出最美好的秦岭印象给世人,贾平凹却偏偏选用灰暗的笔调、暴力血腥的情节、生冷鄙俗的文字打造了这样一个血色空间,这种自戕式的创作形式既夹杂了一丝如同扒光衣服给人看的羞怯还承载着一份作家对故乡与历史的深沉思索。小说最后“陆菊人说:这是有多少炮弹啊,全都要打到涡镇,涡镇成一堆尘土了!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的尘土了!”[5]试问这尘土中究竟掩埋了多少曾经的故事,掩埋了多少难言的历史,又掩埋了多少鲜血与杀戮,在经历了历史颠簸后留下万里秦岭亘古不变,而在这些无数的变与不变之间,贾平凹想让世人看清的正是历史的真实、人性的善恶以及作家内心深处那份浓重的乡思与乡愁……他为了更好地阐释和宣泄这份乡愁,写作方式上以“丑”代美,走笔冷峻。一如他的作品《丑石》中的丑石,还有《我是农民》中那棵因丑而得以长存的榆树,等等。在他的美学观中,他认为丑到极点也就是美到极点。丑,作为与美相对应的概念,虽然在感官体验上会给人带来“厌恶、恶心、痛苦,甚至是恐惧的消极情感”[6],但在某种程度上有着美所不能企及的文本穿透力,当读者感受到这份震撼并由此产生更多的追问与思考时,贾平凹的秦岭乡愁已然走出大山,走上了众多国人的心头……

三、贾平凹笔下的文学意象群

在《山本》小说中,贾平凹书写了若干组文学意象群,有包含着大量代表性动植物意象的自然生态意象群、也有展现着各种秦岭民间生活常态的风俗文化意象群、还有代表着各种隐喻意义的土地空间意象群等等,每个群类都有它所代表的历史文化象征涵义,笔者在此以两组意象群为例,论述作者贾平凹关于秦岭故乡的历史观和道德观。

首先,小说中那只常年卧在城楼上的猫和小说人物陸菊人、陈先生、宽展师傅四个意象共同构成了一组诠释作家历史观的文学意象群。猫,不具备人性,无法参与历史,它只是作为涡镇中的一个静观者而存在,它和贾平凹一样,以上帝般的全知视角观察着世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而不同于猫的三位主人公,陆菊人、陈先生、宽展师傅则分别代表了儒、道、佛三种处世文化。精明能干的陆菊人体现了儒家经世致用的处世思想,小说中井宗秀送给了陆菊人一面古铜镜,而陆菊人本身就成为了观照井宗秀人心善恶变化的镜子。她在他的背后默默给予着关怀与帮助,为了能让井宗秀有一个好婚姻,她悉心教导他的准妻子花生,教会她为人妻的聪颖与贤惠;当她发现井宗秀手握兵权,逐渐膨胀堕落,不再听从自己的规劝时,她四处奔走,求助旁人想办法制止悲剧的发生,她一直在为涡镇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做着努力,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入世观;另外两个人物,陈先生和宽展师傅一瞎一哑,他们代表着另外两种处世态度。陈先生看不见但内心澄澈通明,他回避纷争,以悬壶济世的方式疗救人的身心,这体现的是道的通透;宽展师傅虽不能说话,但尺八代替她完成了对涡镇人灵魂的超度,这体现的是佛的悲悯;作者贾平凹在小说结尾处安排他们全部存活下来,正体现了作者历史观选择上的迷茫,他无法评判出哪种处世姿态是最好的,就干脆把这份纠结,这份苦闷、这份乡愁留在了《山本》的秦岭文学世界中。

其次,小说开篇描述的那棵能够评判村人德行好坏的皂角树和后来挂在皂角树上的那张人皮鼓,以及井宗秀得势后每日插在姑娘妇人门前的那条皮鞭等意象共同构成了体现文本道德观的意象群。最开始,皂角树在涡镇是备受尊敬的,白鹭愿栖落在皂角树上,人们愿走在皂角树下,人们都以自己能在经过皂角树时被代表着高德行的皂荚砸中而感到自豪和幸运。后来,随着局势的变化,涡镇的部分人道德沦丧,井宗秀是其中的代表,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心狠手辣,刚愎自用,道德在战争和爱恨情仇面前逐渐变得一文不值,当他下令把内奸三猫剥皮蒙鼓高挂在皂角树上的时候,当他把代表着特权的皮鞭插在涡镇家家户户他看上的女子门前的时候,涡镇就已不再是曾经那个守着道德底线的涡镇了,这个时候的老皂角树从此不再有鸟儿落下,没有蝴蝶,蝙蝠,即使有皂荚掉下也只是被人用脚踢到一边。道德的丢失伴随着的直接结果就是那些无视道德的人的相继死去,涡镇在炮弹中化为尘土。作者贾平凹借这类意象的兴亡向读者阐述了自己的道德价值观,也表达了自身对秦岭故乡民间伦理道德的强烈呼唤。此外,小说中代表着乡间神秘文化的钟馗画、代表涡镇兴衰的戏台、代表井宗秀性格的龙、狐、鳖、代表不同文化的城隍庙、地藏菩萨庙、安仁堂等地,这些意象都为读者更好地解读贾平凹的故乡书写和文本的内在情感起到了牵针引线的作用。

《山本》,贾平凹洋洋洒洒成书写了50多万字,手稿130多万字,文字之间浸润着作者的心血与汗水,体现着他对家乡的一片深情以及对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的深入思考。小说中,他通过细腻的笔触,冷丽的色调对秦岭故乡进行了全方位描述,内容涉及人文、地理、风物、伦理、生态、历史、审美等多个层次,主题宏大,内涵丰富,意象繁杂;但由于作者在小说中书写了过多暴力、血腥的战争场面,致使整本书给人带来过于压抑、沉闷的阅读感受;小说在语言文字使用上通俗易懂,延续了贾平凹以往的创作特色,但由于文本缺乏了对俗语的节制,不免给人带来流俗之感。《山本》,是一部需要读者沉下心来阅读,反复咀嚼读者写作深意的小说,它就像一朵开在荆棘丛中的鲜花,需要你为其拂去暗刺,方能看清它的娇艳与美丽。

参考文献:

[1]贾平凹:《山本》[M],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525页、第520页.

[2]贾平凹:《作家要始终真诚地面对生活》[N],华商报,2018年4月11日.

[3]李泽厚:《由巫到礼释礼归仁》[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33页.

[4]谢有顺:《背负精神的重担:贾平凹的文学整体观》[M],春风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688页.

[5]胡康佳:《审丑是个谬论———浅析当代艺术中的审丑观》[J],艺海,2015,(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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