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诞悖论

2019-09-10 07:22茅银辉
花城 2019年3期
关键词:波兰人波兰作家

记得读中学的时候曾经看过一部好莱坞电影,片名是《真实的谎言》,剧情有些模糊了,只是对这个荒谬至极的名字印象深刻。谎言怎么能是真实的?电影散场之后,人们恍然大悟,原来片名十分贴切,故事讲述的确实是一个“真实的谎言”。

近几年连续翻译了三部荒诞派小说集,作者是波兰的斯瓦沃米尔·姆罗热克(Sławomir Mroek,1930—2013),一位媲美诺奖得主的文学巨匠。让我想起《真实的谎言》的,是这位作家笔下极度荒诞却又无比真实、完全合乎情理的世界。须知“荒诞”一词,字典上的解释是:极不真实,极不近情理。这简直就是个荒诞的悖论。

花城出版社“蓝色东欧”译丛本次译介给读者的《三个较长的故事》就是这样一部小说集,收录了姆罗热克在二十世纪六十至九十年代间创作的三篇中篇小说——《骡子手册》《我亲爱的恐龙女们》和《莫妮萨·克拉维尔——爱情故事》。

二十世纪的波兰文坛群星璀璨,先后诞生过四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他们耀眼的主角光环掩映之下,同时代很多惊才绝艳的波兰作家显得黯淡无光。若是换个年代,或是换个国家,这些人定然会大放异彩,而不是暗自嗟叹生不逢时了。姆罗热克却不在此列,他早已跻身于世界级文学巨匠之列,其艺术造诣和影响力比起四位诺奖得主也不遑多让,如果论及作品被外译的数量,他可算得上是波蘭文坛之最。

姆罗热克多才多艺,创作过大量荒诞派哲学散文、短篇小说及中长篇小说;写过电影剧本,还亲自导演过其中两部;他还撰写过报刊专栏随笔、杂文小品,创作的戏剧作品更是享誉世界。同时,他还是一位卓越的素描画家和漫画家。

1930年6月26日,姆罗热克出生于波兰南部博任齐纳镇。二战期间,他在克拉科夫读完高中后进入大学,先后学习了三个专业——建筑、东方学和艺术史,但很遗憾,没有一个专业令他满意。

战后的1950年,二十岁的姆罗热克作为画家和记者开始出现在公众的视野中,他在《横断面》周刊和《高跟鞋》杂志上发表的系列讽刺漫画作品为他带来了最初的声誉。1950—1954年在《波兰日报》担任编辑工作期间,初出茅庐涉世未深的姆罗热克写过一批符合斯大林主义思想意识要求的“进步文章”,歌颂苏联模式的社会主义建设。但很快,他开始反思,文风自此大变。

1956—1960年姆罗热克在多个期刊上开辟了题为《进步分子》的著名专栏并发表文章,对人民波兰时期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荒唐事进行嘲讽。就如波兰评论家杨·布沃斯基在《姆罗热克的所有艺术》中所分析的,《进步分子》中的笑话和幽默是基于对传统新闻模式的颠覆,例如以电报式语言表述:“来自联合国的科学活动——农业和林业成果调研发言人称:迄今为止,使用教授进行森林砍伐工作对提升木材的质量毫无影响。”姆罗热克在《进步分子》专栏中所发表的文章,以其幽默感、超现实的想象力和荒谬怪诞的手法成功地达到了娱乐读者的首要任务,笑过之后的读者逐渐地能够从文中读出黑色幽默背后隐藏的更深刻含义。在他成熟时期的散文和戏剧中,这些创作模式和手法成了他对社会和生存问题进行深入剖析的工具。随着时间推移,这种幽默的嘲弄逐渐被苦涩而寓意丰富的讽刺所取代。

1953年姆罗热克发表了文学处女作——短篇小说集《来自特什米洛娃山的故事》和《实用的半身铠甲》。后者的中译文被收录在花城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简短,但完整的故事》中。

1956年姆罗热克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短短的夏天》,1961年写完了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逃往南方》。这两部小说都是对波兰外省生活的嘲讽,作家曾在那里度过童年时代,对小镇生活中的虚伪和僵化非常了解,这为他提供了创作灵感。如果说在《短短的夏天》中作家还有着说教的倾向,而在《逃往南方》中则完全摆脱了这一风格。

1958年姆罗热克发表了第一部戏剧作品《警察》。这个故事可以发生在任何时代,任何地方,反映的是极权主义国家的个体,为了自我的生存而不惜一切代价维系敌对面存在的滑稽故事。在理想国度里,没人犯罪,警察无所事事,为了避免失业,他们就运用各种手段虚构出“阶级敌人”。故事的荒诞性源于对自由概念的阐述:自由的出现只是为了服务于强化警察制度。在《警察》这部剧中不难读出作者对波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社会现实的暗喻,然而在该剧中所反映的社会机制和制度中人们的各种态度与表现不仅局限于波兰的社会现实。此后,作家把主要精力集中在戏剧创作上,到1963年时他已经发表了十部戏剧,成为享誉世界的著名剧作家。其中影响力较大的有独幕讽刺剧《在茫茫大海上》(1961)、三幕剧《探戈舞》(1964)等。

1963年,姆罗热克移居国外,他曾先后在法国、美国、德国、意大利和墨西哥居住过,但仍然在波兰发表作品。1968年他在法国巴黎的《文化》期刊上发表了反对华沙公约组织武装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抗议信,并向法国申请了政治避难。1981年12月他又发表了反对波兰进入战时状态的抗议信。1990年他做了主动脉瘤手术,直到1996年才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2002年他突然中风,丧失了语言和书写能力,在进行了三年的康复训练之后,才重新握笔,写下了与疾病抗争的成果——自传《巴尔塔萨尔》(2006)。2008年,作家由于健康原因于当年再次离开祖国,移居到气候更为适宜的法国南部城市尼斯,在那里度过了生命的最后时光。2013年8月15日,姆罗热克在尼斯辞世,享年83岁。隆重的葬礼在克拉科夫的圣彼得和帕维乌教堂举行,克拉科夫民族圣殿墓地是作家最终的埋骨之所。

姆罗热克的文学创作改变了波兰现代文学的基调。他创造了一种全新而独特的荒诞风格,笔下的主人公与塞缪尔·贝克特和欧仁·尤内斯库所创作的荒诞派人物不同,这些形象不是形而上学的、臆想出来的虚拟人物,而是来源于生活、有着真实社会体验的人物。

姆罗热克的小说通常以超现实、荒诞的故事来比喻或映射个人在现实世界的处境。在其创作中,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问题多有涉及,其观点明显受了贡布罗维奇的影响,认为生活的“模式”是决定人与人之间关系和社会现实的力量。人为了在社会上生存,就不得不采纳某种生存的“模式”,戴上假面具,接受别人的思想,扭曲自己和他人。人格是无法独立的,人永远不能独立于周围的环境而完全自我地存在。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紧密的依存关系,受着他人的影响,永远难以成为真正的自己。本书收录的《我亲爱的恐龙女们》和《莫妮萨·克拉维尔——爱情故事》中的主人公莫不如此。《我亲爱的恐龙女们》的主人公为了获得社会普遍认为的成功,极度害怕失败而放弃了自己追求美的权利,选择与丑陋或残疾的恐龙女们谈情说爱,从而获得内心的优越感和世俗生活中的种种便利,很快获得了事业上的成功。这部作品是三部作品中最为严肃的一部,它的荒诞性不在于故事的情节,而是主人公异于常人的价值体系和内心世界。姆罗热克用平滑的语调讲述了关于美与丑的研究,这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平铺直叙反而令读者感到毛骨悚然。

但姆罗热克在荒诞性的处理上比贡布罗维奇更接地气,他的荒诞派小说都发生在日常生活场景中,人物也都是现实中的典型形象,社会生活中的一切虚假、荒谬、自相矛盾的丑恶乃至残酷的现象都受到他无情的嘲讽。他善于把生活中的种种令人不安的现象加以无限夸张,使其显得无比荒唐,却又合乎事物发展的内在逻辑,从中常引出一些难以预料的结果,引人深思。这一特点在本书收录的三篇小说中均有体现。在《我亲爱的恐龙女们》一文中,一个从学生时代就对美有着极致甚至变态追求的美学教授,最终娶了一位“纯粹由缺点构成的、外貌丑陋、心肠恶毒、目光狭隘、愚蠢痴呆”的女人为妻,乍一看匪夷所思,然而随着情节展开,这一结果又是完全合乎情理的,显得无比真实。《骡子手册》一篇被写成了“教科书体”,是主人公为自己创立的新学科——骡子学所撰写的入门教科书,作家煞有其事地开创了一个全新的学科,并对该学科——骡子学的学科命名、实验过程、样本的获取过程等进行了精彩的描述,虽然从形式上,看似是按照科学规则进行的平铺直叙,但骡子学完全是作家杜撰出来的学科,骡子样本指的是一切破坏社会规则、认知与社会共识明显相悖的公民,因此整部作品依然延续了作家的荒诞现实主义风格,所有的骡子样本的案例都来自于现实生活。例如:那些为了抄近路随意践踏新种的草坪的人、从餐馆偷偷拿走餐具的人、流氓、痞子等,这些骡子不仅存在于几十年前的波兰社会,在当代中外社会中依然鲜活地存在着。

司汤达曾提出“小说,是一面镜子,鉴以照之,一路行去”。一个半世纪之后的波兰著名文学评論家塔德乌什·内柴克将姆罗热克的作品比喻为“鉴照波兰无情现实的破碎之镜”,他还指出姆罗热克的“荒诞哲学”跟作家本人一样,充满了曲折的经历及政治上的逆转。“他的人生是一部四重变奏曲——起初是战前稳定舒适的乡村和小市民阶层的生活,其后是被战争蹂躏的残破生活,然后经历了苏联式共产主义革命的狂热生活,以及最终选择逃离的移民生活,这多变的人生经历对作家的创作特点起到了决定性影响。他在一切破灭之后,决定做一面反映人民波兰时期残酷现实的破碎之镜……波兰读者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自己生活中不堪回首的往昔,从而长久地热爱着这位作家。”二战爆发时,年仅九岁的姆罗热克还无法直接参加与侵略者的斗争,但他已经完全能够体会到战争的残酷,意识到世界体系的崩塌。尽管在他的作品中并没有直接涉及战争的话题,然而战争的体验所带来的伤痛却一直持续影响着他的创作,决定了他对表达方式、呈现手段的选择,这不管是在他的小说中还是在戏剧、电影和绘画创作中都有迹可循。

姆罗热克不仅关注社会现实、政治现实,还关注波兰人的精神现实。他在嘲讽政治体制的同时,也在描绘自己的同胞试图适应新的社会现实的心态。他在小说中嘲讽了波兰民族的幻想、意识形态和民族特性,这些都与波兰民族在浪漫主义早期就丧失了国家独立和长期处于被占领状态的历史密切相关。历史上遭受的这些惨痛经历直至今日依然影响着波兰民族。半个世纪后,尽管政治制度发生了变化,财富实现了增长,技术得到了发展,但这些民族的幻想、迷思及恐惧依然鲜活地存在着。这一特点在作家移居国外前后(1963)首次出版的《莫妮萨·克拉维尔——爱情故事》一篇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作者将他的同胞——小说主人公推入欧洲的广阔水域。小说的题目再次体现了反讽的手法,这并不是一部描述爱情的浪漫故事,它旨在揭示波兰人面对西方文明时的自卑感,以及缺乏民族自信的可悲。这部作品充分体现了作家对待波兰人和祖国波兰的矛盾心态。一方面,他厌恶波兰人的固步自封、落后愚昧,无情地抨击波兰人的愚昧行为,而另一方面,他在移居国外多年后回到故土时,又坦言说:“我回到了波兰,因为这里是我唯一真正感兴趣的地方。这里是我的祖国。”他对波兰人的性格特征做过很多总结,比如“强化”理论,他发现当波兰人找不到出路时,总是喜欢喝酒,在酒精的帮助下总能变得“强大”,从而找到解决办法。还有关于波兰人的恐惧的总结,姆罗热克认为,所有波兰人总是不满、愤怒和恐惧,害怕一切事物以及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他们自己。作家自己也承认,他的这些理论正是从自己的行为中总结出来的。在他看来,波兰人还有一个缺点:对历史耿耿于怀。这也正是作家不断旅行迁居的原因之一。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没有历史的国家,他承认,他选择定居墨西哥的原因就是那里没有历史存在。在作家的生活和作品中那份陌生感和不适应性是显而易见的。他逃离波兰,到各大洲不停地旅行,但最终还是选择回归波兰,其思想中的矛盾与纠结可见一斑。

姆罗热克摒弃了现实主义理念及对人物心理描写的手法,他根据自己的法则构建世界,在他的笔下,所有我们所熟悉的元素都被重新绘制、加以夸张甚至扭曲,价值观的层级和秩序也被颠倒错置。他用一种荒谬的方式来揶揄现实世界。《我亲爱的恐龙女们》一文中,美和丑是统治世界至关重要的核心因素,由此构建出一个奇幻的帝国:掌握美学理论的主人公成为高高在上的君王,统治着无数外貌丑陋但能力不凡的“恐龙女”,建立了一套严密的理论,利用丑来获得神秘的力量,从而达到对美的追求,他心中极度厌恶,却又欲罢不能。

姆罗热克小说中叙事者的构建是小说演绎的关键。大多数的故事是从“我”的角度阐述的,描述“我”所看到的事件,展现事件的主人公,同时还融入“我”的知识和体验,“我”对事件的恐惧、忧虑等感受。也有些小说的叙述者与故事的主人公是同一人,有些则是隐藏的第三人,不管是上述哪种叙事者结构,都带有叙事者自己的信念、世界观以及对事件的感受。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笔下的叙事者从来不进行抗争,对发生在周围的一切,只是如实描述,抱着完全接受这个虚拟的价值体系和世界秩序的态度。叙事者由于在认知上的局限性而造成的这种天真表现与读者对故事所反映的深刻现实问题的明确认知,形成了一种“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强烈对比,这种对事件的表现手法正是作家喜剧性的来源,也是他在小说中表现社会上所充斥的悖论与矛盾的基本手段。作家用这种方式编写了一段“共同的代码”,使读者能够完全理解叙事者头脑中所隐喻的内容。

姆罗热克的小说在体裁种类上涵盖了历史小说、科幻小说、奇幻小说、童话和寓言故事等多个门类,本书中收录的《我亲爱的恐龙女们》是书信体,而《骡子手册》居然是“教科书体”。

令姆罗热克获得世界范围高度认可的是他在描述历史时所揭示的普遍性问题,不论处于何种政治制度下,发生在哪个国度和什么历史时期,都普遍适用的触及支配社会和政治生活机制的问题。姆罗热克并不局限于对制度、社会的运作方式、同胞心态的荒谬性进行描述,还触及更深的问题:探究人的本性,以及人作为个体与世界的关系。由此,姆罗热克的作品收获了全世界读者的理解和喜爱,从法国到巴西,从日本到南非,尽管这些作品已经问世半个多世纪,依然被不断地翻译和再版,拥有强大的生命力。欧美国家对姆罗热克的作品的译介起步较早,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有大量的姆罗热克短篇小说和戏剧被译为英、德、西、俄、法等十几种文字版本。然而这位重要的波兰作家在中国却鲜为人知,对他作品的翻译也较少。最早在国内推介姆罗热克作品的是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易丽君教授,她在1988年《世界文学》第6期中发表了姆罗热克的八篇短篇小说译作。1989年的《外国文艺》第3期刊载了由叶尔湉翻译的姆罗热克独幕剧《哲学家狐狸》和《培训生狐狸》,这是国内第一次发表该作家的剧作译本。在1994年第1期的《新剧本》上刊登了由彭涛翻译的戏剧《脱衣舞》。1992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外国独幕剧选第6集》收录了梁音翻译的姆罗热克戏剧《在茫茫大海上》。

今年即将出版的《三个较长的故事》是花城出版社“蓝色东欧”系列继《简短,但完整的故事》之后,译介给国内读者的第二部姆罗热克小说集,书中的荒诞与真实,留待读者玩味。

[《三个较长的故事》(〔波兰〕斯瓦沃米尔·姆罗热克著,茅银辉译)将于2019年8月由花城出版社出版。本文受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十三五”规划项目资助。]

责任编辑 杜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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