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丈夫传说

2019-09-16 02:33车培晶
文学少年(小学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侏儒土豆老太太

车培晶

小丈夫档案

乌克兰侏儒,体重291克,生于19世纪末,姓氏不详。自学文化,相当于初中生水平。5岁时被后母遗弃,先去给贵族家小孩做玩伴,后做过引针工、捉虱子工、修脚工、擦皮鞋工、疏通下水道工。15岁卖土豆、种土豆。19岁当兵,之后从事间谍工作。

那张嘴巴

5岁时,小丈夫听到一个女人念一首诗,那时他还不懂诗人叫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普希金,但他记住了念诗女人的嘴巴,这之后他一直在模仿那张嘴巴。

女人是柯琳玛什,她有个侄女叫卡季波娃——这是若干年以后小丈夫才对上号的,那一年他以一种特殊身份进到贵族家,那里府邸轩敞,家仆众多,红木壁钟敲打出钟楼般的当当声音。柯琳玛什是他在这里最先认识的人,她把他带到炉旁洗澡,肥皂沫流进眼里,他仍睁大眼睛看女人,觉得温暖,想喊一声妈妈。柯琳玛什不住地惊叹:“你这么小!这么小!啧啧啧。”女人像清洗一只软皮鸡蛋,小心翼翼,之后为侏儒换上了干净的小衣服,侏儒原来的脏衣服被她随手丢到后窗外边的污水沟里。

正如文前所交代的,小丈夫到这里来是给这里的几个孩子当玩伴,他经常被他们玩得鼻青眼肿,发生骨折,这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慢慢地,他掌握了保护自己的本领:在被小孩们当马球丢来抛去的时候他会努力蜷曲身体,护好脆弱部位,并在落地的一瞬间迅速找到柔软的地方。之后没再发生骨折。但鼻青眼肿避免不了,会流鼻血,尤其心理受到严重创伤,但他依然坚强微笑,因为,他懂得如此才可换取美食。

不过,他还是会哭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在梦里,无声地哭上一阵子,让泪水浸泡先天皱褶的小脸儿,尔后他又坚强了。

贵族家的小孩子常出去郊游,乘坐一辆马车,车夫殷勤,骏马轩昂,他被装进一只小篓里挂在车棚上。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林荫大道一直跑,通过一座大铁桥,绕过纺织厂、磨房、谷仓,一些矮屋,一个大坟场,最后在树林疏朗、昆虫活跃的草坡上停车。小孩子们逮到一些蚂蚱,用一根草梗穿起来,交由他看管,然后他们跑去玩。

蚂蚱对他这样小的侏儒来说算是不小的野兽,他看见自己的影像镶在蚂蚱金属般的眼球里,蚂蚱触须冷硬,牙齿愤怒。一次它们搞暴动,一起抓他,咬他,他喊救命,可没人听得到,车夫为马刷鬃毛,小孩子们在树林里吵闹戏耍。他独自同一串蚂蚱斗争,蚂蚱最终惨败,翅膀凌乱,口吐绿沫。当贵族家小孩命令他去点燃一座野蜂窝时他可就惨了,他的头发几乎被那团火燎光!

他倒是乐意去大剧院,伯爵一家人坐在包厢里看戏,马在打盹儿,车夫不知去了哪里,他一个人在马车上听从剧院里传出的美妙音乐与歌声;满天星斗,白蛾从他头顶上一次次掠过,他希望一颗流星落到马车上。有天晚上看罢戏回家,马拉着车跑得飞快,小篓剧烈摇荡,他不慎滑出去,幸而他抱住了车轮上的一根轮辐才避免了一场惨剧。车轮滚滚,马铃叮当,没人知道一路上他那样做经受了多么大的惊吓!

他常遭受贵族家小孩的恶作剧,被他们藏到险恶的地方:壁炉、泔水桶、车夫肮脏的靴子里……柯琳玛什总能及时把他救出。一次他被藏到红木大壁钟里,柯琳玛什没能找到他。他在大钟里担惊受怕,钟摆来回摆晃,和转动的齿轮一起发出阴狠的声音,冷面傲慢的报时钟锤高高举起来了!可惜它没能够敲响铜簧,这是由于侏儒遏制了钟摆运动。

钟停了。

伯爵夫人惶恐万分,以为害肺病的伯爵生命走到了尽头,赶紧差人请医生。“快呀!快呀!”伯爵夫人急得忘记了教养,跺着脚喊。擅长奔跑的钟表匠比那个瘦弱的醫生早来了一步,打开壁钟修理时发现了里面的侏儒。

大钟又恢复了运行。

伯爵没死,晚餐吃得比平日多一些。但侏儒受到了严惩,大管家不许他吃饭,把他丢到马厩里,叫他在马的后边面壁反省。蚊子可高兴了,拼命吸吮他的血,马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头俯视他。直至夜深他才被允许回到堆房里睡觉。

一只小矮凳是他的床,那足够他躺下的了。他在那儿委屈地低声哭泣,被柯琳玛什发现。女人放下手里的营生,擎着小灯走过来,烛光摇曳,女人面若芙蓉,他那会儿特别想让她抱一抱。女人为他念了一首诗: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

一轮凄清的明月

巡行在迷茫的云天,

我看见:一个姑娘

默默地坐在窗前,

她怀着隐秘的恐惧,

张望山冈下朦胧的小路,

心中忐忑不安。

“这里!”急急的一声轻唤。

姑娘手儿微微发颤,

怯怯地推开了窗扇……

月儿隐没在乌云里边。

“幸运儿啊!”我惆怅万端,

“等待你的只有欢乐。

什么时候也会有人

为我打开窗子,在傍晚?”

他不懂诗说些什么,他只注意到柯琳玛什的嘴巴,粉色的唇,牙齿皓洁,气息如月。他在诗里迷迷糊糊睡着了。柯琳玛什替他掖了掖小被子,替他画十字,走开时象征性地吻了吻他那褶皱堆积像葡萄干似的小额头。立时,他的梦有了甜润的味道。他梦见自己去到一个谧柔的地方,那里水波如绵,芬芳荡漾。那个地方叫子宫,他还不知道,童年便结束了。

对于过去的事情他不会全记得清楚,那些事情如斜风淫雨、泥泞土路,他从那里走出来了,来到太阳底下,太阳毫不费力烘干了他的湿衣与泥脚,而能让他牢牢记着的是念诗女人的那张嘴巴。嗯,那张嘴巴影响了他一生。

小农夫

基辅最西边的一处街角,四遭房屋大多上了年岁,墙面斑驳,窗户沉郁,褪色的绿铁皮房盖,也有灰色和灰红色的;望得见教堂肃穆的尖顶,鸽群盘旋,向日葵笔直。

小丈夫就在这处街角卖土豆,生意还说得过去,只是偶尔会出点儿纰漏。

一次,一个神父在那里买下19个土豆,回家后变成20个。多出的一个是小丈夫。这侏儒个子极其小,又沉默,较容易与土豆混淆。神父说:“对不起,孩子,我眼近视。主保佑你。”他开门送走了侏儒。

另一次,一个101岁的俄罗斯老太太买到4个土豆,回家一数,5个。占了小便宜,老太太甚喜,立即拿小刀给土豆削皮。这当儿第五个土豆——小丈夫发话了:

“我不是土豆。”

老太太应当说:“对不起,我眼花。”可她不肯说,觉得扫兴,不放小丈夫走。

小丈夫不生气,帮老太太削土豆皮,煮土豆,捣土豆泥,顺带捏死了几只偷吃土豆泥的小蟑螂;有只大蟑螂,他没去碰,因为它很臭。他还帮老太太捉虱子,抠耳屎,擦地板,擦玻璃,擦青铜座钟,擦漂亮的银器、金边盏和煮茶用的小铜壶、小炭炉,最后一项是擦皮鞋。

老太太皮鞋很多,大的小的,高的矮的,牛皮的羊皮的鹿皮的鸵鸟皮的,加起来一共101双。等擦完所有皮鞋,侏儒基本上是黑的了。

这个满脸麻坑的老太太感动了,说:

“你这个黑土豆我买了,你开个价吧!”

她戴夹鼻眼镜,说话眉梢儿高挑,她那模样(如果忽略那些麻坑)活像叶卡捷琳娜二世①。

“我不卖,我卖土豆。”小丈夫回答。

“这并不耽搁你卖土豆!”

老太太态度强硬,执意要买,她也没几个钱,但她有一幢老辈子留下的带小花园的维多利亚式大房子,一枚8.99克拉钻戒,一木桶老酒,以及老辈子留下来的红木柜、安乐椅、青铜座钟、许多精巧的银器和金边盏——这些,都给了小丈夫。

“我没这么贵。”小丈夫受惊的样子。

“我留着没用,上帝随时会叫走我。”老太太说,“你想请公证人吗?那可要花一笔钱,我看没必要了!”

这样,小丈夫被买下了。

事实上,这笔交易就等于俄罗斯老太太身边多了一个小用人,因为她照旧住在维多利亚大房子里,钻戒戴在她手上,老酒存在地窖里,其余东西也都归她使用,小丈夫要帮她做所有的家务:打扫房间,烧饭煮茶,洗衣,捉虱子,挠痒痒,挖耳屎,修脚,擦皮鞋,陪她玩纸牌,在她夜里失眠的时候为她读旧报纸上的连载小说。当然,小丈夫还得去卖土豆。

是这样,他有个远房穷亲戚在乡下种植土豆,他不卖土豆,穷亲戚家的土豆就会烂在地里。

这一年,当得知小丈夫被人买了,穷亲戚便决定放弃土豆种植工作,举家迁入基辅与侏儒会合,即住在维多利亚式大房子里。

“这房子真大啊!”穷亲戚喜滋滋。

“它不属于我。”小丈夫解释。

固执的穷亲戚不相信,认为侏儒隐瞒了实情。老太太对此缄默,只是到了晚间熄灯时她警告客人两口子:“我不许你们在这里做生小孩子的事!”

“您放心,我们会克制的。”客人保证道。

穷亲戚对老太太言听计从,可他们就是不能原谅小丈夫,指责小丈夫变富了就嫌他们穷,背叛了他们。

小丈夫很难过。为了证实自己是清白的,這个笃实的小人儿毅然决然离开了基辅,去到乡下,在穷亲戚家荒置的农田种下一大片土豆。

这相当辛劳,炙热的太阳烘烤着他,投在地上的小影子熔化了,他不予理会,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块花岗岩。薄暮时分,他疲惫地倒在田里睡着了,头枕土疙瘩。红鼻鼹乘机偷走了他的小包袱,包袱里有一小片黑面包、一块煮土豆和半羹匙黄油——那是他的晚餐。蚂蚁们来晚了一步,只捡到三五粒黑面包渣,不过,小农夫的汗珠结晶味道不错,蚂蚁搬走了不少。

地主家的一群大鹅从河边回来路经土豆地——从这里穿过去回家是一条捷径,群鹅对小农夫视而不见,骄纵地从他身上迈过去,有只鹅故意拉下一泡稀屎,稀屎几乎把小农夫埋没。

次日,小农夫用柴火枝为土豆地围上了一道结实的藩篱。

藩篱将通往河边的捷径切断了,大鹅怨声载道。

鹅的情绪直接影响到地主,地主当时表示无所谓,而到了深夜,地主偷着去拔掉了藩篱。天亮后,地主发现藩篱又围上了。深夜地主又去拔,但这次地主的一只脚掉进藩篱边上的一个坑洞里,踝骨折断了。

那是侏儒挖掘的坑洞,坑洞的容积刚好够地主的一只脚斜着陷进去,藩篱外围埋伏着好多这种小陷阱。地主不年轻了,骨质已酥松。地主再不敢轻举妄动,至于折断踝骨的事,由于丢脸,地主守口如瓶,对自己的老婆也隐瞒真相。

雨水甚好,阳光丰足,土豆苗一片葱绿。

蚜虫的新生代蠢蠢欲动之际,瓢虫开始分娩了。瓢虫选择土豆地做产房,把无数粒金黄色卵产在阴凉的土豆叶子背面。

离土豆地不远处是地主家一座不小的葡萄园,那里同样被雨水和阳光喂养得葱葱茏茏。每天上午,地主都骑着一头矮驴(脚伤还没好利索)在那一带徘徊瞭望,那是查看长工们干活儿有没有偷懒,也顺便窥视小丈夫在土豆地里做些什么,他那猥琐的样子连矮驴都替他不自在。

不久,蚜虫大肆吸吮土豆叶子汁时,老太太因惦念小丈夫,租用一辆马车来到了乡下。那会儿侏儒正在田间忙于灭蚜虫。瓢虫卵还没孵化成幼虫,等孵化出来,它们会帮助农人吃掉蚜虫。“噢唷!噢唷!……”那是老太太的欢呼声,她站在地头,挥舞着帽子和藤木拐杖,心花怒放,像个顽劣的孩童。

她确实高兴,觉得乡间的景色远比城里的舒展、真实可靠。她这辈子住城市,一直不如意,没有找着爱情,青春韶光一去不复返,只剩下沮丧与乖戾的脾性。她真心爱上了这片田野,满目葱郁,生机盎然,她也不同小丈夫商量,就决定把自己的余生交给这片土地。

小丈夫不反对,老太太的意志即是他的意志,他遵从她就像遵从上帝。红木柜、安乐椅、青铜座钟、银器和金边盏,还有床和厚厚的棕垫都搬到了那个村庄,玻利维亚式大房子和小花园是搬不动的,都留给小丈夫的穷亲戚家。如此一来,老太太和小丈夫成了乡下人,穷亲戚一家变为城里人,没有谁觉得不合理,一切都顺理成章。而早些年这种事难以行通,因为那时政府禁止农民擅自脱离土地迁入城市。

一切都安顿下来,新的生活像从田野尽头升起的朝阳一般开始了,小丈夫全心全意种植土豆、侍奉老太太,在这里,是听不到夜总会和电车的喧嚣的,工厂轰轰的汽锤声也变得遥远。乡土安静,他们过得安逸。老太太胖了,松弛的下巴有所紧致,脸上的麻坑渗出亮亮的油脂,笑靥在油脂中隐隐闪现。

然而,这种适意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因为土豆即将开花,小丈夫也即将过18岁生日——这个年龄段的小青年从来都不会是一条直线。为此,我们有机会看到波澜。      (未完待续)

责编|冉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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