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意象论

2019-09-16 04:42张荣生
醒狮国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斜晖思妇黄鹂

张荣生

一.中国是一个诗的大国,从《诗经》《楚词》,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无不闪光着诗的光彩,遗憾的是,不少诗的读者、作者、字人却很少关注诗的构件一一一意象问题。意象是中国诗歌的关键性的范畴,《老子》第二十一章指出:“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道是抽象的,通过“象”可以进入“道”的世界。《易传》则首先把“意”和“象”联在一起,“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手?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言不尽意,语言不能完全把“意”表达出来,“象”则能够把抽象的“意”表达出来。把意象理论完整地应用到美学和诗字理论的是刘勰,他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指出“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寻声律而定墨,烛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这就是说,在诗歌创作中,意中之象有两种不同的范式,一是客观事物在心灵中的映象,一是这一映象与思想感情结合在一起的意象,所以刘勰认为“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物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意象即要“随物以宛转”,又要“与心而徘徊”,心物交融在一起产生了诗学意义的“意象”。

司空图《诗品》描述诗人的创作过程是:“是有真迹,如不可知。意象欲出,造化已厅。”

著名学者、诗人郑敏认为:“诗如果是用预制板建成的建筑物,意象就是一块块的预制板”。如果我们把一首诗看成是一座建筑物,那么诗的意象就是这一建筑物的砖石、木料的构件,构件的形式是读者可以感知的“象”,其内容则是言情达意的“意”,根据意象理论,可以杜甫绝句四首之一为例: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全诗四句,每句自成一个独立的意象群,黄鹂、翠柳、白鹭、青天、窗、西岭、千秋雪、东吴、万里船均为意象。窗、门为单纯意象,由名词构成,黄鹂、翠柳、白鹭、青天、千秋雪、万里船是复合意象,由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单纯意象构成。第一个意象群写黄鹂于翠柳中歌声之美;第二个意象群描写了白鹭上青天动态之美;第三个意象群写诗人窗户包含了千秋万载不化的西岭的冰雪,圾言诗人胸怀中永恒的时间;第四意象群则写门外停泊了万里之外东吴开来的船只,圾写诗人视野里广阔无垠的空间。“鸣”“上”“含”“对”四个动词则是诗人借助客观存在的物象用来体现自己心灵的手段,从而形成主观情意的客观物象的复合体。四个意象群用密集的意象形成的七言绝句鲜明地表达了诗人对生机勃勃春天的礼赞,对遥远故乡思念之情。船从东吴开来难道船不会把自己送回日夜怀念的故乡吗?正因为如此同,肃宗宝应元年(762年)闻官收河南河北诗人写下了激情洋溢的诗篇:(请读者自行解读下诗的意象)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为“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深层含意由此诗可以得到验证。

《淮南子·齐谷》载“往古来今谓之宙”,作为以农立国的中国,农民的农舍就是他的世界,他们从屋的四方上下得到空间观念,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宙”中获得了时间观念,杜甫的绝句从深层体现了中国传统社会的宇宙观念。“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所阐释的正如有的字者说的“家就在人类生命和世界的深处,就在体内和身边,却又在人类的远方,正如人每日在地球上行走,却感到地球很遥远,甚至没有意识到地球的存在,家园正是这样一个无外不在而及遥不可及的世界。”

二.思念之情不仅表现为乡愁,而且表现为男女之间特别是女性的相思。据《吕氏春秋·音初篇》记载:“禹行政,见涂山之女。禹未之遇而巡省南土。涂山氏之女及令其妾候禹于涂山之阳。女乃作歌,歌日‘候人兮猗,实始作为南音。”涂山氏之女因为见不到大禹,便发出了深情的呼唤:“等待郎君啊(那么长久哟)!”这不仅是“南音”之始,也是中国上古传达相思之情诗歌的开始,《诗经》时代,这种相思之情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唐朝诗人白居易写了一首《长相思》,请注意关键性的“长”是如何抒隋。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汴水、泗水两个意象写水,汴水、泗水一直流到瓜州古渡头,汴水、泗水、古度头三个意象是根据感情的需要连接在一起的需要注意的是“古”字,它具有历史感,包含了古往今来无数相思之情,水长是为了写愁这一感情之长,不仅点明了这愁是历史性的愁,而且点明了主题《长相思》;从汴水、洒水这两个叠加意象这一基点出发,诗人又添上“吴山”这一意象,吴山是高的象征,主人公这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相思之愁有如吴山那么高,吴山的意象不仅是汴水、泗水、古渡头三个意象的延续,而且是水这一意象的加深与加高,自然景象转化为愁的意象,具体而微地写出了山高水长的相思之情。

上阕是以意象写景,下阕抒情,愁情进一步发展为思和恨、思悠悠、恨悠悠,“悠悠”绵长也,悠悠岁月即绵长的岁月,“思悠悠”是相思的绵长,“恨悠悠”说的是恨的绵长,“恨”是“思”的深化,意思是我想念你想念得那么悠长,我怨恨你也怨恨得那么悠长,“思”“恨”的终点是“归时”,你归来了,我才不思念,你归来了,我才不怨恨。末句“月明人倚楼”,月明点出了富有诗意的时间,“人倚楼”点明了空间和事件,生动地勾画了女主人公优美的身影。

温庭筠《望江南》也是首写相思之情: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

这首词写的是思妇楼头,望人不归。意象包括望楼、千帆、斜晖、水、白频洲。首句八个字勾勒出思妇优美的形象和事件,“梳洗罢”三个字就概括出了在倚楼眺望前精心装饰打扮的动作和切盼重逢的心情,南朝《西洲曲》写道:“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意思相近,但“独倚望江楼”的“独”突出了她的孤独之情感,经过一只船,期望的是归子之船,再过一只船又希望是归子之船,“过尽千帆皆不是”,期之愈切,失之愈深。“斜晖”和“水”用的是拟人化的手法,从梳洗罢到斜晖该是漫长的一天,用“斜晖”“流水”表征的是思妇的感情之深切与悠长,而白频洲之所以成为她肠断之处,可参照唐人起徵明的《思归》“犹疑望可见,日日上高楼。惟见分手处,白频满芳洲”。白頻洲该是当日分手之处,思妇忆及分手的白频洲,给人留下无限的想象余地,让读者进一步测度、悬想个中情事,极尽凄婉之致。

相思之苦笔者首推金昌绪的《春怨》诗曰: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此诗的核心意象是“梦”。黄莺儿即黄鹂,即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的黄鹂,叫的声音清脆动听,打起黄莺儿,是惊梦的缘由。

题目是“春怨”,一二句写“春”,三四句写“怨”。春天本来是万物欣欣向荣的美好季节,春天的早晨用孟浩然《春晓》的诗来说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鸣鸟”鸟语花香的良辰美景,而“春怨”却反其意而用之,首句突兀而起“打起黄莺儿”,所谓“打起”即打得飞起来,要驱赶字走,原因是它在枝上啼,三四句写“怨”,一怨“惊妾梦”,二怨“不得到辽西”。

一般诗一句一义,如“燕草如碧丝,春桑低绿枝”,“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云国三巴远,登楼万里春”“闻说边城苦,如今到始知”此诗却如连环,一环紧扣一环,四句只有一意,极尽曲折之致,解读此诗如解连环,《千家诗》的解读为“此代边人之妇思夫之作也。言夫不可见,惟梦寝之中或见之。无奈莺啼,时晾梦觉,故欲打散莺儿,不使啼惊吾梦,庶妾魂可到辽西与夫相见也”。春晓正是早起梦醒的时候,而女主人公却做着到万里之外的边关辽西和自己最亲爱的丈夫相聚的好梦,由黄莺之啼而被惊醒,难怪“要打起黄莺儿,不枝上啼”了。

《春怨》谋篇精湛紧凑,一气蝉联而下,虽然仅有二十个字,却包含了时代民族,阶级极其深邃的内涵。唐王朝早年穷兵黩武,连年征伐,以至李白对战争发出了“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的概叹,杜甫的《三吏》《三别》更深刻反映了战争给平民带来的苦痛,在现实中征夫思妇不能相聚,希望在梦中相聚而不可得之不权是思妇的悲剧,而且是时代的悲剧,正如《厚诗》作者叶燮说的:“诗之至外,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

《春怨》写怨以小见大,令人惊心动魄,“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经也”,(钟嵘),只要我们深入解读,当会倍感《春怨》的艺术魅力。

编辑/言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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