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将馆里的女人们

2019-09-17 07:23
延河(下半月) 2019年9期
关键词:麻将馆银花桂兰

一 默

桂兰嫂将半桶泔水扬进了垃圾堆,躬起身子的时候,就看见了一抹红霞在西天的云层里舒卷自如了。红霞的光是暗的,因为过于浓烈而密集,反而放射出了一种明艳的嫣红,一下子就照亮了桂兰嫂那张有些疲惫的脸。桂兰嫂把空泔水桶放在了地上,左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右胳膊,啪的一声,很亮很响的样子。桂兰嫂的左手掌中心就浸了一小片血渍,血渍中央躺了一只细长腿的蚊子。桂兰嫂嘴里嘟囔了一下,掏出一块深蓝色手绢就把左手粗粗擦拭了一下。

拎着空泔水桶的桂兰嫂刚走进麻将馆的大门,就听见身后嘀嘀嘀的喇叭声尖锐地响了那么几下。一辆宝马车停下来了,郝大芳从车里慢悠悠钻了出来。郝大芳是个肥胖的女人,还是个高傲的女人,她慢腾腾地往外钻,钻的过程中仍不忘扬扬那弯刚勾成形的月亮眉花。郝大芳的手里拎了个小包,一颗又一颗晶莹的宝石镶嵌在小包外围,远远一看,就好像郝大芳拎了一环又一环明亮的珍珠,实在是耀眼得很。

郝大芳看见那只破旧似乎还有点粗壮的泔水桶立在了潮湿的墙角下,也许是桂兰嫂刚立在那的缘故,它还有些微微摇晃呢。墙角的另一边是个厕所,很简陋的样子,只靠一大块薄薄的方木板与外界隔着,人蹲下去的时候,隐隐约约能看见脑袋上的一层层发丝,真是刚刚够好。可是气味是挡不住的,离远了还好说,接近了的话是那种呛人的味道,能让你的胃瞬间就翻江倒海起来。

一阵晚风送来了厕所的味道,郝大芳的鼻子受了一下刺激之后,身体却有了反应。她想上个厕所。一般情况下,郝大芳是不在麻将馆上厕所的,那个味道她就受不了。平常郝大芳甚至都不站在离厕所太近的地方,而是远远躲着。当初修建麻将馆的时候,许多人都提过建议,让钱富民把厕所修得远一些,弄在大门外边也行。也是给耽搁了,麻将馆倒建得高大威猛,气派十足,钱富民居然把厕所给忘掉了,偌大的一处院子,硬是没有什么剩余的空间了。后来索性就在厨房不远的角落里支了一块薄木板,算是拉开了里外两个不同的世界。

郝大芳半蹲着身子,刚开始还是细细的,也就不大一会,明显放开了胆子,紧接着就是刷刷刷的声音了,很急速很迅猛,顺着墙角的水泥管道就出去了。等郝大芳站起来的时候,裤子还没拉上来,半褪在大腿根儿,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就过来了。郝大芳看都没细看,只估摸了一下,是钱富民的老婆刘银花。

“这是咋了?这是咋了?”郝大芳悬在半空的心一下子轻松了,往上拉裤子的手明显也慢了。

“快点哇,不行了,憋得不行了,我都憋了四大圈了,一后晌了。”刘银花话还没说完,身子早就往厕所里头挤了。刘银花也是个有点肥胖的女人,倒也没有郝大芳那样胖,她往里挤的样子像是一头母猪在执着地滚圈。

郝大芳就笑了,咯咯咯像母鸡下蛋一样,欢快得不行。郝大芳的手不光慢了,现在一笑,反而更懒了。郝大芳的身子立在厕所里,刘银花就是挤不进来。

“瞧你急的那样,晚上和你家钱富民忙活的时候,怕比这还急呢吧!”

刘银花终于把郝大芳推在了厕所外面。郝大芳的手还在忙活着往上提裤子,还没反应过来,就遭到了刘银花重重的一个巴掌,听起来还揪心得慌。刘银花的手掌结结实实拍在了郝大芳肥大的后臀上。

“我也沾沾你家老苏的光!”刘银花满张面目都是嬉皮笑脸。

郝大芳站在了厕所门口,没有要走的意思。站在厨房门口的王翠翠这个时候说话了,她的一句话一下子提醒了郝大芳。

“我说大芳呐,厕所那味你还没闻够?我在这边早就呛得受不了了。”王翠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之间捏了一颗葵花籽,往嘴里一送,两个嘴唇片子只翻了那么一下子,两瓣疲疲软软的葵花空壳儿就轻飘飘撒落在了地上。

郝大芳似乎想起了什么,倒不是闻到了什么,郝大芳的眼睛里头就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神色。像一只受惊的小鸟一样,郝大芳拖着沉重的身子蹦蹦跳跳地就跃到了厨房门口。郝大芳站到王翠翠身边的时候,王翠翠伸过她的左手摊开了巴掌,意思要给郝大芳匀一些葵花籽嗑一嗑。郝大芳没有伸手,只是朝着王翠翠笑了那么一下子,就侧身进了厨房。浓浓的水蒸气飘满了整个厨房,像雾,白茫茫的。郝大芳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湿淋淋的热气又扑打得郝大芳满脸火辣辣的。桂兰嫂站在灶火口旁,两个袖子挽得高高的,一对藏青色袖套紧紧裹在了桂兰嫂那两只粗壮的胳膊上。郝大芳听见有人把蒸笼盖揭起来了,紧接着便是一声又一声的赞叹了。

“桂兰嫂好手艺呀,这馒头蒸的,都能拿到市场上去卖了!”

“碱不大不小,刚刚够好啊。”

“就是,就是,瞧瞧,又白又大的!”郝大芳听出来了,是王翠翠,不知道这女人什么时候挤进来的。

“把门开了,走走气,连窗户也打开,闹啥呢这是?”刘银花站在厨房门口,让门开着,一大团白气向她汹汹涌涌扑了过去,像一群天马,突突兀兀的,却也消散得快,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踪影。几只苍蝇趁着袅袅白气窜了进来,到底是秋凉了,或许它们也是怕外边的寒冷哩。也就一两分钟的功夫,厨房再次清明爽亮了起来。炕上坐了三个人,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工地上的长工,做苦力的。地上也没几个人,都站着,有的靠着柜子,有的干脆靠着墙,有的就近靠着炕沿边。大家伙都在等着开饭呢。

“看啥呢?吃吧,一会儿人多连碗筷也没有,还得等着呢。”王翠翠率先从蒸笼里捏了一个大馒头出来,她的手估计给烫了一下,情不自禁轻轻哎呀了一声,就把馒头扔到了一个空碗里,然后端着碗就倚在了炕沿边。

“这是什么?”

郝大芳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女人在向她问话。这个女人的外地口音很浓重。郝大芳心想,跑这么远来就为了打几盘麻将?

“莜面鱼鱼,山药鱼鱼。”郝大芳正要说什么,就听见王翠翠开口了。王翠翠的嘴里一定还有没嚼烂的馒头颗粒,王翠翠的声音里面明显就是浑浊的杂音。那个女人似懂非懂,不过还是点了一下头。

“很好吃,用盐水调起来,配点葱、蒜、辣椒,加上一把香菜,再倒上一股油花花,那味道还真不赖哩!”王翠翠边说边忙活起来了,嘴里含着小半个馒头,忙着往空碗里倒盐水,倒油花花。也不管别人看不看,她一个人算是不亦乐乎了。郝大芳看了一下站在地上的其他人,又看了看坐在炕上的那三个人,都没有动筷子的意思,所以也就等着干站着。后来还是刘银花说话了,到底是女主人开了口,人们的筷子就动起来了。

钱富民进来吃饭的时候,身后立马就涌上来一股人,挡都挡不住,像发了一场潮水一样。看来最后一桌麻将终于打完了,人全了。不过地上还是站了不少人,几个女人早就吃完饭了,并没有出去的意思,站在柜子旁边有滋有味地拉呱呢。一个老头模样的人本来端了个碗蹲在墙角跟,一看溜溜进来不少人,急着要站起来,起来得快了也猛了,手没收住,碗里的滚水抖出一股来,顺着他的右手就回流到了腕部。刘银花看见钱富民,准备给他调盐水的时候,用肘子碰了一下钱富民的后背。钱富民看见了刘银花的眼神里带着问题,知道刘银花想问他输了还是赢了,就呲牙咧嘴了一下。刘银花一看见钱富民脸上嬉皮笑脸的肉,就知道她家老钱又赢了,也知道今天晚上又有的兴奋了。刘银花的脸上也就充裕了起来,像一朵盛开的黄灿灿的大向日葵。

“哟,这不是大芳嘛,蜜月回来了,不错哇?”钱富民嘴里的半口馒头还没咬下去,看见郝大芳端着碗半坐在炕沿边上。

“快甭提了,人老珠黄的了,哪里是度蜜月,瞎耍了一趟。”

刘银花知道郝大芳这几天出去耍了,就是想不清楚她去了哪里,隐隐约约记得郝大芳还和她说了一声。本来是要问郝大芳的,听到钱富民和郝大芳说话的那种语气,似乎还透着一股知根知底的味道,刘银花的心底就泛上了一丝难受。按理说也不应该,毕竟都是经常打交道的人,你来我往的,也熟得透透的了,可难受总归是难受。这么想的时候,刘银花就把要问郝大芳的那句话咽进了肚子里。刘银花的手却揭开了另外的一个蒸笼,一股热气喷射出来之后,刘银花看见蒸笼里面只有一小片山药鱼鱼了。

“这够谁吃?咋就剩这么大点了?”刘银花还是情不自禁说出了口。

桂兰嫂的目光在那个时候正停留在灶火口那通红通红的火光之中,听见刘银花这么一说,就把目光收回来,眼睛盯在了水缸盖上的那个有些精致的铝蒸笼上。刘银花一下子就明白了,可刘银花毕竟是刘银花,开口就把意思拐到了自己刚才那莽莽撞撞上去了。

“桂兰嫂呐,不够吃了,从冰柜里拾掇一些麻花麻叶过来,热一热,就好了。”

桂兰嫂当然知道刘银花的意思了,又不是一回两回了。

王翠翠说:“拾掇啥呢?怪麻烦的,随便咬两口算了。”

钱富民把蒸笼里仅剩的山药鱼鱼夹到了碗里,撒了一些辣椒,又夹了一大筷子咸菜,端着碗对着炕上的那三个人开口了。

“咋样?前头院子铺得咋样?”

“砖头不够。”一个抽烟的看样子像师傅模样的男人吐了一大口烟雾。

“差多少?”

“还得一三轮车哇!”

“先弄着,把前院的地铺了,明天我就叫人拉一车过来。”

“管它好了赖了,吃好喝好哇。”刘银花笑起来了,脸上局部的肉太紧凑了,一下子就没了眼睛的空间,眼睛就埋在了那一堆肉里了。

钱富民停了停筷子,说:“弄完了,一块算工钱哇。”

一个男人正端了半碗滚水喝着,笑了一下,算作回应。

空气确实有些凉了,风从外边吹进来,带来了夜的气息。昏黄的灯泡悬在半空中,整个屋子有了柔美的氛围。也不知道别人吃得咋样,郝大芳是没吃饱。当然了,她也是没什么心思吃,这一路奔波劳累,她有些疲倦了。她将碗里仅剩一口的腌白菜送进嘴里,长舒了一口气,把碗递给了桂兰嫂。桂兰嫂往半锅温水中撒了好几股洗洁精,黏稠状的洗洁精一进入水中,渐渐浮散开来,像无数蠕动的浮游生物。它们爬上了沾满饭粒的碗沿边,裹住了汤水打湿的筷子,聚拢到一个又一个有着褐色深色斑点的菜盘子里。桂兰嫂洗锅的时候是从来不带手套的,用她自己的话说,带上手套洗锅就不活泛了。桂兰嫂的手不大,五个指头并拢到一块,显得很小很精致。说精致貌似不对,桂兰嫂的手应该是粗糙的有裂口的。如果再细看一下,右手的食指外关节处还裹了一圈白胶布,估计是裂口太深的缘故。桂兰嫂的手虽然短粗,却很有力量,麻将馆的一切大事小事,粗活重活,都是在桂兰嫂的这双手下完成的。

桂兰嫂将洗好的碗筷盘放在清水盆里,泡上那么几分钟,一会再捞起来,那些软软肥肥的泡沫就融化在水里了。因为三大蒸笼都吃空了,蒸笼和笼布都得洗,而且不止要洗一遍。桂兰嫂就扶着半个浸在温水锅里的蒸笼,慢慢用铁砂擦拭它的边沿,一条又一条笼木在桂兰嫂的擦拭下变得光滑细腻起来。许是桂兰嫂洗得太认真了,以至于站在她身后的郝大芳问了她一句话桂兰嫂都没听见。

郝大芳看着桂兰嫂,看了许久。突然说:“桂兰嫂啊,做了多久了?”

桂兰嫂把刚洗好的一个蒸笼立在炕头的干燥处,拿过一大块笼布在温水锅里揉搓了起来。

“桂兰嫂啊,做了多久了?”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忍心,郝大芳还是问出了口。

好像听清楚了,桂兰嫂的头转过来了。郝大芳最先看到的却是桂兰嫂嘴里那一排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以前倒没发现,好像给忽略了。郝大芳似乎都没听清楚桂兰嫂说了什么。很快桂兰嫂就把身子转了过去,忙着擦拭另一个蒸笼。这个时候郝大芳才看见,屋子里没几个人了,刚才还哄哄闹闹一大群人呢,一下子就走得没了人影,还怪空落的呢。

“谁耍呢?快点,三缺一!”先是听见了声音,之后就看见刘银花的脑袋突然出现在了半开着的门缝中。

“我不耍,累得要死。”郝大芳向刘银花摆了摆手。

“你呢,杨柳?”

郝大芳显然没看见坐在后炕边旁的杨柳。坐在那的杨柳似乎有点提不起精神,整个人都蔫了,疲疲沓沓的。

“喂,杨柳,说你呢!你倒是快点呐!”刘银花有点着急了。

杨柳犹豫了一下,不过还是跳下了地,仿佛憋足了一股劲,呼的一下跃到了门口,像一阵风跟着刘银花走了。

“咋了,杨柳咋了?”郝大芳按捺不住好奇心,问了桂花嫂一句。

桂花嫂压低声音说:“咋了,输钱了呗。”

郝大芳松了一口气,只“哦”了一下,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几张人民币罢了。

桂花嫂湿漉漉的手在昏黄的灯光下晃了晃,比划出一个巴掌来。“瞧,输了这么多,手气败,手气太败了!”

郝大芳说:“也没几个。”

桂花嫂说:“咦?还不多?三个人赢了她一个人呀!听说一下午就胡了一把,剩下就忙着给别人点炮了!”

郝大芳说:“那她为啥还耍呢?大晚上的。”

桂兰嫂叹了一口气:“唉,输了的想赢回来,赢了的还想多赢一些,就是这么个理。”

郝大芳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只不过这跟桂兰嫂的不一样。

桂兰嫂已经把三个蒸笼洗得差不多了,满身都是汗。她抬起右胳膊擦了一下额头的汗水,藏青色的袖套上立刻就蹭了一大片亮晶晶的汗珠,嘶嘶嘶地四处扩散。

桂兰嫂突然问:“大芳呐,你咋不耍?”

郝大芳坐在了炕沿边,两条腿自由耷拉下来,因为有些粗,倒像是并拢在了一起。“我有些累了,不想耍。”

桂兰嫂说:“你旅游去了哇,咋样?”

郝大芳懒懒散散说:“就那样哇,没啥说的。”

“真好,出去看看真好。”郝大芳没想到桂兰嫂说了这么一句话。

郝大芳说:“好啥呢?你们不知道啊!”

郝大芳看见桂兰嫂不再开口了,而是用那双手从清水盆里一个接着一个的往外拿着洗干净的瓷碗。桂兰嫂拿一个,郝大芳数一下,桂兰嫂再拿一个,郝大芳又数一下。一摞又一摞碗以坚决的姿态扣在炕上的时候,郝大芳瞬间吃惊了一下。三十二个,三十二个碗呐。等郝大芳稍稍回过神来,一大束筷子摊在了炕上,懒懒洋洋的,还湿漉漉的,还有七八个明亮洁净的空盘子。

“咋这么多?”

“啥?”

“碗呀!”郝大芳的声音提高了。

桂兰嫂的声音却低下去了,而且身子明显在向郝大芳这边倾斜:“闲人多,闲人多呗!”

“下午几桌?”

“不多,才三桌。”

“三桌也就十二个人呐,闲人咋会这么多呢?”郝大芳动了动手指头,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在做着某种运算。

桂兰嫂突然凑到郝大芳身边,悄悄说:“翠翠一个人就用了三个碗,一个吃鱼鱼,一个放馒头,最后那个,人家晾滚水呢。”

“你也不说说她?”

“人家刘银花都没说,我能说啥?”

“那每顿饭做出来,不累死才怪呢。”

桂兰嫂的语气似乎没那么沉重:“还好哇,早就习惯了,不过,总是不够,杨柳晚上就没吃上饭。”

一提起杨柳,郝大芳的耳边就好像刮起了一阵风似的,是那种呼呼的感觉。

“输了的人都没心情吃饭,我就是。”

“说啥也是自己的身体哇,别人顾不了。”

郝大芳叹了一句气,说:“快别提了,就杨柳,一沾上麻将,啥也不顾了,我还不知道她。”

桂兰嫂不说话了。碗筷盘早就放在橱柜里了,炕上积了一滩明晃晃的水,桂兰嫂用抹布抹了。灶火里的火炭太旺了,红红的光之中散发着一种焦灼的热浪。桂兰嫂拿火钩把通红的炭块往灶口搅了搅。

“也怪她男人老是打她了。”

“啥?”

“我说,杨柳她男人老是打她。”

桂兰嫂的眼前就闪过了杨柳男人老张的模样来,细长脸,高鼻梁,淡眉毛,嘴里有几颗黄牙。一想起这个男人,桂兰嫂紧接着就会想起那两个小孩子,一个不到六岁,另一个才三岁多一点。杨柳好几次打麻将的时候都把两个小家伙带在身边的,不过太闹腾了,后来杨柳索性丢给了婆婆。

“听说现在下手没那么狠了。”

“哪了,上回洗澡,杨柳的后背上还有血红道道呢。”

“也怪杨柳自己,上了瘾了。”

“还是你家老李好哇。”郝大芳这么说的时候,倒让桂兰嫂拿笤帚的手抖了一下子。

桂兰嫂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松弛了。顿了不大一会,似乎又收紧了,眉目间蹙出来一个褶皱来。

“扶不上墙的死狗,走到哪也是没出息的货!”桂兰嫂经常在外人面前这么说自家的老李。

“老李吃过了没?”郝大芳突然问。

“他吃不惯鱼鱼,一会回个我给他下碗面疙瘩就行了。”桂兰嫂边说边把笤帚立在墙角。从门外面又拿了拖把进来,弯着腰来来回回拖油腻的地板。

“走哇。”郝大芳挎着小包,撩起门帘走了出去。天早就暗得不成个样子了,不过还好,半空中吊着那轮明月,好像谁讲了一个悲伤的故事,弄得月亮都泪盈盈的了。空气出奇的清冷,一阵又一阵往人的骨头缝里渗。郝大芳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郝大芳说:“我捎你一程哇,顺路。”

桂兰嫂披了外套,胳膊正往袖管里伸。

“我可坐不惯,走走好,反正也不远。”郝大芳看清楚了,桂兰嫂身上的这件衣服还是刘银花的,刘银花嫌颜色太浅,那个时候还想着要扔掉了呢。

桂兰嫂走了,沿着窗户前边那一溜码的整整齐齐的长长的砖地走了。郝大芳看着桂兰嫂有些瘦小的身影,免不了生出了一些难受,说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月光下,桂兰嫂留下了一串串脚印,郝大芳似乎看见了那一个又一个坚实的脚印,倒有了一些感动的意思了,心里渐渐温暖了起来。郝大芳还记得有一次来得迟了,麻将馆倒热闹得很,厨房早就空空的了,刘银花告诉郝大芳,桂兰嫂特意给她留了饭,在热炕头那热着呢。

“大芳呐,幸亏你没走。”

立在宝马车前的郝大芳缓过神来,一看是刘银花出来了,有些吃惊。

“咋了?你不是耍着呢?咋下来了?”

“有老钱顶着呢。”

“一惊一乍的,我当是咋了!”郝大芳拉开小包,准备拿车钥匙。

刘银花拉过大芳,说:“顶一圈,就一圈,人都等着呢。”

“不是有老钱呢!”

“哎呀,给杨柳顶呢。”

“杨柳咋了?”

“刚输了两千,那还是我借给她的呢。”

不等郝大芳开口,刘银花就已经簇拥着郝大芳往院子里走了,边走边搭着郝大芳的肩膀。

郝大芳说:“就一圈啊,这一个星期老娘可是累死了。”

刘银花笑着说:“肯定就一圈了,我也不想耍了,老钱手气也是败得不行。”

刚进麻将馆,一股浓烈的烟味就迎面扑来了,青灰的地板上卧着十几个懒散的烟头,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还有半截烟悠悠冒着轻渺轻渺的白烟,似乎是一副很骄傲的样子,不知谁只吸了那么几口就扔在了地上。人倒是不多,却也有两桌了,可也有那么几个闲人在一旁观看。郝大芳刚坐下,就一眼看见坐在斜对面围观的王翠翠。

“翠翠怎么不打?”

“我能上得了这台面?这麻将,动千上万的!”

“你家老马早就给你挣下了,他动一动手,就是万数八千的。”钱富民嘴里含着烟,眼睛却看着郝大芳开口了。

“哎哟喂,老马再行,也比不上人家老苏的一个手指头呀。”

郝大芳看着一个个精致闪亮的麻将掉进桌子里,一眨眼的工夫,桌面渐渐抬高,成群的麻将翻滚上来就码成了一列又一列笔挺的队形。

“三六九,家家有。”

“抓。”

“想啥呢?大芳,抓牌了!”刘银花没坐在钱富民身边,却挨着郝大芳坐下来了。

钱富民笑了一下,钱富民一笑就是一脸的坏相,藏都藏不住。

钱富民说:“看来蜜月度得不错呀!”钱富民就喜欢这样,一桌打麻将的,就他一个男的,多么好。不过钱富民说完还是看了一下他老婆刘银花,还好,刘银花正认真地盯着郝大芳手里的牌。

“肯定赖不了,人家老苏年年带着大芳度蜜月,我就没那个福气!”王翠翠看着她旁边一个女人的牌,妈呀,一条龙呐。

也就静默了十来秒,郝大芳突然说:“要不让老苏带着你去?”郝大芳把这句话撂在了麻将桌上,气氛太好了,这话一点也不生硬,反而活泼活泼的,都开始在麻将桌上跳来跳去了。刘银花一下子就笑了,连郝大芳手里的牌也不看了。钱富民虽然没笑出了声,倒也呵呵了两声。挂不住脸的倒是王翠翠,虽然知道是玩笑,王翠翠还是明显有了些不自在的感觉。不过王翠翠毕竟没乱了阵脚。

王翠翠说:“我倒是想去呢,人家不一定带我去呀!”然后王翠翠嘻嘻就笑了,不得不承认,王翠翠的嘻嘻和平常的笑根本没什么两样。

“老苏不带你,我带着你去。”钱富民摸起一张牌,右手的大拇指来来回回蹭了那么几下,既淘气又骄傲。“简直是的,又一个五筒!”

“你快点下个哇,我耍两把!”刘银花看着那个五筒被钱富民甩在了麻将桌上。

“快了,这把完了,轮你。”

“那会就听你说过了。”话是这么说,可刘银花还是绕了过来,站在了钱富民的身后。

郝大芳拿起麻将桌上的芙蓉王,摇了摇,抽出一根,含在了嘴里。啪的一声,打火机射出一簇灿烂的红光。点着烟的郝大芳狠狠吸了一口。

“自摸了,一四条,还外挂个三条。”翠翠身旁的那个女人的脸上荡出了舒心的笑,连搓麻将的手也是那么的自信。

门在这个时候开了,一个男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紧接着便是一股冷风袭了进来,夹杂了夜的一些苍茫的气息。郝大芳在烟雾的缥缈中看清楚了站在地上的这个男人老张。

“杨柳呢?”老张看也没看钱富民递过来的烟。老张的两只眼睛就是两把带着杀气的刀子,呼呼放着冷气。

“咋了?”坐在另一处麻将桌前的杨柳只是回了一下头,用那双有些迷蒙的眼神打量着老张。杨柳的声音跟她的身子一样,瘦弱又无力。老张冲了过去,拎起杨柳就往外拽。杨柳的身体在老张的手里仿佛失去了重量,不再以物体的形式而存在,有了夜风的质感,也有了夜风的苍凉,倒又沉重了。杨柳倒没大喊大叫,而是出奇的平静,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是郝大芳和刘银花几乎同时看见杨柳的两只眼睛渐渐湿润了。这是无声的泪水,顺着杨柳的两个眼角刷刷就淌下来了。

钱富民打算走过去,看见刘银花在不停地向他使眼色,钱富民那抖动的手就又摊在了麻将桌上。可钱富民还是履行了一下主人的职责。

钱富民说:“老张啊,不至于,多大点事。”

“哎呀,老张,她可是你女人呀!”郝大芳的语气明显有生气的成分。

“哪里是她的错?”

“打麻将嘛,有赢就有输的。”王翠翠的话才出口,就看见拎着杨柳的老张停在了门口。老张回过了头,老张的细长脸一下子就拉得长长的了,老张脸上的肉紧接着就有了抖动的意思。嘴里的那几颗黄牙露出来了,可能是烟熏太久的缘故,有一颗已经泛黑了。老张站在地上,当着众人的面,给了杨柳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是干什么?老张你这是干什么?”郝大芳第一个冲了过去。

杨柳跪在地上,泪水肆意汪洋流淌着,只是杨柳一直没发出声音,好像在压抑着自己。杨柳一句话也不说,头仰得很高,不知在看天花板上那些细细的花纹,还是在看那只又白又亮的白炽灯。几道鲜红的血痕渐渐凸起来了,十分醒目,长在了杨柳的脸上似的。郝大芳两只手勾住了杨柳的胳肢窝,硬是在老张的注视下把杨柳拉扯起来了。钱富民打了盆凉水,刘银花把一条冰凉的毛巾敷在了杨柳的脸上。

谁也没说一句话,老张背转着身子站在门口,含了一支烟。夜色黯淡下去了,月亮怕也瞌睡了,早就不知躲在哪里偷着睡觉去了。杨柳洗了一把脸,开始往出走,走到门口,还拉了一下老张。

“老张,以后可不能动手了,意思一下就行了。”钱富民把一盒芙蓉王塞到了老张手里。

刘银花安慰的是杨柳:“杨柳呐,先停上几天,转转运。”

郝大芳什么也没说,首先让郝大芳感慨的倒不是老张的大打出手,而是杨柳的眼睛。应该说,杨柳有着一双特别迷人特别耐看的眼睛。不光是眼睛,郝大芳觉得杨柳的脸蛋也是那么的姣好,那么的精致。这么想的时候,郝大芳的心里凭空就是一阵伤感,来得快,可去得迟。杨柳到底年轻,杨柳到底还算有些姿色,杨柳到底长着一对吸引男人的脸蛋,杨柳到底还有一副细细长长的好身材。可话又说回来了,老张怎么能动手了呢?老张怎么能舍得打杨柳呢?打就打吧,意思一下就行了嘛,怎么还那么的重。男人咋都这样?都坏,各有各的坏。郝大芳就觉得老张配不上人家杨柳,杨柳跟着老张,着实太委屈了。郝大芳就在心底狠狠骂着老张。

“耍不耍了?”

郝大芳倒没在意刘银花的话,郝大芳的耳边一直在回荡着一个声音,那就是杨柳的哭声。那会杨柳走出去的时候,肯定哭了。杨柳努力压抑着,可郝大芳还是听见了杨柳那细细的哭声。

谁也没再说一句话,空气不光安静,还有些冷清的味道了。另一桌的人早就散了,走了,一大堆麻将摊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样子。也许各有各的心事,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那么一点落寞。郝大芳不骂老张了,开始骂她家老苏了。郝大芳骂老苏不是个男人,骂老苏有钱了却变得不成个样子了,骂老苏太欺负她大芳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后半晌了。昨晚回来得似乎有些迟了,至于是几点回来的,郝大芳都想不起来了。郝大芳的头有些犯困,昏昏沉沉的,散淡的阳光拉开了整个房间的结构,空空落落的感觉充斥了郝大芳的心头。郝大芳拉开冰箱,什么也没有,这才想起原先雇的那个保姆早就给辞掉了。郝大芳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头抽开了烟。其实郝大芳是不会抽烟的,也就在嘴里过滤一下而已。可是郝大芳喜欢那种感觉。吞一口,吐出来,再吞一口,再吐出来。那种吞吐的感觉常常会让郝大芳感到一丝放松。凭什么只有男人能抽烟?凭什么只有男人能放松?郝大芳把才抽了两口的烟屁股摁进了水晶烟缸,郝大芳连着抽了几支烟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在浴室里郝大芳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郝大芳明显有些清醒了,看什么都神清气爽的。可郝大芳还是感觉累,提不起半点精神。窝在沙发里郝大芳拿起了手机,拨通了老苏的电话。

响了很久才接起来,这样的等待太漫长了。

“咋了?”老苏的声音懒懒散散的,一听就是刚从床上爬起来,甚至是还在床上窝着。

“没事,黑夜回来不?”

“不回了,你去麻将馆吃哇。”

“老苏,你不能老是这样。”郝大芳还记得以前一口一个老公的,现在反而叫不出来了。在外人面前,她才叫老苏的。

老苏似乎生气了,停了一会,声音一下提高了。

老苏说:“别管我。”

郝大芳的声音更大:“我不管谁管?”

电话那边没了声音,紧接着就是断断续续的嘈杂声,还有哗哗的水流声,远远传来。不过老苏还是给挂掉了。郝大芳听出来了,电话那头不光有老苏,还有一只狐狸,一只骚狐狸。太欺负人了,老苏你个混账鬼,太欺负人了。郝大芳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可泪说来就来了,就像老苏手里的钱一样,说来就来了。也就那么几分钟,郝大芳就从沙发里头爬出来了,光着一双胖乎乎的脚站在了光亮华丽的大理石地板上。郝大芳明明知道电话那头的情况,可郝大芳还是拨通了号码,响了三声,那头挂掉了。郝大芳又拨了过去,这回可是响了好久,最后还是给挂掉了。郝大芳正在犹疑,没想到人家打过来了。

“打什么打?”不是老苏,是狐狸的声音。

“你个骚货,让老苏接电话!”郝大芳气不打一处来。

“你骂谁?”

“骚货,没人要的骚货!”

“你才没人要呢?”狐狸的声音又尖又亮。

郝大芳的心先是惊了一下,之后紧接着就疼了一下,痛了一下。狐狸说的哪里还是话,明明就是一把刀子,刀刀剜在郝大芳的伤口上。

郝大芳说:“不要脸,死不要脸!”然后郝大芳就把手机摔在了地板上,先是声音,由一声惨烈的啪开头向各个方向疯狂逃窜。接着就是手机零部件了,在雪白的地板上,它们破碎,它们毫无方向地四分五裂。郝大芳又哭了,这回是从心里头开始的,一点一点。也许有些沉重,泪倒很少了,但狐狸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荡。这只骚狐狸,害得郝大芳连个蜜月也没度成,硬是让郝大芳一个人在宾馆里头待了整整一个星期。这只骚狐狸。还有那个死老苏,死不了的货,快死了哇,死了倒干净。

郝大芳想起来应该做点什么的,就开着宝马大模大样出来了。郝大芳加足马力把宝马一口气开到郊区,郝大芳知道老苏在郊区买了好几套别墅。车是到郊区了,可郝大芳窝在车里不出来了。郝大芳对着后视镜抽烟了,一根接着一根,吞完了再吐出来。整个车厢云雾缭绕的时候,郝大芳看见了西天边的半个太阳,残阳如血呐。郝大芳就觉得自己连这残阳也不如,郝大芳在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面容,一种异常寥落的感觉袭击了郝大芳,落幕一样。

刘银花端着碗蹲在大门口吃饭那会,看见郝大芳开着宝马过来了。

“没吃呢吧?”

郝大芳从车里钻出来,看了一下刘银花,径直过去了。

桂兰嫂正站在灶火口忙活着呢。锅沿边上架了一副抿面床子,桂兰嫂的左手摁在抿面床子的一个角上,右手握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质抿面墩,桂兰嫂就那样来来回回地抿。桂兰嫂抿一下,抿面床子下就掉落一些粗粗短短的八股子。这些八股子一旦掉进浓稠的汤锅里,就翻滚起来了,上上下下的,还兴奋不已。也就几分钟的时间,八股子就熟了。桂兰嫂把它们捞在盆子里面,它们终于安静了,胖乎乎地挤在了一块。你靠着我的头,我枕着你的腰,个个都是一副懒懒散散的无精打采样子。通常要等上一会,等它们的颜色由嫩白变得稍稍有那么点暗黑了,就可以调点酱吃了。所以当桂兰嫂把八股子捞在盆里的时候,谁也没有要动的意思。几个年轻的女人叽叽喳喳的,一听就知道她们是外地来的,她们的老公不是在煤矿底下挖煤,就是在料子厂里做苦力。她们看着一群群八股子,没闹清楚这是什么,当然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吃了。

颜色暗下去一些了,有人就开始动勺子捞着吃了。

钱富民捞了一碗,看见王翠翠已经吃好了似的坐在炕头上,就打趣起了王翠翠。

钱富民说:“翠翠呐,再吃一碗,吃回来。”

王翠翠下午输了钱,本来没心思多吃,早就听出钱富民的意思了,就大大方方地满满捞了一碗。刘银花虽然看着王翠翠,可目光里头却想着另外的一件事情。桂兰嫂昨个就和刘银花说过了,桂兰嫂的儿子要回来了,也就待几天,桂兰嫂的意思是希望她儿子能在麻将馆吃几天饭。其实,桂兰嫂刚进麻将馆做饭那会,刘银花早就说明白了,一个月给桂兰嫂一千二百元,还包吃。桂兰嫂家的老李也可以过来吃。这么算的话,刘银花给桂兰嫂的工资就不止一千二百元这个数了。当然了,钱并不是问题,刘银花麻将馆一天的收入就把桂兰嫂一个月的工资给弄出来了。因为桂兰嫂的儿子常年在外,难得回来几次,也就没注意这么一档子事。回来就回来吧,没几天,再说了,麻将馆又不差一个闲人。只是,倒难得桂兰嫂还开口说出来了。

刘银花一想起桂兰嫂的儿子,就会想起这么一档子事来。桂兰嫂撒几股洗洁精在温水锅里,她儿子就收拾人们随意丢在炕上的碗筷,完了就是柜子上的,完了就收拾醋壶,腌菜碟,味精瓶瓶,辣椒罐。桂兰嫂洗的时候,儿子就立在旁边。桂兰嫂洗出一个碗,她儿子接过去就给擦干了;桂兰嫂再洗出一个碗来,她儿子又接过去给擦干了。明明是两个人在干活,因为流畅而美好,倒像是一个人做出来的。那个时候厨房里基本没几个人了,剩下的人一般会坐在炕沿边,开始的时候还沉默着,后来就拉呱开了。先是家长里短,谁家的猪娃子一下子生下十几个小猪仔,几个黑的,几个白的,几个花的,知道得一清二楚;谁家的闺女没出嫁却有了,总要猜猜是哪个没良心的下了种。后来,拉呱拉呱就把话题放在眼睛前面了,免不了要夸奖一番桂兰嫂的儿子的,夸完桂兰嫂的儿子就夸桂兰嫂了。说桂兰嫂家教有方,说桂兰嫂就这么一个儿子,也不惯着他由着他,说桂兰嫂的好性格又传给了儿子。总之一句话,桂兰嫂养了个好儿子。桂兰嫂听着这样那样的赞美,总也要谦虚几句。可是桂兰嫂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她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干活的劲儿头也足了。再后来,人们就陆陆续续出去了,有的打麻将,有的直接回家了。夜色早就黯淡下去了,没有月亮的话,就黑沉沉的了,天不再高远空阔,反而有些压抑了。刘银花站在院子里,看着桂兰嫂的儿子锁住厨房的门,然后把一件衣服披在了桂兰嫂的身上。刘银花是一个不太容易动感情的人,可是那样的时刻,刘银花的眼睛还是湿润了。

刘银花也有一个儿子,可是刘银花的儿子没法跟人家桂兰嫂的儿子比呐,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这样说过了。

桂兰嫂终于抿完了,累得满头大汗。她靠在炕沿边,看着大家伙忙着一碗一碗地吃,知道酱的味道肯定不赖。桂兰嫂就笑了,一般情况下,桂兰嫂忙完都不立刻动筷子的,而是站在那里看着等着。等吃得差不多了,她才开始多多少少吃一些。要是看着不够吃了,桂兰嫂基本上是不吃的,随便咬两口麻花麻叶之类的就打发了。有时候本来还有的,突然就进来那么几个人,说闲人也对,可他们也确确实实和打麻将的沾一点边。他们来了就要拿碗动筷子的,就把剩下的饭给消灭了。

“给,这是200 块钱!”

桂兰嫂看着钱富民递过来的钱,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割点排骨,过两天改善改善。”

桂兰嫂知道了,上回桂兰嫂儿子来的时候,钱富民就是这么弄得。桂兰嫂看着钱富民,并没有接的意思。刘银花看出了桂兰嫂的心思,知道桂兰嫂在顾虑她。

刘银花说:“拿着吧,给大伙改善改善,总不能每天都吃杂粮吧!”

桂兰嫂就拿着了,也听出了刘银花的意思来了。

郝大芳问:“桂兰嫂啊,你儿子啥时候来?”

桂兰嫂说:“就这一两天哇。”

郝大芳似乎很感慨地说:“那是个好孩子。”

钱富民说:“人见人夸呢,可不像她那皮皮,不做正经的,没出息的货!”

钱富民这样说的时候看了一下刘银花。刘银花知道钱富民的意思,每次一说到皮皮,钱富民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对,皮皮并不是刘银花和钱富民生的,而是刘银花和她的前夫生的。当然,钱富民也并不是为的这个。钱富民本来是有老婆和孩子的,因为好耍,又碰上了比他还能耍的刘银花,就和刘银花搞到了一块。这放在十几年前也算是一件吵得沸沸扬扬的事了。刘银花跟了钱富民之后,顺便把皮皮也带过来了。也是刘银花疏于管教,皮皮老早就不上学了,净在外面瞎混了,抽烟喝酒,啥也敢做。刚开始的时候,没钱了,刘银花给拿上;没胆了,刘银花给壮起来。到底是心头肉,明明知道这样很不好,还是舍不得。后来就管不住人家了。钱富民就动起了手,皮皮也是记在心上了,专门和钱富民对着干,好几次都从那个大立柜里面偷走钱富民好几条好烟。钱富民当然不能容忍,为此还和刘银花狠狠吵了一架。说起来,刘银花也是没办法的呀。

郝大芳看着刘银花,突然很动情地问:“多长时间没去看皮皮了?”

刘银花正要开口,就被钱富民的目光震慑了一下。

钱富民说:“那东西,看他做什么?”

刘银花还是白了一眼钱富民,停了好大一会,刘银花才说:“今年2月初看完,再也没去过。”

桂兰嫂听到这样的话题总是在沉默着,她知道皮皮在戒毒所呢。也只有郝大芳与刘银花的这层关系才敢这么问来问去,换成别人是不敢提的。

“扯那干啥?耍去哇!”钱富民推着刘银花就往外走。

人走得差不多了,屋子里只剩下桂兰嫂和郝大芳的时候,桂兰嫂从碗柜里拿出一个明亮光洁的大瓷碗来,是一碗大烩菜。

桂兰嫂说:“知道你不好吃八股子,就给你留了一碗。”

郝大芳没说话,看着桂兰嫂,突然就有一种想哭的冲动了。

桂兰嫂说:“咋了,吃哇,再来迟连这碗也没了。”

大烩菜里有宽宽的粉条子,切得圆头圆脑的土豆块,还有四四方方的嫩白豆腐,外加几片肥猪肉,烂烂的,似乎都没有了油腻的感觉了。所有的东西都炖出来味道,混合到一块反而是另外的一种口味了。桂兰嫂适合做这样的饭菜,一来省事,二来七荤八素往里放,想吃啥吃啥。郝大芳看了很久,没心思吃,看着大烩菜的两只眼睛有了湿润的意思了。

郝大芳突然说:“我帮着你洗锅吧。”

“哎呦,不行的,哪有这样的?”

“你专门给我留饭呀,麻烦的。”

“这有个啥呢?不就一碗大烩菜。不用,真不用。”还没说完,桂兰嫂就已经把收拾好的碗筷送进了温水锅里了。

“倒也不是因为个这。”

“还有别的?”

两个人说话的时候都没有看着对方,一个看着装满泡沫的温水锅,另一个盯上了鞋尖。听着郝大芳不再言语,桂兰嫂也就没再开口了。空气是安静的状态了,因为有温暖的琥珀色的电灯泡照着,又感觉一切都在流动着。郝大芳还是站在了桂兰嫂的旁边。桂兰嫂把已经洗好的瓷碗倒扣在了炕上。它们有序排列着,整装待发。郝大芳小心翼翼捏起来,一个接着一个地擦拭。郝大芳十分用心地在擦,每一个瓷碗都接近于无限透明。而当郝大芳擦拭的时候,似乎在配合着郝大芳,这些家伙一下子不再安静了,是那种清凌凌脆生生的顽皮声响,像悄悄话,每一个都有说不完的故事。

猜你喜欢
麻将馆银花桂兰
月亮要回家
护理干预在脑出血患者肺部感染中的预防
就是要捡牌
江西“麻将馆禁令”引发争议
麻将馆被查,日本麻友不愿意了
《何处是故乡》有感
金花银花
嫁人还嫁武大郎
A Boy and His Tree
2008年北京奥运会奖牌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