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革命”“爱与美”“生命”

2019-09-17 07:44马新亚
南方文坛 2019年4期
关键词:全集沈从文文艺

沈从文从城乡两个经验世界的互参中为人性的理想形态塑形,主张人与自然的契合,弘扬人的原始强力,批判无光无热的生命形态,并在现实环境的重压之下,力图为人的个体存在和民族的生存建构一个形而上的参照系,这些主张与“五四”新文学所开启的“国民性改造”是一脉相承的。但值得注意的是,沈从文对国民人格进行批判的着眼点在于生命力的匮乏——也即“阉寺性”人格,因此对国民内在的生理、心理本体的重建必然会成为他的“国民品德重建”的核心内容。

针对普遍存在于都市的“阉寺性”人格,主张为青年输入一个健康雄强的人生观,这一观点在沈从文的文论、书信、小说中比比皆是:

你的作品可能慢慢地成为读者的经典,不拘用的是娱乐方式或教育方式,都能使他的生命“深”一点,也可能使他生存“强”一点。①

文学运动的意义,是要用作品燃烧起这个民族更年青一辈的情感,增加他在忧患中的抵抗力,增加活力。②

這新的文运新的文学观,……从积极言,一定要在作品中输入一个健康雄强的人生观,……他必热爱人生,坚实朴厚,坦白诚实,勇于牺牲。③

我现在还只那么尽想象中国应当如何重新另造,很严肃的来写一本“黄人之出路”。为了如何就可以把某一些人软弱无力的生活观念改造,如何去输入一个新的强硬结实的人生观到较年青一点的朋友心胸中去……④

我以为一个民族若不缺少有勇气,能疯狂,彻底顽固或十分冒失的人,方可希望有伟大的作品产生。⑤

沈从文主张为青年输入一个健康雄强的人生观,使他们的情感做到能燃烧、能疯狂、能彻底地皈依。那么用怎样的方式来激发青年的意志,使他们获得信心和力量呢?沈从文首先想到的是“文学革命”。在《从现实学习》一文中,沈从文回忆了他从事文学的初衷以及他对“文学革命”的基本认识。他说:“社会必须重造,这工作得由文学重造起始。文学革命后,就可以用它燃起这个民族被权势萎缩了的情感,和财富压瘪扭曲了的理性。两者必须解放,新文学应负责任极多。”⑥沈从文对“文学革命”的认识在《纪念五四》《五四和五四人》《我的学习》《从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等文章中也有体现,因为观点大致相同,所以在这里就不再一一列举。其实,现代文学史上的“文学革命”,也就是强调思想文化的优先性,强调人的思想体系建设和世界观改造,借以区别于那些强调政治权力、经济生产方式的社会改革理论。在这一点上,沈从文与“五四”知识分子并没有很大的区别。在《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中,沈从文就承认了自己对“文学革命”的理解来自胡适的影响。伴随着对“文学革命”理想的憧憬,沈从文对“文学革命”的长期性、复杂性也有所认识,这一点在《新文学转到历史文物》《〈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等文章中皆有体现。这一点,也丝毫并不能说明沈从文的见解就比别人更高明,因为“五四”知识分子大多在“文学革命”之初就对其长期性和复杂性具有深刻的认识。沈从文的独特之处在于,他以乡下人的执拗死死守住了“文学革命”,并以“看远景而不求近功”“为而不有”的态度,将这项工程往前推进,正如他自己所言:“我这个新从内地小城市来的乡下人,不免呆头呆脑,把‘文学革命看得死板板的,相信它一定会在将来起到良好作用。不过想把文学完全从因袭陈腐旧套子公式脱出,使它和活生生的语言接近,并且充满新的情感和力量,变成一个有力的武器,有力的新工具,用它来征服读者,推动社会,促之向前,决不是一回‘五四运动,成立了三五个文学社团,办上几个刊物,同人写文章有了出路,就算大功告成。更重要还应当是有许多人,来从事这个新工作,用素朴单纯工作态度,作各种不同努力……我既然预备从事写作,就抓住手中的笔,不问个人成败得失,牢牢守住‘但知耕耘,不问收获来作下去吧。”⑦在谈及沈从文对“文学革命”的坚守时,金介甫指出:“沈从文跟他的启蒙者一样,是从新式军队生活中开始觉醒。他是靠‘文学革命而不是从搞立宪政治中走向成熟。他相信文学理想的力量。”⑧这一判断是准确的。与一般的知识分子不同,沈从文获得知识与智慧的方式是靠“社会这本大书”,所以他的文学理想、价值观念也因建基于实践而更有定力。除此之外,沈从文对“文学革命”的信心还来源于他对人性的信仰。沈从文从头到尾都相信人性,尽管他对都市空间人性的扭曲以及湘西世界人性的堕落有所洞悉,但他对在“神之解体”的年代重建“神性”依然有信心。他对人性的信仰“同生物科学、基督教的博爱、和平主义,以及印度的宇宙整体论等信仰并行不悖”⑨,这种信仰使他自始至终都将文学作为“重造人类关系”⑩的唯一手段,这也许就是他对“文学革命”的别样理解。

在谈到沈从文的文学观念与“五四”新文学的关联时,我曾参照陈思和先生对新文学内部两大传统的划分标准11,将其归入“文学的启蒙”一支,借以突显沈从文的文学本位主义观念与注重文学社会功用的启蒙主义文学观念的区别。其实,在如何看待人性这个问题上的分歧,也能体现出这两种文学观念的差别。例如,启蒙主义文学观念的发起者鲁迅曾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讲道,自己写小说的初衷是“启蒙主义”,也即是“为人生”“改良这人生”,但也曾在《呐喊·自序》中说自己写小说的缘由在于那些不能忘却的旧梦;他主张推翻人肉的宴席,“创造这中国历史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12,也曾一次次沉浸于黑暗的心理经验之中,产生对自我以及外部世界、过去与未来的双重否定;他高举“启蒙主义”的同时遁入“虚无主义”的深渊,相信“文学革命”的同时怀疑“文学革命”,推崇“独异个人”的同时又对“庸众”的可改变性表示绝望。其实,一个知识分子对启蒙的信念,应该是以他对人性的信念为基础的,一旦这个信心发生动摇,那么整个启蒙的信心就会动摇。且不说现代中国的历史语境消磨了鲁迅对启蒙的信念,单是在“五四”文学革命之前,鲁迅就以“任个人”“排众数”的主张划开了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之间的界限。那种心与心之间的隔膜,似乎在一开始就预示着启蒙者必将陷入“无物之阵”的结局;那种对人性的极度绝望,也在暗示着启蒙的虚妄。这种单一的、对立的思维方式在一定程度上会把一切处于中间地带的、可用情感弥合的人性都归纳到政治意识上去13。与之不同,沈从文总是倾向于寻找人性的共通之处,从生理学、心理学、历史文化学、宗教学的角度看待一切纷争,然后又从这些角度出发来寻求纷争得以彻底解决的方案。这一思维方式的背后是沈从文对人性的坚定不移的信念,是对“五四”时期所提倡的人道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坚守。

沈从文在1930年代末所提出来的“爱与美的新宗教”“抽象观念的重建”与他在1940年代所提出的“美育重造政治”以及新中国成立后提出的“抽象的抒情”是一脉相承的,都致力于理想人性的重建和民族国家的重建,是“文学革命”思想在抽象领域的延伸和发展。

沈从文高举“爱与美”的旗帜,主要是抵御宗教与现代政治对青年人生观的不良影响。最近十年,一些学者在分析沈从文的“美育重造政治”中,将重心放在“现代政治”这个范畴,强调沈从文对“现代政治”的个性化建构。这种观点无疑是对沈从文的拔高。客观地讲,沈从文对旧政权和“现代政治”的理解是肤浅和片面的,但值得一提的是沈从文借以抨击旧政权和“现代政治”的依据——他对理想人性以及现代民族文化的构想。

首先,在沈从文看来,宗教和政治在“庄严背后都包含了一种私心,无补于过去而利于当前”14,使人只知在“实在”“意义”“名分”上讨生活,缺乏对美、对生命的深度和完整性的感受与理解。而只有用超越习惯的心与眼,丢开一切功利性的目的,保持对“美”的敏感,才能真正见出世界之全,体会到人的真正含义,在真正意义上产生一种“崇高庄严感情”。其次,宗教和现代政治将“战争”“强迫”“统制”“专横”“阴狠”等不良观念与情绪输入给青年,只有用文学和艺术、用“爱与美”的抽象原则才能对这些观念和情绪净化廓清,使人重获身心的健康。在写于1946年的《定和是个音乐迷》中,沈从文这样写道:“三十年来虽明白社会重造和人的重造,文学永不至于失去其应有作用。爱与同情的抽象观念,尤其容易和身心健康品质优良的青年生命相结合,形成社会进步的基础。但在当前少数人病态残忍情绪扩张所作成的局面下,任何伟大文学,对之能发生如何作用,就不免感到困惑——可是却保留一点希望,即文学或其他艺术,尤其是容易与年青生命结合的音乐,此一时或彼一时,将依然能激发一些人做人的勇气和信心,使之对一切不良现实所作成的信仰敢于怀疑,承认以外还知否定,于明日将来接受更大挫折时,始终不至于随便倒下或退逃躲避。”15在《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题旧书元稹〈赠双文〉诗》以及他在1949年病中所作的新诗三首中,沈从文强调了音乐与美术在生命中的重要作用。再次,宗教感情所造成的隔阂和现代政治偏见的存在,造成人与人之间的不必要的矛盾和对立。而艺术是“连接人类苦乐沟通人类情感的一种公共遗产”16,它能够中和人与人之间的对立意识,使“爱与合作种子”生根发芽,为人与人之间新型关系的重建打下基础。

对美育的提倡,并非是沈从文的首创。早在1915年,蔡元培就提出“以文学美术之涵养,代旧教之祈祷”17的主张,1917年,发表了题为《以美育代宗教说》的演说,此后又多次以类似的题目发表演说,强调美育在启蒙中的重要作用。故此,沈从文在《苏格拉底谈北平所需》《美与爱》等文章中说自己的见解源于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也是不足为奇的。蔡元培将“科学”和“艺术”看作是现代文明的两大推动力。“科学”能够解放思想、破除愚昧,起到“理性启蒙”的作用。“艺术”能够陶冶感情、提升精神,起到“感性启蒙”的作用。所以,只有将这两种启蒙方式结合起来,双管齐下、戮力并行,才能够使国人拥有“健全人格”。在这一点上,沈从文颇有同感,不过沈从文对美育的重提,主要是抵御宗教与现代政治对青年人生观的不良影响,纠正“科学教育”的弊端,也即是针对新文化运动的经验和教训。

沈从文是以他的理想人性重建为原点来提出“文学革命”“爱与美的新宗教”“美育重造政治”等主张的,也是以此为原点来展开他对宗教与“现代政治”的批判的,这就决定了沈从文关注的重心必然是人的情感、本能、意志,是人的形而上层面的心理本体,而不是人的思想重建。或者说,在沈从文看来,思想文化固然重要,但思想文化的传播者、接受者都是人,因此如何解决“人心”的问题,如何让“做人观念”落到实处,如何对人的情感、本能进行因势利导,如何用审美的方式净化人的灵魂,塑造人的意志品质,就成为国民性改造的关键性问题。

“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贡献是人的发现,与之相对应,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提出了“民主”和“科学”两大主张,这两大主张昭示着与人的时代相同步的社会体制结构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变革,尽管在中国特殊的现实语境之下,这种体系化的变革未能完全落实到现实的层面,而只是停留在“态度”的同一性层面,但这种“借思想文化来解决问题”18的启蒙路径却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大贡献。之所以说是“一大贡献”,而不说是“独特贡献”,是因为“五四”时期的启蒙知识分子在这一点上与维新派知识分子并没有很大的差别,也就是说,这两代知识分子与那些强调政治权力、经济生产方式的社会改革理论相比,是在强调思想文化的优先性,强调人的思想体系建设和世界观改造19。无论是主张“开民智”还是提倡“民主”和“科学”,其路径都是用一种思想代替另外一种思想,用一种体系代替另外一种体系,反映出一种体系论、本质论的思维逻辑,而包含了这样思维逻辑的“横向移植”,有可能会造成国人对启蒙理念的浅表化理解。

其实,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章太炎、鲁迅都对此进行过预见性的批判。章太炎借用《唯识论》《齐物论》,树立“依自不依他”的主体性;鲁迅在提出“立人”命题时,就对“知见情操,两皆调整”的完人表示怀疑,并对“破迷信”“崇侵略”“同文字”“尚齐一”等流于空喊、缺乏精神内涵、缺乏对其文化逻辑进行深入分析、没有经过个体的“自觉”的口号进行批判,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朕归与我”,高扬主体精神20。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内部,也有偏重从内部重建的角度来确立人的主体性的“感性启蒙”的一支21,然而这一支在“五四”以后的思想发展中没有得到持续22。沈从文高扬“生命”的旗帜,关注人的生理与心理本体,并侧重于从形上方面重建人的主体性的精神理路正是与上述观点不谋而合。

这种去本质、反实体、反体系的思维方式,让人联想起了尼采。(《沈从文全集》提到尼采的地方有四处23,汪晖《至道之极,昏昏默默》一文认为,从《烛虚》中可以看到尼采的影子24。笔者在这里的比附,只是为了更好地命名和描述沈从文用来理解民族生命本体的思维方式,而不是要进行严格意义上的影响研究)尼采主张价值重估,然而他重估价值的方法却不是理性主义的分析还原,不是用一种体系反对另外一种体系,而是站在反体系的立场之上,抛却现成的规则、条例、准绳,将生命置于本体的地位,开启了一条从生理学和病理学的角度分析人性的道路。例如,在《在道德的谱系》中,尼采从人性的底层入手,揭示道德观念产生的自然、生理、病理条件。他认为贵族的价值的前提是一个强健的体魄,是充沛的健康和行动的自由。在《悲剧的诞生》《权力意志》中,尼采认为美学的基础是应用生理学,肉体的活动是艺术的原动力,审美状态有赖于肉体的活动。尼采之后,弗洛伊德、弗洛姆、马尔库塞等思想家对其理论做了阐发。虽然,后来者对尼采的“生命主義”有所超越,但他们从未远离价值重估的支点——生命。

尼采一系之所以对外在的价值标准抱有永无休止的疑问,是因为他们看到“支撑文明整体的根本精神原理本身的崩溃”25。沈从文不相信社会所制定的一般标准,唯独相信生命,也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他说:“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指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伪‘思想家为扭曲压扁人性而定下的庸俗乡愿标准。这种思想算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们复仇的人病态的行为罢了。……一般人都乐意用校医的磅秤称身体和灵魂。”26他反对“一般标准”,特别是“乡愿标准”,这些主张跟他彻底的反传统立场是分不开的。站在这种立场之上,他认为占统治地位的儒家哲学的本质是一种“世故哲学”27,是一种“高等帮闲哲学”28,“儒者戆愚而自信,独想承之以肩,引为己任,虽若勇气十足,而对人生,惟繁文缛礼,早早的就变成爬虫类中负甲极重的恐龙,僵死在自己完备组织上”29,而“佛释逃避,老庄否定”30,在支撑文明方面也难堪大用。沈从文对传统文化的全盘否定态度是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相一致的,不同的是,当“五四”先驱及后继者信心满怀、如获至宝地将“民主”“科学”奉为国民伦理觉醒的信条之时,沈从文却以他一贯的保守主义和怀疑主义将之进行远距离的旁观。最为典型的例子是他对十九世纪俄国文学的态度。对十九世纪俄国文学在民族国家建设中的积极作用,沈从文还是持肯定态度的,他说“光焰一世的十九世纪俄国文学,作品种植下了促成二十世纪那个民族崭新人格的种子,与革命爆发成为不可分离的东西”31,沈从文并不是反对“俄国文学”的输入,他的保守主义立场体现在他对输入效果的分析上:“在环境截然不同习性截然不同的两个民族中,历史是照例不至于同样重现的。把某种已成定型的文学观,移植到另一个民族另一个国家中去时,所需要的修正,将到何种程度,这些理论方能发挥它的能力?”32,针对不同的文化语境,沈从文主张要对舶来的文化/文学思想进行修正,使之符合国情,这样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而这样的要求在中国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很难实现的,因为无论信奉三民主义文学理论家,还是左翼文艺理论家,都缺乏对本民族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智慧的认知,不能对舶来的理论作出“有系统的引论与说明”33,以至于出现“行动”与“信念”的背道而驰。例如,左翼作家所保持的是一个“社会主义”的信仰,所取法的却多数是一个“自然主义”的人生观,“一切现象惟待社会自然的推迁,既不知在一个‘不背乎目的而又‘合于环境的方向中思索出个新的手段与方法,避免无益的牺牲,也不想从十分怕事对于一切想象噤若寒蝉的知识阶级方面有所呼吁”34。为此,沈从文主张贴近社会,贴近“人事”,贴近血肉生命,将“生命”作为衡量价值的唯一标准,反对制度、规则、惯例以旧的或新的形式对“生命”的裁定和宰制。沈从文之所以提出“神在生命本体”,是源于他对传统文化与现代理念的双重失望。一方面,传统文化所能提供的“道德哲学”并不健全,并且已经成为个体生命和文化发展的负累;另一方面,现代理念源自西方,是属于另外一个文化体系的异己存在,所以输入前要先进行修正,但中国却缺乏能对舶来理念进行修正、进行系统性说明的文艺理论家和思想家,以至于出现新的条条框框对“生命”的再次扭曲。

结语

东方的现代化是一个被动的过程。强调东方与西方无关的民族主义立场是反历史的;同时直接挪用西方观念的做法也只能使自己身处历史之外。在这个背景之下,竹内好认为鲁迅的思想实践显示了处于历史之内、并与历史共振的艰难“拒绝成为自己,同时也拒绝成为自己以外的任何东西”35,即在“无”的基础上进行反抗,并将西方的入侵作为媒介来进行传统的再造。他的文化实践昭示着东方社会中文化主体性形成的另外一种可能性,也昭示着另外一种现代性。沈从文在“生命”基础上对体系、规则、主义的反抗与鲁迅的反抗方式有着相同的理路——不关注西方观念的具体内容,而关注观念背后的文化体系的整体性和支撑这种文化体系的精神机制;针对主体精神结构的缺陷,提倡意志品质的重塑。其实有关启蒙主体的建构,特别是精神结构的建构,应当是启蒙当中的重要环节,然而这一环节也往往被启蒙思想家所忽视。严复在晚年这样反思道:“晚近中国士大夫,其于旧学,除以为门面话外,本无心得,本国伦理政治之根源盛大处,彼亦无真知,故其对于新说也,不为无理偏执之顽固,则为逢迎变化之随波。何则?以其中本无所主故也,……此辈人数虽众,大都富于消极之道德,乏于积极之勇气……”36严复认为“晚近中国士大夫”对旧学以及本国伦理政治的优越之处并无真知,所以面对西方观念,要么负隅顽抗,要么盲目跟风。他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其中本无所主”,也就是主体性的缺失,那么怎样确立主体性呢?严复的答案是要拥有“积极的勇气”,意在强调意志品质的重要性。以此纵观,鲁迅提出的“主观之内面精神”与沈从文提出的“雄强”精神都是对启蒙主体的意志品质的塑造;针对“本根剥落,神气旁皇”的文化整体性溃败,鲁迅主张“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37,沈从文主张要认识到“这个民族的过去伟大处与目前堕落处”38,并在“神之解体”的年代重塑“神性”。两人的文学实践,昭示东方社会中文化主体的形成有着与西方不同的逻辑:“绝对不是汤因比‘挑战—回应模式中的‘回应”39,而是朝向民族文化的内部,将西方观念作为引子来再造传统的过程。不过,与鲁迅相比,沈从文缺乏宽广的文化视野,因而也不具有历史的先见之明。他的“反现代”意识植根于巫楚文化对“生命”的启示,而对儒家文化和现代文明的双重失望则强化了他的这一意识,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个体参与历史的方式和个体在黑洞般的历史面前的微光,也看到了民族内在思维惯性的强大生命力。

【注释】

①沈从文:《八·学习写作·新废邮存底》,见《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332页。

②沈从文:《七·给一个军人·新废邮存底》,见《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9,第329页。

③沈从文:《新的文学运动与新的文学观》,见《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50页。

④沈从文:《若墨医生》,见《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181页。

⑤沈从文:《风雅与俗气》,见《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214页。

⑥沈从文:《从现实学习》,见《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375页。

⑦沈从文:《沈从文小说选集·题记》,见《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374页。

⑧⑨[美]金介甫:《沈从文传》,符家钦译,湖南文艺出版社,1992,第259页。

⑩在《总结·思想部分》中沈从文写道:“这社会一天有这种武力武器的统治,就会有无数善良的人民和有用理想,在各种不同情况下受糟蹋,受牺牲。想把人类关系重造,就必须待从武力和武器作成的空气以外想办法。我深信国家明天会达到这种进步情况的。我想把我三十年来所见到的社会的无情、残暴,和个人所受的贫困饥饿,和比这个更大的挫折,一律看成社会的病,人的无知,回报之一种完全无私的友爱。这种情感反映到生活中和一切工作中。”沈从文:《总结·思想部分》,见《沈从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114页。

1120马新亚:《文学的缘起与“工具的重建”——考察沈从文与“五四”启蒙文学关系的两个断片》,《南方文坛》2016年第4期。

12鲁迅:《灯下漫笔》,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225页。

13沈从文在新中国成立后所写的《抽象的抒情》里有类似的表述。

1426沈从文:《水云》,见《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104、94-95页。

15沈从文:《定和是個音乐迷》,见《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213页。

16沈从文:《苏格拉底谈北平所需》,见《沈从文全集》第14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375页。

17蔡元培:《哲学大纲》,见《蔡元培全集》第2卷,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第339页。

18[美]林毓生:《中国意识的危机》,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19梁启超认为中国的主要问题在于“民智未开”,因此当务之急,是对国民进行一场自上而下的教育,用一套新的“体系”“主义”“价值标准”来武装国民的头脑,使之具备现代国民的基本素质。

21例如前述的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说”。

22张灏:《重访五四——论“五四”思想的两歧性》,《开放时代》1999第3-4期。许纪霖编:《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史论》,东方出版中心,2000,第30页。

23《沈从文全集》中提及尼采的地方主要有这几处:(1)“尼采说:‘证明一事是不够的,应该将人们向之引诱下去,或启迪上来。因此一个知识分子应该学着将他的智慧说出来,不碍其好像愚蠢。”(沈从文:《谈保守》,见《 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259页。)(2)“这种孤立主义如认为属于意识形态的反映,即易成为个人英雄主义,且多少有些感伤混合。这就当然有个发展性:和军人流氓政治结合,会成为法西斯思想。和哲学结合,会成尼采哲学。”(沈从文:《我的分析兼检讨》,见《沈从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70页。)(3)“思想形式既多方,更容易和个人情感结合,不是马克思条理谨严的,为人类社会的新设计,却是个人中心的纪德、尼采一流一些断片印象感想。”(沈从文:《我的学习》,见《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362页。)(4)“无可避免,个人却守住一个尼采式的夸大而孤立的原则,即‘脆弱文字将动摇这个虽若十分顽固其实并不坚固的旧世界,更能鼓励年青一代重造一个完满合理的新世界。”(沈从文:《我的学习》,见《沈从文全集》第12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366页。)

24汪晖:《至道之极,昏昏默默》,见《沈从文名作欣赏》,中国和平出版社,2001,第544页。

25[日]伊藤虎丸:《鲁迅与终末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第99页。

2728沈从文:《新的旧事回溯》,见《沈从文全集》第2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388页。

2930沈从文:《看虹摘星录·后记》,见《沈从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346页。

31323334沈从文:《禁书问题》,见《沈从文全集》第17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65、65、66、67页。

3539[日]竹内好:《在零和一百之间(代译序)》,见《近代的超克》,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5,第55、56页。

36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复旦大学出版社,2009,第5页。

37鲁迅:《文化偏至论》,见《鲁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第57页。

38沈从文:《边城·题记》,见《沈从文全集》第8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第59页。

(马新亚,湖南省文联文艺创作与研究中心。本文系湖南省社会科学成果评审委员会课题“人学视域下的沈从文思想研究”的阶段性成果,项目批准号:XSP18YBC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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