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翱翔尕斯湖

2019-09-19 18:56甘恬
西部散文选刊 2019年8期
关键词:柴达木青海

暑假那天中午,父亲异常高兴,说是花土沟机场正式通航了。嘿,咱们得喝点红酒,庆贺庆贺,父亲说。

父亲平时滴酒不沾,今天主动提出喝酒,确实难得。我赶紧拿出家中珍藏的大金羊红酒,这是父亲一个学生从澳洲发过来的,乘飞机飞越千山万水,巧了!

酒过三巡,父亲脸红了,眼睛红了,话语也多了。他说,按照花土沟飞到西宁一个半小时计算,再从西宁转机到长沙黄花机场,乘高铁到咱们衡阳,那么花土沟早餐,衡阳晚餐,可说是朝发夕至,“千里江陵一日还”。你可不知道当年,我跟着你爷爷奶奶第一次去花土沟,走了七天八夜。先是坐火车,3331公里,整整三天四夜,到了甘肃红柳园,其实全是黑戈壁,歇宿衡山人汪振茂爷爷家。第五天,坐上油田的长途汽车,到了丝绸古道名城敦煌,128公里,下午转悠莫高窟、鸣沙山,晚宿北台站,我都一直很兴奋。第六天中途在当金山下的阿克塞运输站打尖,下午到了柴达木盆地冷湖四号基地,这是青海石油管理局机关所在地,大学毕业后我曾在这儿工作七个年头。以上的路程虽然枯燥单调,都还平坦顺畅。再从冷湖转丁字口,经牛鼻子梁、大风山至老茫崖,200多公里的砂石路,完全就是“万墩路”,或者叫“搓板路”,把人颠得骨头都要散架了,肠子都要呕吐出来,想死的心都有。直到傍晚时分,爷爷说花土沟快到了,前方左边就是尕斯库勒湖,我才知道到家了。

爷爷奶奶的工作单位西部器材总库在游园沟,离花土沟镇还有三四公里,据说当时这样设计,是为了配套建设一个火车站。目前正在建设中的格尔木至库尔勒铁路,经过花土沟的车站,确实也是这样摆布的。父亲说,器材总库占地面积很大,职工来回上班得坐电瓶车,我和弟弟妹妹在镇上的职工子弟学校上学,有一辆苏制红色小伏特车接送。司机是一个甘肃人,性格古怪不定,有时好得脑袋恨不得给人做凳坐,有时差得跟个癲子似的。

应该怎么描述花土沟呢?父亲曾经写过一篇散文诗《西望花土沟》,劈头即说:“仿佛一块含金量极高的矿石,花土沟深藏在西部之西的胸怀里。”“组织起这个山间盆地的外在景观,是赭黄的土山,银白的雪峰,碧绿的湖泊,湛蓝的天空,以及大写意般的黄金戈壁。”

父亲解释说,“赭黄的土山”指的是北面阿尔金山西段的阿哈提山,还有属于阿哈提山一部分的油砂山,这是青海油田的一座宝山,山上山下都是采油树,年产100多万吨原油;“银白的雪峰”指的是南面的祁曼塔格山,也叫阿喀祁曼塔格山,属于昆仑山系,终年积雪,千古不化,山中有许多野生动物;“碧绿的湖泊”指的是尕斯库勒湖,简称尕斯湖,有140平方公里大小,是盆地西边最大的一个盐湖;“黄金戈壁”西北很多地方都有,但是花土沟这一片黄金戈壁,因为我后来写了一部同名中篇小说,获得第二届“中华铁人文学奖”,所以比较有名。

尕斯库勒湖离花土沟镇六七公里,离器材总库只有3公里左右。父亲回忆说,当晚安顿下来后,我站在四合院门前,注目远方的雪山湖泊,发现所处位置是一个向着湖心倾斜的长坂坡。明亮疏朗的星月之下,盆地的天空高远深邃,并非单纯的蓝色或黑色,而是一幅混合了多种色彩的油画。雪山闪着钢蓝色的光芒,看上去特别威严雄峻,暗影中似有雪豹之类的动物在打量着人类。湖泊近处似一面明镜,波光粼粼,远处雾气袅袅升腾,仿佛有仙女载歌载舞。从遥远的南方来到这儿,恍若置身于异国他乡,心里突然有一种慌乱无神的感觉。

第二天,父亲带着一个弟弟和两个妹妹,步行去湖边玩儿。父亲说,那可真叫一步一个脚印,每一步都陷在沙窝中,越走越吃力。到了湖边,只见一丛丛高大的芦苇,足有两个人高,像走进了森林一般。它们看起来叶片黄黄的,弯折下来却是青杆翠苞,可见生命力十分强盛。环湖都是盐碱地,白色混合着黄色,泥浆翻卷,像刀一样硬而且钝,走路好像割人的鞋子。湖风吹过来,空气中有一种咸腥的味道。著名诗人李季所说的“镶着银边的尕斯湖”,其实在跟前看不出来,也不会有这样美妙的联想,只有离得远了,才会距离产生美。湖面平静,水波不兴,听说湖岸到处有溶洞,不敢太靠跟前行走。突然,听到一阵响动,回头一望,几只黄羊从旁边倏忽掠过。待我们拔腿追过去时,它们早已钻进苇林,看不到踪影了。

离湖边一二百米的沙丘上,丛生着大片蓬蓬勃勃的骆驼刺。这个时候,柴达木还是严寒的冬天,骆驼刺光著杆子,不见一星叶芽。一个多月后,父亲想起故乡早春插桃枝的故事,拿着一把铁锹,兄妹几个合力开挖骆驼刺,没有想到它的根系十分发达,据说一般长达20米。他们挖了一米多,将根斫断,又从镇上花房中弄了些泥土,栽种在自家院子门口。总库的职工家属都来看热闹,年长者把腰都笑弯了,说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做的,骆驼刺只要离开生长的地方,很难得成活。谁知道事物也有例外。到了夏天,它们在父亲兄妹每天浇水的企盼中,居然长出了叶子。去年父亲重走了一趟花土沟,再见那丛骆驼刺,长势蛮好,显然是把根扎进了沙漠深处,吸取到了地下的水份和营养。父亲站在它的跟前,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父亲先一年在湖南没有考上大学,连中专分数线都没到,结果被衡南技工学校录取了,分在炊事班学烹饪。父亲说,如果是别的什么专业,我可能也就认了,但他们“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爷爷把他带去柴达木,因为青海高考分数比湖南低,而且油田每年招工,读技校也很容易,技术工人的工资比内地高得多。

那是1982年春天,父亲成了中国最早的高考移民。他原来学的是理科,4月份才改学文科,7月初参加高考,成绩395分,其中语文95分,英语全省第二,但历史、地理两门加起来,还没有数学一门分数多。那年青海高考录取线315分,父亲以全校前十名的成绩,入读青海师范学院(即现今的青海师范大学)地理系。进校没几天,父亲看到校园墙报上有一则全省大学生诗歌征文大赛启事,便在晚自习时写了一首长达50行的新诗《我们正年轻———致我同时代的青年朋友》,偷偷地丢到中文系那个信箱。一周后听到广播通知,说是得了二等奖,同学们都叫他诗人。父亲后来创办了青海高原上第一个大学生文学社团“湟水河”,还办了一本颇有影响的同名诗刊。再过30多年,有人编选出版《20世纪80年代中国大学生诗歌运动访谈录》,邀请父亲弄了一篇万字长谈《在青海高原客串了一把诗人》,全国颇有影响的《诗选刊》马上做了转载。

父亲非常喜欢李季先生的《柴达木小唱》这首诗,曾在班里的文艺晚会上,用一口抑扬顿挫的衡阳乡音朗诵,同学们的哄笑声几乎将教室的天花板掀翻了。从图书馆借阅到著名作家李若冰先生《柴达木手记》,名篇《在柴达木盆地》中一段天籁般的文字,让他听到了心灵的召唤,找到了精神的皈依。

雁群在霞光中抖擞着翅膀,悠扬地从草地中飞起。它们穿过了阿拉尔城堡,排着字儿升上了天空。它们呼唤着,歌唱着,为什么声音里充满了那么多欢乐?莫不是它们为着在盆地里有了我们勘探朋友作伴,生活就不再寂寞、单调?莫不是它们喜欢这个黄昏的时光,好去追恋那奔流在昆仑山下的尕斯库勒湖?啊,尕斯库勒湖有多美哩!她穿着银白色的衣裳,闪着珍珠似的光亮,在柴达木流转着。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湖!在柴达木,尕斯库勒湖会唤起人们多么丰富的欢乐、力量和想象啊!

大学毕业的时候,父亲放弃留校的机会,志愿奔赴柴达木油田。尽管青海石油报社在冷湖,他却经常有机会到花土沟出差,或到西部前线指挥部固定(蹲点),采写生产、生活新闻,通过老式传真机发回报社,短新闻则用电话口述传递。父亲说,那时油田文化活动非常单一,各单位热爱文学的有志青年,创办了十几个文学社团并办起社刊。我经常与他们聚会聊天,讨论作品的成败得失,并在报纸“聚宝盆”“柴达木广场”两个副刊上,不断发表他们的习作,并向《青海日报》《中國石油报》荐稿,因而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他们从野外小队调到机关宣传科或办公室工作,在尕斯湖畔一时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文学浪潮。父亲的弟子、友人中,已有二三十人加入青海省作协、中国石油作协,其中4个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说的就是咱们衡阳,衡阳因此而有“雁城”之称。每年夏季,尕斯库勒湿地的大雁都有几百上千只,那是从咱们衡阳迁徙过去的。到了秋冬时节,它们又会飞回南方故乡避寒。1992年秋天,父亲调回家乡后,经常到市区城南的回雁峰上转悠。小时候他带着我到那儿,见他经常望着西北方发呆,后来才晓得他是在眺望大雁飞翔的雄姿。

回眸尕斯库勒湖,回眸西部之西的岁月,无数的感慨涌上了父亲的心头。他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之后缓缓地说:“‘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印度大诗人泰戈尔这句诗,其实也是我对那块曾经养育过我的土地的感情表达。”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作者简介:甘恬,女,衡阳人,现居上海。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英国杜伦大学商学院市场营销硕士。先后发表数十篇散文随笔,曾获《名作欣赏》等报刊奖项,并入选各种正规散文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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