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的“笔误”

2019-09-19 07:39丁辉
名家名作 2019年7期
关键词:笔误白流苏刀子

丁辉

《红楼梦》第七回,喝醉了酒的焦大撒酒疯,贾蓉见他实在不成体统,忍不住呵斥了他两句,焦大便赶着贾蓉叫骂:“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就做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了,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此处“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曾一度被很多人自作聪明地误认为是雪芹笔误,也就是说,曹雪芹一不留神把习语“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误写成“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在《红楼梦》版本史上素有影响的甲戌本、蒙府本、戚序本、舒序本等诸家抄本皆据此把曹氏底本的“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改为“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所幸尚有乙卯本和梦稿本同底本原文,否则,讹讹相沿,我们今天读到的就真的只能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了。

老家方言里,谓女人的婚外相好叫“拐男人”,相应地,男人的婚外相好自然就是“拐女人”。中学教师老陈每碰到同事老张必说:“呦!这不是我拐女人男人嘛!”老张则回敬一句“你才是我拐女人男人哩”。但有一天,老陈喝醉了酒,在校门口碰到老张,张嘴就说:“呦,这不是我女人拐男人嘛!”老陈和老张都是我旧日同事。他们之间跟酒有关的糗事,早入了“校史”掌故门,为后进晚生津津乐道,这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如果有人说,这些“低俗”见闻除了满足“或人”的低级趣味,无他用场,我就不能同意。最起码,有了这样的生活经验,我再读到《红楼梦》第七回“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的时候就不会自作聪明,不会认为雪芹粗心。“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与老陈的“这不是我女人拐男人嘛”同一醉人颠倒口吻而已,尚有疑乎?雪芹此书曾经“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哪里还有我们自作聪明的余地呢!

天下事无独而有偶,鲁迅先生《狂人日记》中第十则日记总结历史上的吃人传统,有一段:“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麟。”天啊,易牙明明是春秋时期人呀。易牙明明是齐桓公的宠臣,他正是把小儿子蒸了给齐桓公吃(因为桓公那几天胃口不好),怎么在鲁迅笔下就成了“易牙蒸了儿子给桀纣吃”了呢?而况桀与纣虽同为古代暴君典型,但实相距少说也有五百多年,易牙又怎么可以蒸了儿子既给桀吃,又给纣吃呢?所以这一段非唯有乖于史实,亦有悖于逻辑。然而,当我们如此自作聪明的时候,大概忘了《狂人日记》通篇是以“狂人”的口吻写的,此处的史实与逻辑错误,正是精神病人记忆混乱、语言错乱的症候。以鲁公之博通,怎么可能在中国历史这点可怜的“ABC”上出错呢!有研究者甚至从这个细节读出“微言大义”,大意是说,鲁迅在这里通过设置这个“错误”,不仅照顾到了精神病人的思维和语言上的特点,且在象征的层面上,把中国“吃人”的历史又向前推了五百多年,几乎上溯至了中国历史的源头(夏、商)。此解读虽带有悬揣性质,却入情入理,即使鲁公落笔时未必有此意,我想他也是非常乐于追认的吧。

天下事无独而有三。《倾城之恋》中,在香港的旅馆里,范柳原半夜三更给白流苏的房间打电话,要给白流苏念诗。范柳原念的是:“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而《诗经》的原文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自然只能有两种解释,要么是作者张爱玲把《诗经》里面的这四句记错了;要么是张爱玲利用小说家的权力故意安排范柳园把这四句念错了,也就是说范柳原是故意的。我反正是不相信张爱玲会把“与子成说”误记成“与子相悦”。“与子成说”与“与子相悦”虽只两字之差,意思却大相径庭。表达的只能是对待爱情的现实主义甚至犬儒主义的态度;如果说“与子成说”承诺的是终身之事,“与子相悦”许诺的只是露水姻缘。范柳原像所有的有钱人一样,对待婚姻是谨慎的。因为婚姻不仅须上闻于家族,更意味着财产的分割。这自然不是说他对白流苏就是虚情假意,只能说明理性的他起初是无意以传统的婚姻的方式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的,所以他能给白流苏的顶多就是一个情人的名分。由此,范柳原“念错”诗的用意昭然若揭:他无非是要以隐晦然而体面的方式提醒白流蘇接受做他情人的名分。只是这番良苦用心自非不识多字的白流苏所可意会,活该这场恋爱谈成恋爱马拉松了。

读聪明人写的小说没点聪明怎么成!只是这聪明不可“自作”罢了。

作者单位:宿迁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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