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2019-09-20 10:07马可
北京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车厢

在屏幕上,泽基正竭力说服其他两个评委让女孩晋级。但他们都不赞成,都在强调她的音准问题。不过泽基更有权威,他是知名的音乐制作人,他们都要听他的。“她很有特色,你可以说她音不准,但她很有特色。”他的语气听起来太急切了,急切地想让别人都听他的。女孩染成棕色的头发,弯弯曲曲披散在裸露的肩膀上,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衣裙的下摆在蓬松的褶缝里有闪闪发光的人造钻石,背后还有两个毛茸茸的翅膀。

背着这样一对翅膀,一定很热吧。雯雯想。她曾经穿过一件很厚的羽绒服,不一会儿就捂出一身汗来。女孩看起来太紧张了,却在极力掩饰着。雯雯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第一次上台,或者进录音室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女孩刚唱完《天使》这首歌,正在等着三个评委的裁决。这只是在录音室,还不是正式的选秀节目。录音室里,除赵泽基外,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歌手,一个节目制作人。这两个人雯雯是认识的,只是不太熟,见过一两次面,讲过一两句话。他们俩都在尴尬地相互对望着,好像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有多大?雯雯盯着屏幕想,是二十三还是二十四?

他们没有跟她说。

她只知道在赵泽基的帮助下,女孩一直闯入了前八强,虽然每一次都有人质疑她的音准,但泽基总是强调着她的可包装性。进入前八强后就有不同的音乐公司来为他们做包装、录制他们的新专辑,又做了很多推广。到现在,很多音像店都可以买到她的光碟了。

要不是刘莉,雯雯根本不会知道。她一直在香港录制专辑,后来又到美国拍电影。前面有两个月,她回到了北京,以为会见到赵泽基,但那时他已经又去了香港。这三四年里,他们见面的机会很少,交流只能通过电话。每次打电话的内容又差不多仅仅停留在讨论工作,讨论他们各自正在录制的专辑和正在进行的演出。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们形影不离——一起开演唱会、一起录制专辑、一起巡回演出。专辑的封面上有他们俩的照片,所有的宣传海报上也都是他们俩。他们演唱的歌曲都是他写的,他写给她唱,或者他们俩一起唱。有时她会提点建议:这一段应该是这样的——她的建议总是有用的,差不多每一次他都采纳。

她已经不记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在一起唱歌了,若非要回想,她大概只能追踪到五年前她和一家台湾公司签了一个两年的合约。那家台湾公司找了另外的人为她写歌,还为她做了新的包装。她的外形发生了一些变化,泽基不喜欢她的新变化。“商业味太浓了,这是对艺术的背叛。”他指责说。她没有申辩。他们在媒体宣传上投入大笔的钱,后来几乎所有人都说她的转型非常成功。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们之间有了裂隙的,然而她并没有察觉。他也没有。他们都太忙了,根本顾不上。

“我觉得你们的关系危险了。”有一次刘莉对她说。她是一个胖胖的女孩,做雯雯的助理已经五年,她有一双忧郁又善感的眼睛,就好像她已经对这个世界失望透了。她可能已经听到什么了,圈子里,流言传得最快。但雯雯说她相信她和泽基七年的婚姻是经得起考验的。他们是知己。以前是,现在仍然是。也是最好的搭档。向来如此。而且,一切不是都很正常吗?尽管不在一起,他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每天晚上都要通电话,跟对方讲讲这一天都做了什么。

传闻是越来越多了,她听说他和那个女孩一起出席了一些活动,但这些活动他在电话里没对她提起。“我没跟你讲过吗?”有一次她问他的时候,他反过来问她。

“你没有说过。”

“我可能忘了,太忙了。你知道。”

她听说记者们还拍到了他和那个女孩在一家餐馆的照片,他们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她穿着超短裤,戴着顶白色的绒线帽。有记者在采访她时问到了这个问题,她从容镇定地回答,他是曾经被女孩称作“指导老师”的人,偶尔碰个面也是正常的。她真是这么想的,即便有那么一丝犹豫,她也在不停地告诫自己,这是真的,事情就是这样。

“看看这个吧。”刘莉找来了一个移动硬盘给她。

“这是什么?”

“你看看就知道了。”

她没有看,那几天她很忙,有一个音乐片请她做顾问,她几乎没有空余的时间,每天晚上,她上床的时候,差不多已是凌晨三点。她不是太在意,一切都是捕风捉影,助理、化妆师、记者,他们就是对八卦感兴趣,有的没的,都感兴趣。每次,只要一采集到一星半点可以制造流言的材料,他们就可以无限夸大。说不定他们就等着她有所反应,好制造新闻。

昨天晚上,他终于回来了,她以为他会多待几天。正好她最近有空,他们可以一起去旅行,去马尔代夫,要不就去欧洲。他们可以在一起多待一段时间,就他们两个人。这正好可以修复他们的关系。但他说第二天就要去香港。“是一个慈善活动。”她确实有些失望,想到了那些传闻。她本来可以抓住这个机会和他大吵大闹,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到了更晚些时候,他在洗澡,手机响了,是一个叫“A”的人打来的,她拿起他的手机接听——过去一直都是这样的,他接她的电话,她也接他的,他们一直以相互无秘密自豪(但后来,她发现,这也只是她对当时为什么接他电话给自己找的借口)。

她刚“喂”了一声,对方就挂断了电话。很快,她就看到了一条未读短信,一个没有录入的号码两分钟前发来的。是高铁订票信息,上面显示他将在第二天早上十一點,乘坐高铁去上海。要换作平时,她会等他洗完澡出来问他。她会以为是他口误说错了,他并不是去香港,而是去上海。要不然就是订错了票,当然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

她没有问他,她并不知道为什么,等他睡了以后,她找出那个移动硬盘用电脑打开。她在电脑屏幕上看到了这个视频,它记录了选秀活动的全过程。

她看得出他有多在意那女孩。

她在衣帽间里脱下那件割绒睡袍的时候有点忧伤,她只穿着黑色的胸衣和内裤,虽已四十出头,体型仍旧挺拔,并没有走样,她的脊柱也并没有弯曲。不过要是再挑剔一些,还是可以看出她的双肩过于朝中间靠拢;她的腰细长,但胯骨过宽,与腰部极不协调。为了与胯相称,她的大腿也是粗的,两条腿紧挨在一起,像黏住了分不开似的,给人以一种笨重感。她不得不穿有厚厚衬垫的胸衣和宽大下摆的连衣裙,来掩盖这显而易见的缺陷。

她的这一特点源自她母亲,只是她母亲更矮一些,更胖一些,胖到每次笑起来浑身的肉都颤抖着,她的笑声也因为受到喉部脂肪的阻碍,听起来既深厚又不失弹性。雯雯还不至于那么胖,她还继承了父亲的部分特征。她父亲有挺拔的身材和修长的双腿,在一家食品厂当过宣传科长,更早的时候,他在部队文工团里当演员。那时他喜欢吹口琴和打快板。

雯雯没朝镜子看上一眼,她先是穿上打底衫、铁锈色厚毛衣,再穿上早已准备好的深色长呢大衣。这下她差一点哭了——好在他们没有孩子!她心酸地想。但正是这一点,尤其让她悲愤。当年是泽基提出暂时不要孩子的。“我们应该等一切都稳定之后。”他所说的稳定是指感情,不是指经济状况。对于他的想法她很理解,他和梦瑶早已经有一个女儿了,再要孩子的愿望不是那么迫切。然而要是有孩子,这样的情况,她又该对孩子怎么解释?她必须说“爸爸和妈妈都很爱你,但现在我们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不能在一起生活了,无论你跟谁过,你都要记住,我们是爱你的”吗?这是多么虚假多么伪善的话,她根本说不出口。

她父亲是在她八岁时去世的,她母亲在葬礼上号啕大哭。当时她很惊讶,一直以来,她还以为母亲讨厌父亲,但看来不是这样,母亲只是把感情深埋在心底。母亲是太过于坚持自己的权利了,觉得要是放松了对父亲的要求,或者付出过多,反而会更快失去他。她从来不像其他家庭主妇那样,精打细算持家过日子,她宁可用在报社做校对的微薄收入,到集市买现成的饭菜,也不愿下厨房。她认为职业女性就该如此。不应陷入繁重的家务劳动中,这是独立女性的标志。至于父亲,雯雯对他记忆不多。他似乎疼爱她,常带她去他们家旁边的一个小卖铺买水果和带白糖的山楂糕。

这是雯雯对他仅有的一点印象,更多的印象来自照片,她母亲的家里,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挂着她父亲的照片,他的全身照,也有半寸的证件照。在那些照片上,她看到父亲穿着军装,不知是制服的缘故,还是长年训练的结果,每张照片上,他都站得笔直,两个脚尖分开,脚跟却并在一起,呈现出一个完美的“八”字。

或者就是因为没有孩子吧,要是有孩子,他们之间至少还有维系的纽带,又怎会走到这一步?她背上一个特大的挎包,戴上黑色的呢子帽,戴上口罩和墨镜,穿上宽大的风衣。现在就算是熟识的人,大概也认不出她。

她没有在候车室见到赵泽基,也没有看到女孩。她坐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等着。除了她之外,还有很多乘客,拎着大包小包准备搭乘高铁。旁边有三个女孩,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两个在看手机,另一个在织毛衣,对面那个穿深蓝外套的男人正趴在行李箱上睡觉。开始检票的时候她仍没有在排队的人群中看到赵泽基,她跟着其他人一起上了车,在车上找到了座位。她把挎包放到座位下面。窗外站台上,是那些还没有走到自己车厢的人,急匆匆提着行李包拉着拖箱的人,还有身穿制服每天都要送走一拨拨旅客的铁路工作人员。她知道赵泽基买的票是在9号车厢,她买到的是在6号,如果要去找他,还得穿过两节车厢。

雯雯是在一次聚会上认识赵泽基的。于磊那时是她的经纪人,三十六岁的时候和一个自来水公司管人事的女人结了婚。是他在酒吧里发现了雯雯,并找人为她录制了第一张专辑。雯雯并不认为于磊独具慧眼,他不过是偶尔发现了她。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他并不具有持续的力量来成为她成功道路上的助推器。

于磊因为得到这样一次去赵泽基家的机会倍感幸运:“我会找机会让他听你的歌的。”“赵泽基是谁?”雯雯装作满不在乎。她当然知道赵泽基是谁,他是有名的音乐人,由他写的歌捧红的歌星比比皆是。他主要的工作是创作歌曲,偶尔也演唱。在更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才二十出头,曾把他的演出海报贴在床头。那张海报是他众多的演出海报之一,用了蓝、黑两种颜色。他在上面的形象,只是一个轮廓。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双腿叉开,抱着吉他。他一直低调,但恰好因为低调,她觉得他酷极了。

那次聚会,雯雯做了件特别的事,成功地吸引了赵泽基的注意。后来她说她不是有意的。她大吃大喝,把食物一股脑儿朝肚子里填。她把那些三角形的蛋糕抓起来一片片往嘴里塞,还有奶油三明治,一口接一口吃下去。让她印象最深刻的,涂了黄油的面包片、烤过的切成片的红薯,还有两面都已经被烤过的罗非鱼、烧猪蹄子,烤糊了的看起来像石头的烧豆腐。她不顾旁人目光,自顾自饱餐了一顿。

于磊被她的举动吓坏了,偷偷靠近她身边小声警告,因为紧张,声音都颤抖了。“你这样好像八辈子都没过吃饭!看看你的嘴,全是奶油!赶紧拿纸擦掉!”他愤愤地说着,还特意跑到餐桌另一头,找来一张纸巾塞到她手里。

“我就是觉得饿。”后来她满不在乎地说。

“一定是好吃,你才那样吃的。”赵泽基逗趣地说。

那是他们第二次在香港见面的时候。为了录制她的新专辑,每天晚上他们都要工作到八九点。与其他人告别后,她会在外面街道上溜达,等确定所有人都离开又折返回来。他正在办公室里等着她,他们会手牵手悄悄溜出来,一起穿过旁边一条窄小的巷子,去地铁站搭地铁,到他私底下在城市的另一头订好的房间。他们会路过两个垃圾桶,垃圾桶旁的一堆垃圾,还有一辆定时到旁边的商店卸货的皮卡,以及一个每天晚上带狗散步的男人。他们像两个逃课的学生,因为躲过了老师的监视心花怒放。

现在想到这些,雯雯心头升起一阵刺痛,但那时,她既羞愧又满怀振奋。他们的爱情是伟大的,她终于找到了真正爱的人,而他也是。吳梦瑶肯定会伤心难过,但就让她伤心难过好了。她没有去想她,她有意避开她的形象,尽管只要稍加努力还是可以想起来的:她从电影学院毕业后曾主演过两部电视剧;和赵泽基结婚后就再没有上过荧幕;有人说她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不,雯雯没有想到这些,吴梦瑶和赵泽基的爱情消失了。

她取代了她。

当泽基说“一定是很好吃你才那样吃的”的时候,雯雯想告诉赵泽基的是,她喝着酒,吃着东西,心心念念是那个刚刚离开她,找了更年轻女友的贝斯手,她每吃一口东西就像咬了他一下那么解恨。她回忆着他的黑皮夹克、黑皮手套和黑色机车,还有他穿着黑色长筒靴的双脚——他每次脱了鞋,整个房间就臭气熏天。他们在一起四年,一直很穷,只能租得起一个房间,她开始录制专辑的时候他仍在酒吧里唱歌。“如果你要我去的话,得带上他。”当时她想跟于磊说,却终究没说出口。说不定贝斯手就是为这个才离开她的。

她没有这样跟赵泽基说,她说的是,那天,所有的食物都很好吃。

“你那么爱吃也不见你胖。”

她马上说她没有胖的基因,但又想到了母亲,不知赵泽基见到她母亲后会怎么说?她当时想的是,以后若他真的见到母亲,她就告诉他,她遗传的是他父亲的,而不是她母亲的基因。他一定会发笑的。

天空灰蒙蒙的。有少量的乘客还在上车,都是匆匆忙忙跑过来的,因为害怕车会要走。赵泽基也出现在了站台上。早上他出门特别早,说要去赶飞机。雯雯猜测,他要先同女孩会合才去高铁站。但现在女孩并没在他身边。他还穿着平时穿的黑大衣,头发也像平时一样蓬乱,背着一只灰皮的单肩挎包。包是雯雯送给他的,在他上次过生日的时候。他的头发自然地卷曲着,胡子也有些卷,平时他只是自己用剪刀随意修剪。跑娱乐的记者喜欢他,他平易近人,又莫名的有些冰冷,却把两者融合得恰到好处。

站台上已经没有了乘客,列车开动了,站台和站台上的铁警慢慢离开了视线,两边的房子飞快地向后退着。雨还在下,铁道两旁的房子被层层浓雾包裹着,只有一点模糊的轮廓。黄色和红色的房子要显眼些,灰色的房子退到了浓雾中。

坐在走道那边的是一男一女,女的戴著墨镜,正在睡觉,涂着暗色口红的嘴半张着。男的正在打电话。还有一个一直戴着耳机听音乐的年轻人,留着时髦的发型,短短的刘海剪得齐齐的。那个坐在雯雯旁边的人,拿出手机,开始刷朋友圈。她仰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要到上海,还得五小时,她有的是时间走过去看看他俩是不是像她想的那样亲密地手拉手坐在一起。

按着她的原定计划,她应该马上走过去。他们一定惊讶极了,简直可以说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好要说什么,也想不到他们会说什么。“怎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也许什么也不说。如果说了,一定会是特大新闻。她继续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粘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你脸色不好,哪里不舒服吗?”坐在她旁边的人问。

他穿一件浅灰色的长风衣,过长的脖子上围着浅咖啡色围巾。他的肩膀倒挺宽的,头型可能有点扁,有点像刚给轧路机轧过,除此之外,一切都还好。让她高兴的是,他并没有认出她。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认识她,虽然她在流行乐坛有璀璨的名声,只不过,那只能算是从前了。

“没有,没有不舒服。”

但她确实感到恶心,想吐,不论是车厢,还是旁边这个人都有点变形了。她努力压制着想张开嘴呕吐的冲动。有个穿制服的模样像列车员的人过来了,挨个问旅客们需不需要充电宝和男式短袜。她背过脸去,用围巾捂住了嘴。车厢与车厢之间的显示器显示出列车行驶的时速是289公里。

她把口罩和墨镜都摘下来,还有帽子,这些东西让她喘不上气。过道的另一边,那个男人已经不打电话了,看她摘下帽子,脸上显出了惊喜的神色。“你是刘雯雯?”他吃惊地说,双眼带着迷狂和自觉幸运的表情。

“你认错人了。”雯雯说。

换作平时,在这样的场合,她的助理会跑出来挡在她和其他人之间。

“可你长得真像她。”他脸上的光彩并没有减退。

雯雯没有说话,用咧嘴表示笑意。

“你们长得真像,没人说过你们像吗?”

“说过。”

“你们可真像,要站在一起,可能真分不出来。”

他旁边的女人也醒了,听到他们的谈话,就摘下墨镜看着他们,她迟钝的眼神,最小程度地掠过了一丝惊异。她一定是做过抽脂术,雯雯想,眼睛下面瘪下去,像两枚被太阳暴晒过的扁豆荚,又干又没生气。

“我是她的歌迷。”男人说,“我喜欢她唱的《亲密的爱人》《秋日黄昏》《迷醉》《星期五的晚上》。她的唱法与众不同,她敢于创新。”

“这都是老早以前的歌了。”雯雯说。

“她的声音像小野丽莎,感觉也很像。”

“她们不像,太不一样了。”

“小野丽莎是爵士风。”穿风衣的男人插进他们的谈话里来。他的声音镇定、从容,缥缈得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喜欢弗兰克·辛纳屈、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比尔·艾文斯。”

雯雯更喜欢比尔·艾文斯,他是她二十岁前贴过照片在床头的人之一。和贴赵泽基的照片不一样。她多爱比尔·艾文斯呀。有段时间她苦练钢琴也是为了他。她幻想和他同台演出,比尔·艾文斯坐在她的旁边,他们边弹琴边唱歌。

“我喜欢郝云的《忽然想到理想这个词》。”男人说,然后他开始唱起来,“‘突然想起爸爸说的话/我又看到了身上的伤疤/看看这些年我也没什么变化。还有李志的《凡高先生》。你们知道万能的《十万嬉皮》吗?”男人说。他看看雯雯又看着穿风衣的男人。

“不知道。”

他又开始唱起来:“大梦一场的董二千先生/推开窗户,举起望远镜/眼底映出,一阵浓烟/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敌视现实,虚构远方。”他抬着头,半闭着眼,兀自唱着。他嗓音不错,每个音都唱得很准。“还有汤旭的《春江花月夜》:‘东风吹/北坡上的杏花都已开了/一夜间/满山的雪白……蔓陀罗乐队,动感十足。你们听过谭维维的《如果有来生》吗?‘以前人们在四月开始收获/躺在高高的谷堆上面笑着/我穿过金黄的麦田/去给稻草人唱歌。”

“你是DJ?”风衣男问,用一种正儿八经的语气,“要不你就是歌手?”

“不,不,不是。”他旁边的女人笑起来,“我们是开服装公司的,他喜欢听音乐、唱歌,经常去卡拉OK唱歌。我们有两个女儿,她们也喜欢唱歌。”

女人说话带着南方口音,脸上有开朗的神情。要不是她做了吸脂术,雯雯觉得说不定自己会喜欢上她。女人告诉穿风衣的男人,他们以前是开服装店的,在北京开了三家,两年前他们开始把服装店变成了服装公司,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服装厂,这次是要路经上海回金华的老家。

“你还会唱什么歌?”穿风衣的男人说,“你唱得真不错。”

“几乎没有我不会唱的。”男人有节奏地用手拍打着双腿。

“你又开始吹牛了。”女人嗔怪地说。

那个“A”,看来就是那个女孩,雯雯想着,他把她的名字在手机的通讯录里输入为A,每次点开联系人,最先出现的就总会是她。他们认识恐怕有一年了,那个选秀节目就是一年前制作的。他经常能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孩,却从来没有动心过,这回真的是不一样了吗?说到底她声音还是太紧了,她不无妒意地想,完全缺乏声乐训练,也缺少舞台经验,可以看得出,她之前还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演唱过,甚至都没在酒吧里唱过,正因如此,才在服装上下足了功夫——背了对天使翅膀。

哦,那对翅膀!雯雯心酸地暗想着,那是真够可笑的。不过,或许那在赵泽基看来就是可爱了!现在的歌手,无一不是在凭借着漂亮的脸蛋吸引眼球的,他们对歌曲的诠释显得肤浅,而在过去,在她年轻的时候,人们对歌手的外貌是没有那么介意的。她录第一张专辑之前,一直在酒吧里唱歌,唱了六年才被发现。在那之前,她在餐馆里端盘子,在酒吧里推销啤酒,在咖啡馆里当服务员,还在大街上散发传单。她住在什剎海附近一间潮湿的平房里,全部的家当是一个小电饭煲、几个碗和几个盘子,还有一床破旧的被子。其他东西都是房东的——墙角的弹簧床垫、油腻腻的破沙发、沾满了灰尘的窗帘。她找了两个装啤酒的木头箱子摞起来做梳妆台,把白炽灯从天花板的正中央吊到了梳妆台上方,在沙发上铺上了粗帆布,在床上堆上了一些形态和颜色各异的靠垫。被她叫作“餐桌”的物件,是两个纸箱再加一块旧木板。

结束了白天的工作,她就去酒吧唱歌。她满怀着希望,对自己的成功充满了信心。她一直自认为很有天赋,还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和哥哥刘杰两个人组成了乐队。杰是那种看来很可爱的奶油小生,继承了他们父亲英俊的外貌和母亲的好人缘。他们在学校里演出,在青少年宫演出,还在全市的中学生比赛中拿了第一名。那时她的梦想是和哥哥两个人成为中国的“卡朋特兄妹”,凭借着哥哥的外貌才华、她天赋的歌喉,他们一定会在娱乐界大获成功。但后来,比她大两岁的杰放弃唱歌,上了大学,学的是建筑专业,毕业后在一家建筑公司找到了工作。

现在他有些秃顶,除了开玩笑时还有些显得顽皮外,以前的机灵劲儿不见了。他的业余爱好是观察蛾和蝴蝶,制作标本。他把死去的蛾和蝴蝶钉在包了黑色绒布的硬纸板上,放进玻璃做的镜框里,再把镜框挂在墙上。但制作标本还不能完全满足他,每年一到夏天,他都要到野外露营,观察蝴蝶和蛾。它们喜欢发酵的水果和从树干的伤口中渗出的汁液,他在黄昏时往树干上涂抹糖浆,把它们吸引过来,用诱蛾灯抓捕它们。

雯雯走到6号和7号车厢的连接处,要是再往前走走,她可能就见到赵泽基了。那边有个婴儿正在母亲的怀抱里哭,其他乘客都在低头看手机。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就走到了8号车厢。8号车厢乘客很少,只有两个年轻人、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小女孩。她走过去,他们都看了看她。她没有戴口罩,也许他们中会有人认出她,开始说那不是刘雯雯吗?但没有人认出她。她很快就到了9号车厢门口。隔着玻璃门,她一眼就看到了泽基。

他坐在最后一排,正在翻看一本杂志。是一个人,旁边并没有那个女孩。但她很快发现,他旁边的座位上,放着一个女式挎包。就在这时候她突然想起她的名字了——毛妍颖,之前没想起,是一直有意无意采取蔑视的态度来回避。她没有推开玻璃门走到9号车厢去,说不定他是一个人,挎包是别的女乘客的。她得再等等。她退了回来。在过道上险些撞上一个人。

“洗手间都已经满了。我从那边一直走到这儿。”他说。

他就是刚才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穿风衣的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只保温杯。他看看洗手间门上方那个表示里面有人的红色标志,问,“你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她支吾着:“刚过来。”

“有那么多人上卫生间。”

“嗯。天冷。”

“很快就到天津了。”

他朝窗外看。他的头发又黑又粗,想必曾经浓密过,现在发量变得很少,发丝微微卷曲着。外面的天仍是灰的,有山、有田野和河流,还有河道里浑浊的河水。

“这里我来过好几次。”他说。

“哦,是吗。”

他是一个儿科医生,做儿科以前是全科医生,这次是去南京开会,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组织的一个活动,他在会上要作一个关于儿童常见病预防的发言。

她问她做不做手术。

她这么问,好像是个医生就要做手术似的。

“不,我不做。我在门诊。一个星期上两个夜班。有床,但我睡不着。再说总是有病人,也根本睡不了。你在哪儿下?”

“嗯,我到上海。”

列车慢下来,停靠在站台上。

过道上站了好几个人,正准备下车。

这是一个机会。她可以探头再看一眼,看他身边是否坐着那个女孩。

她不会被发现的,有过道上的人作掩护,他根本不会注意她。

但,赵泽基并不在那里,女孩也不在。他们下车了?怎么可能?他不是到上海吗?还是出了什么事?

她朝9号车厢走。他们确实不在,他刚才坐过的座位上什么也没留下,也没见那个女式挎包。

“刚才坐在这里的那个人呢?”她问坐在旁边的男人。

这人说不知道。

她真蠢,居然都没盯住他,她狠狠地暗暗骂着自己,朝门口跑。

她在车门边又碰到了那个穿风衣的男人。

“你要下车了吗?”他问。

“啊。”

“你的包还在座位下面。”

雯雯有种预感,她一定要错过这次机会了。她将无功而返,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得不到了,什么也没能证实。昨晚一夜没睡,所计划所安排所想的一切全都泡汤了。过道上的人还真不少,而且还都磨磨蹭蹭的,好像有意挡在前面不让她过去。她撞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就转过来看着她,目光似乎充满了恶意和冷漠。在她的意识里,他们不理会她焦急的心情,明知她要急着过去,却要故意放慢速度。

也许她不必去追赶他们。她可以看到他们站了起来,转身走到过道上,再从过道上走到车厢门口,下了车消失在人群里。她已经知道是这样了,他就是和毛妍颖在一起,还有什么必要追过去。

但实际是,她跌跌撞撞朝6号车厢跑,边跑边朝窗外站台上张望。她根本看不到他们,站台上有那么多人,有人上车,有人下车,熙来攘往。也许出站口在另外一个方向,他们根本就没往这边走?她只要看见他们一眼,一眼就好。

她只能降低标准,确定他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然后,她终于看到他了,他正在朝电梯走去——她也看到了那个女孩。在更前面,穿着乳白色的风衣,下面是黑色小脚裤,直直的染成黄色的头发披垂在肩膀上。雯雯看到本来他是跟在后面的,后来紧走两步赶上去,走到女孩身边。他们肩并着肩,手拉着手,十指相扣走在了一起。

雯雯停住脚步,并没有意识到火车再次开动起来。前面的男人回过头来对雯雯说了句话。然后他回过身来。

她好像隐约听到他说:“你没事吧?”

他的声音就像从一个山洞里传出来的。

“什么?”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说你想不想过来帮忙?”

好像他们俩站在悬崖上,风正吹过来,把他的声音吹走了。

“帮——忙——”他加大声音说。

雯雯终于明白了,刚才列车广播通知找医生,说有人生病了。他要到4号车厢去。“就在前面,过来帮个忙好吗?帮我拿着水杯。”

那边传来了嘈杂的说话声,她跟在他后面往前挤。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过去,她只想找个地方坐下来,但如果有人来吩咐她该做什么,其实也不错,她就不用自己费脑筋了。

这种时候做什么和不做什么没有多大的区别。

他们赶到那节车厢的时候,那里真是乱套了,半个车厢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在朝一个方向看,注意力都被靠近车厢后面的几个人吸引了。她看到有个乘警和一个乘务员正半跪在地上,他们前面好像躺着一个人,这个人被其他人遮挡着,几乎看不见。

“请让我进去,我是医生。”前面的这个男人推开其他所有人往前挤,人们开始回过头来看着他,自动散开让出一条路让他们通过。

地上确实躺着一个女人,穿着深蓝色的羽绒服和黑裤子,已经不省人事,原来扎着的长发乱糟糟地铺了一地。她的手脚正不停地抽搐着,就像在和某个想象中的人搏斗,嘴里有白色的黏液状的白沫流出来,那些黏液形成了大大小小一颗一颗的气泡。

前面的这个医生迅速行动起来,蹲到地上翻看了病人的眼睛,又掰开病人的嘴朝里看,病人嘴里有很多黏液。医生放开她的下巴,她的头偏向一边,半张着嘴,眼皮松弛地半垂着。

“癫痫发作。”医生说,“她是和谁在一起的,有人认识她吗?”

没有人认识她,她只是一個人。

“这是她的包吗?”他把放在座位上的一个包拿起来,又问站在旁边的人。

应该是的,反正至少没人认领。他打开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有钱包、身份证、钥匙、车票、手机、公交卡、手套。还找到了一个药盒。他把药盒拿起来,“没错,这是治癫痫的药。”他让那个女乘务员拿一块毛巾过来,“没有毛巾,枕巾、枕套都行。”

“也许,你可以让她吃点药。”雯雯有点清醒过来。

“她意识不清,吃不了。”

“也许,可以把药捣碎,用水灌进去。”她又迟缓地说。

乘务员已经找了一块毛巾递过来了,他清理了病人嘴里的黏液,把毛巾塞到病人的嘴里。

“我怕她咬自己的舌头。”他说。

雯雯认为他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就点了点头。

现在所有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了,他尽职尽责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动作干练、沉稳、果断,又灵活自如。这时候的他,与在车厢和车厢的连接处与她搭讪的那个男人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能不能让出座位来,让她躺到椅子上?”他问站在旁边的人。

女人被两个人帮忙抱到了椅子上,癫痫的发作已经过去,她暂时安静下来。“我想她已经没什么了。”他从裤包里掏出一条手帕擦手。

雯雯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她父亲就用过这样的一条手帕。现在还有这样的手帕卖?

他们回到座位上,那对夫妇和那个男孩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男人和男孩都睡着了,女人正在手机上看电影。医生对雯雯说,上次坐高铁的时候,他也遇到这样的情况。那次那个病人是广泛前壁心梗,是心梗中最危险、死亡率最高的一种,要是不及时开通血管,必死无疑,即便侥幸活下来,也会大面积心肌坏死。

“每个人都必须死,但在死不了的情况下,要让自己变得更强韧些。”他看了看她小声说,“当然这听起来像是在说教,你觉得我是在说教吗?像是心灵鸡汤吗?”

“不,没有,”雯雯的声音几乎听不见,眼泪已经浸满了她的眼眶,“我没那么想。我没生过什么严重的病,最重的一次是做了割胆囊手术。我妈在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没命了。”她停住了,为自己的哽咽羞愧万分,这让她更加喘不上气来。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继续说:“我也一样。不过有时候我觉得要是能不生出来可能更好些。我并不想被生下来,这不是我可以选择的,你知道吗?我真是快受不了了,这些,这一切的一切。”

她开始啜泣起来,他虽然有所准备,却还是措手不及,似乎没有想好是拍拍雯雯的肩膀安慰她,还是就这样任由她哭下去。

“哦,我不知道。”他抱歉地说。

“不,不关你的事。”

他手足无措,瞪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直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雯雯终于抬起头,隔着玻璃看着窗外。

“这一带,雾霾很严重。”她尽量用平常的声调说。

她已经永远地失去他了。她知道。她不必跟着他们到站台上,不必看着他们在车站口打一辆出租车,或者上一辆也许她也认识的他的某个朋友的车。她根本不必看到这些。

在更早之前,在她听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甚至在那之前,她就已经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了。她将永远不再见到他。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问。

他的语气是多么的屈尊俯就,他大概平时就是这么对病人说话的——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有没有什么不适?”

“恢复得还好吗?”

“要记得来医院复查。”

“可以多吃氨基酸。”

……

“没什么,我只是有点晕车。”

列车在一直往前开,太阳出来了,从窗口照进来。田野里的雾散开了一些,有些房子孤零零地矗立着。雯雯看着窗外,她的影子印在玻璃上。阳光下,她的脸显得很苍白。

雯雯和泽基离婚了,一年以后,她和有西结了婚。有西就是那个她在高铁上遇到的儿科医生。他长胖了,头发变得更稀疏。与此同时,她退出了流行乐坛,回到昆明买了房子。一年中,她有一半时间在昆明,另一半时间在北京。

她再也没见过泽基,她听说他在他们离婚两个月后,同毛妍颖结了婚,他们在半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再后来她还听说泽基的女儿有白血病,正在有西所在的儿童医院接受治疗。她一直忍着,沒向有西打听有关泽基女儿的情况,有西也从来没有说过。并不是他不知道,他当然知道赵泽基是谁,她跟他说过他。他大概也会知道泽基的女儿在他们医院,毕竟,泽基那么有名。

她去医院接有西下班的时候会猜想,也许会在医院碰到泽基,她甚至想,如果正好碰上他,她应该说什么。她当然会向他问好,还会祝他幸福。如果真见到他,她还会同情他,毕竟他已经五十三岁。

“我希望她没有……”也许她还会说。她是指毛妍颖,她想说希望她没有一蹶不振,她应该保重身体,他们两个都应该保重身体。他们有保姆吗?她知道他不喜欢陌生人在家里走来走去,但毕竟还是得请个钟点工,但最好还是找个保姆来照顾孩子。她会建议他们把孩子送到国外医治,就好像国外的医院能把这种病治好似的。

她会说所有在这样的场合应该说的话。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可以看见他们以前的卧室。那个卧室,曾经是基泽和梦瑶的,后来是泽基和她的,现在是他和毛妍颖的。那个床头,曾经挂过三幅结婚照,新郎是同一个人,变换的只是新娘。

“那么你怎么样?你好吗?”也许他会问。

“我很好。”她会这样回答。

这正是她梦寐以求想对他说而又没机会说的话。然而在她去医院的时候,一次也没有碰到泽基,她所想的这一切一次都没有发生。

作者简介

马可,女,大益文学院编辑,现居昆明,昆明市作家协会理事。发表有若干中短篇小说,散见各文学期刊。

责任编辑 子 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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