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拿师的主持梦

2019-09-20 08:57奎国芳
回族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小影李平医生

他越来越安静了。

每当他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时,人们总是这样小声地嘀咕着。可不嘛,以前听到别人和他打招呼,他总是笑眯眯地寻声迎上去,并与之握手、攀谈。他笑起来的样子,很迷人,两只小眼睛似两弯月牙,清澈明亮;小酒窝浅浅地印在脸上,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浑身散发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表现得大大方方的,像个健全人一样。相反,跟他打招呼的人却时刻赔着小心,有点唯唯诺诺。

他叫赵靖,巷子里的人都叫他赵医生。赵医生三岁前的世界是明亮的。三岁时,他发高烧,家里没钱,耽误了治疗,导致他的视神经被严重损坏。从那时起,他的眼睛便蒙上了一层雾,看什么都雾蒙蒙的,而且越来越模糊,家人为此四处筹钱,为他的病奔波,可还是没赶上他视力模糊的进度。最终,他陷入了黑暗,那一年,他六岁。

六岁的赵医生,每晚临睡前,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第二天早晨,睁眼看见了躺在床上的玩具狗熊,看见做饭的妈妈,还看见搁在窗前的那盆开着黄色小花的雏菊……可是,第二天,他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他把自己的上下眼皮使劲往两边扯,眼前的黑暗仍然嵌在眼睛里,纹丝不动。直到进入盲校后,他才慢慢地习惯黑暗的陪伴。

在盲校读中专时,赵医生选择的专业是播音主持。播音主持可是个出风头的好专业,每天傍晚,赵医生的声音钻进教室、溜进食堂、穿过宿舍,响彻学校的各个角落。他的声音有点与众不同,听着很舒服,很温暖,很柔滑。每一个听过他声音的人都说这是他(她)听过最特别的声音。赵医生就这样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

与他一起主持校园广播的还有他的好哥们李平。说起李平,赵医生不得不感慨缘分。他俩是在中考的考场上认识的。那天,赵医生的盲文尺不小心掉到地上,钢与地板碰撞出清脆的响声瞬间淹没安静的教室,赵医生慌忙循声弯腰去捡,李平听到声音后,也俯身去捡,两双手就在摸到尺子的一瞬间,触碰了。赵医生激动地连声说:“谢谢,谢谢……”盲人就是这样,最怕的就是掉东西,可不嘛,东西像个调皮的孩子,一撒手,就拼了命地四处撒野,有时候,找都找不回来。幸运的是,赵医生掉的是个不怎么撒野的孩子,可是捡起它总得费工夫吧,这么紧要的关头,时间就是救命的水,容不得一丁点儿的浪费,他能不激动吗?李平则轻轻地拍了拍赵医生的手,平抚道:“快答卷吧。”

答完试卷,赵医生和李平像商量好似的,同时挪动桌椅,并先后交了卷。他俩走出教室后,不约而同地问了对方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问完后,两人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是那种相见恨晚的笑,是那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笑。那个下午,他俩聊了足足四个多小时,从天文到地理,从北京到乌鲁木齐,从主持到推拿,从蚂蚁到公鸡等等,等等。

读中专第一天,巧了,赵医生和李平被分到了一个宿舍。这个喜人的炸弹,在他俩心中猛地炸出一朵花,他俩激动地拥抱、尖叫、狂笑,这举动惊着了同宿舍的每一个人,可是他俩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惊就惊着吧,日后再解释,反正有的是时间。

中专一年级第二学期,他俩同时选择了播音主持这个专业,并在校园广播站为同学们服务。他俩的声音,一个柔和,一个刚硬;一个绵长,一个简短。各有千秋,不分伯仲。在校园里,他俩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锻炼身体,似乎日子可以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可是,中专三年级开学第一天,李平却换了专业——推拿,这让赵医生一时无法接受。怎么能接受呢?他俩说好的,要学好播音主持,后面还要到电台实习呢,怎么一个暑假结束,就全变了呢?就算要换专业,你李平也提前跟我说啊!你这样一声不吭地把事情办了,把我当什么了?赵医生想不明白,很不明白。他知道消息后,震惊和火气同时涌上心头,一上午都没和李平说话,说什么呢?有什么可说的,说了也没多大意义!

午休时分,同为上铺的赵医生和李平头对头躺着,赵医生就觉着他俩中间隔着一块巨大的黑幕,他很想把这块幕掀开一探究竟,但是他忍住了,他在等,等李平把这块幕掀开。

晚饭过后,赵医生一个人在校园里恍恍惚惚地走着,不知不觉,他来到了操场的一处角落,这儿曾经是他和李平一起谈天说地的伊甸园,可是此刻,却只有他一个人,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和忧伤顿时袭上心头,他禁不住长长地嘘出一口气。突然,他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是李平,他心头一喜,刚准备转身和李平说话,脑海中闪过他转专业的事儿,心头那股惊喜的火焰瞬间熄灭,他决定不搭理李平。这时,李平像在自言自语地说:“当我的身体接触到一位盲人推拿师的手时,一种从未有过的真实撞击着我的心脏,我知道我这辈子只能选择它了。”

赵医生一听,心扑通一下,滑进了一个看不见底的冰洞。过了许久,他开口了,一开口,就显示了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执拗,“我想试试。”

李平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赵医生的肩膀。李平的确也没什么可说的,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没见过有哪个行业非需要他们这种人不可。

虽然赵医生理解李平,可是随着专业的不同,他俩的心也渐渐地远了。

这一学期,正是中专三年级学生的实习期。赵医生一心想去电台实习,他把自己的简历发给电台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这等待是折磨人的,赵医生早晨一睁眼,脑海中就闪出关于电台应聘的事,晚上,也是迟迟不睡,生怕一不留神错过电台的录用消息,可结果却总是遥遥无期。万般无奈下,赵医生打通了电台的座机,工作人员告知他,他们不接受盲人实习生。赵医生听到这个答复,感觉自己光溜着身子,站在评委们面前,接受他们的评頭论足,尴尬死了。

晚上,赵医生问了李平一个严肃的问题,他说:“你觉得我们瞎子有必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这个问题听起来严重了,都提到生死的高度了。李平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但是他丢给赵医生一个哲学命题,“存在即合理。”

第二天,赵医生像撒网一样,把自己的简历投给三十余家电台、网络公司、盲校等五花八门的单位。没过几天,赵医生的鱼居然上钩了。一家网络公司主动给他打电话,同意他去实习。这个消息,着实让赵医生高兴了好几天。

实习第一天,赵医生把自己可劲捯饬了一番。他上身穿一件白色衬衣,下身搭一条黑色西裤,外蹬一双锃亮的皮鞋,精精神神地上班了。

对于上班的路线,赵医生已经在前一天下午踩过点了,所以早上九点五十,他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了他上班的地方,还早到了十分钟呢。早到的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第一个到单位的,他听见大厅里打电话的声音、敲键盘的声音、人们交谈的声音,还有高跟鞋发出有规律的声音。

“请问你是赵靖吗?”赵医生听见他对面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顿时就是一阵紧张,连连结巴地说:“额,是的,是的。”说完后,他感觉那人一直在盯着他看,从头到脚地看。他的血唰地全冲到脸上,自卑感也瞬间充盈全身。

“跟我来吧。”温柔的声音说完,就扶着他的胳膊走。

“谢谢,我自己可以的。”赵医生有点不自在了。

“没事儿。”温柔的声音依旧坚决地扶着他。

到了录音室,温柔的声音把赵医生安排到一张椅子上坐下,顺手递给他一份录音稿。

“你先熟悉一下这篇稿子,待会我……”温柔的声音说到一半,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

赵医生手里摩挲着稿纸,额头上急出一层汗。他在盲校,学的是盲文,是由一个个凸出的点构成的字。在校园广播站,每次播音前,他总是先用盲文写好稿子,然后才开始播音。可是现在,手里的这张稿纸,对他来说,就是一张废纸!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由健全人构成的圈子,和他所处的圈子压根就不是一个天地。他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感觉整个身体的筋骨瞬间错位。

“你先坐会,我出去一下。”温柔的声音为他解了围。

温柔的声音带着她的皮鞋声消失后,赵医生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赶忙用袖头擦掉。在赵医生看来,眼泪是弱者的标签,他怎么会把弱表现在一个健全人的面前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当皮鞋声再次响起时,赵医生做好了决定。

“对不……”温柔的声音刚一发出,就被赵医生打断了。

“不好意思,我最近学校里有点事,不能在贵单位实习了,抱歉。”赵医生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笑,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栋大楼。

在后来的日子里,赵医生总是不自觉地想起这一天。这的确是一个让人难忘的日子,因为这一天,赵医生做出了一个关乎他命运的决定——学推拿。他是半路“出家”的,学起来自然要比别人多付出成倍的时间和精力,才能跟得上老师和同学们的进度。一开始,赵医生像只老鼠,把自己埋在黑暗的角落里,死记人体的各个穴位。等到了实践课时,赵医生的问题来了,他连最基本的穴位都找不准,同学的后背,宽,还厚,和书本上的人体图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赵医生傻眼了,无从下手了,只好在同学的后背上一阵乱揉,同学和他笑作一团,打闹起来。等笑够了,实践课也结束了,赵医生的心里却生出了许多惆怅,眼瞅着就要毕业了,自己却没有学到一个养得活自己的手艺,这算怎么回事嘛!赵医生像孤魂一样,一个人游荡到操场,坐着,“看”远方。不知什么时候,李平坐到了他跟前,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像是知道他的全部心事。

“下节实践课,我和你一起练吧。”李平不经意地说着。

赵医生有点不好意思了,但终究是自己的哥们,他没有做任何的扭捏之态,也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两人便随着黑夜,进入了长久的沉默。

结果终究是如人所愿的,赵医生和李平一起从推拿专业顺顺利利地毕业了。他俩因推拿分道扬镳,又因推拿和好如初,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冥冥之中,总有一根线,在牵扯着对方。

五年后,赵医生用他给别人揉背捏脚挣来的钱,在一个巷子口,开了家推拿所,并大大方方地起名为“赵靖推拿中心”。开业那天,来的人很多,包括李平以及后来让赵医生一想起就心疼的邢小影。

说起邢小影,话匣子就打开了。 她的失明来源于一场意外的车祸。当时,她正准备市里的一场主持人大赛而背诵着解说词,由于背诵得太投入,竟忘记了红灯的提醒,径直朝马路走去。突然,一阵尖利的汽笛声灌入耳中,她一回头,巨大的车头已到她的眼前,然后,她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她从医院醒来时,医生告诉她,虽然她的眼睛看不见了,但是她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了,所以好好珍惜吧。可是,对于邢小影来说,眼睛都看不见了,这算哪门子奇迹!简直就是硬往自己脸上贴金嘛。邢小影刹那间就胸口喷火,简直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你哪怕是断胳膊断腿也行啊,至少还可以看得见,这眼瞎了算怎么回事嘛!她把自己的憤怒一股脑全发泄到医生那头,就连父母都牵连进去。一连闹了两天,她把自己弄得疲惫至极,最后在母亲的怀里睡着了。睡着的她,梦见母亲跪在医生的面前,求医生救救她的女儿,那一声声凄厉的哀求,刺痛着邢小影,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跪在母亲面前,揽着母亲,哭着说:“妈妈,我不治了,不治了,瞎了挺好的,这个世界我已经看够了。”母亲的眼睛红肿着,眼泪布满沟壑纵深的面庞,她一把拉过邢小影,死死地抱住她,扯着嘶哑的嗓子说:“影儿,影儿,把妈妈的眼睛拿去,把妈妈的眼睛拿去……”母亲的头埋在邢小影的脖子里,眼泪全打在她的脖子里,温热温热的。醒来后,邢小影摸着母亲湿漉漉的面庞,开始了号啕大哭。哭过后,她咬了一口自己的嘴唇,对母亲说:“妈妈,没有眼睛没关系,我还有你们呢!”

邢小影是个倔强的孩子,老天让她失去眼睛,想毁了她的生活,可她偏偏就不让老天得逞。她进入盲校后,学习盲文,阅读大量的经典书籍,同时,也学习推拿,她想,没有眼睛怎么了!我一样可以看书写字做推拿。可是,她倔强的背后,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疼,她从此与出镜主持人无缘了,因为她从来就没有见过有哪个盲人出镜主持节目的。试想一下,如果一个盲人主持节目,那节目嘉宾和观众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还是现实一点,安心做推拿吧。

时间是一场春风,“润物细无声”。邢小影的伤口在不知不觉中,被一点点治愈,她渐渐地习惯了做一个盲人,喜欢一连几个小时,静静地坐在窗前,或读书,或冥想,或憧憬。总之,一切都静了下来,慢了下来。

毕业那天,邢小影想让自己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和其他时候不一样。她大胆地走出学校,沿着校外那条被她走了无数次的路,慢慢地往前走着。六月的清晨,阳光洒在脸上,暖暖的,很舒服。晨风挑逗着邢小影,时而将她的长裙掀起一角,想一探内里究竟;时而把她的一缕头发吹到天上,然后再轻轻地落到她的面颊上,如此这样,三番两次。小路两边开满了郁金香,邢小影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香味随着呼吸道慢慢地进到身体内里,她忍不住说了声“好香”。这时,邢小影听到,四只脚,两个人,从她身边经过,一个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妈妈,这朵郁金香好漂亮呀!”邢小影的身体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就一瞬,但很疼。同样的场景,曾经也出现在她的身上,只是,今非昔比,她已经不再是原来的那个女孩。她印象中的郁金香是模模糊糊的黄,她都快忘记郁金香长什么样儿了,她嗅着郁金香的香味,手忍不住慢慢地寻着,想摸一摸郁金香的样子,她的手摸过扁扁的花叶、长长的花枝,终于,她的手摸到了郁金香的花瓣,那是怎样的动人心魄啊,邢小影就感觉自己的心已经准确无误地落到了郁金香的花瓣里,变成了花蕊,火红火红的,还能一跳一跳呢。她的眼泪突然就成串地落到郁金香的花瓣上,然后流进花蕊里,整个花蕊顿时显得眼泪汪汪的。

突然,邢小影的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紧接着是一段讲话。这讲话的声音有点特别,很清新,又很缠绵,虽说是讲话,却有种念情书的感觉。邢小影忍不住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原来是一家推拿中心举行开业仪式,邢小影刚走到门口,讲话就结束了。无数只脚开始朝不同的方向迈去,不一会儿,嘈杂的人声也渐渐远去。邢小影站在门口,想寻找刚才讲话的声音,但转瞬一想,找着又怎样呢?她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准备原路返回。

“您好!您是我们老板的朋友吗?” “赵靖推拿中心”的前台小张见门口站着一个人,便走出来问,见邢小影没有回答,这个急性子的东北小妞便盲目地认为她肯定是老板的朋友,于是二话没说,上来就亲热地挽着邢小影的胳膊往店里“请”,嘴里还说着“开业仪式都结束了,你怎么才来呀?”好奇心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可以让一个从不说假话的人说假话,邢小影就是如此,为了再一次真切地听听那个特别的声音,她对小张闭口不言,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刚一进门,一阵清幽的音乐如沐春风般渗进邢小影的体内,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不受自己控制,有点肆无忌惮地飘了。

“老板,您的朋友到了。”小张说着,把邢小影拉到赵医生面前。此时,赵医生正在和李平以及其他三个朋友聊天,听小张这么一说,有点懵了,怎么回事?我的好朋友都在这儿啊,难道是把谁落下了?赵医生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没错啊,都在呢,会是谁呢?

“欢迎欢迎,”赵医生按照以往的习惯,客气地对这位不明身份的朋友说着,静静地等她自报家门。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额,您看,我的脑子不好使,把您给忘了,是我的错,我自罚一杯,啊。”说着,拿起面前桌子上的茶杯就要喝。

“我不是你的朋友。”邢小影尴尬地说,但还是被赵医生的声音吸引住。

“额?”赵医生举着茶杯,“那请问您是来做推拿的还是应聘的?”

“应聘的。”邢小影鬼使神差地说出这句话,把她自个也吓了一跳。

赵医生仿佛松了一口气,他放下茶杯,说:“咱们推拿中心看重的是技术,就让我见识一下您的手艺吧。”赵医生说着,就朝最近的一个推拿房走去。邢小影刚上中专一年级,就学习推拿,所以她的推拿技术自然不在话下,于是也大大方方地随赵医生去了。

正式上班后,邢小影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出个学校,散个步,竟然把工作的事儿解决了,人生真是不可预测。

赵医生发现邢小影的秘密,是在邢小影来推拿中心八个月后的一天下午。

那天下午,整个天空低沉沉的,阴着脸,像受尽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推拿中心没有生意,所有的推拿师都在休息区休息,赵医生也在,他和别的推拿师们闲散地聊着天。过了一会儿,他发现邢小影不在休息区,大雨天的,她不在休息区,又在哪呢?这个邢小影,平时休息的时候,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休息区,极少说话,遇到非说话不可时,也只是吐出简短的几个字,但是与客人聊天时,她的话匣子却一下子打开了,谈论的内容涉及范围很广,大则天地哲学,小则吃喝拉撒,无所不谈,无所不扯。有一次,赵医生意外地听到邢小影竟然与客人讨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同性恋题材的长篇小说《孽子》,着实把赵医生吃了一惊。你听听邢小影是怎样与客人讨论这本书的。

“白先勇先生的这部唯一的长篇小说,是他在同性恋题材书写的一个高峰,他大胆地集合了过去在同性恋题材中所关注和思考的所有焦点。”

“为什么这样说呢?”客人有点不解。

“因为它是第一篇以同性恋生活为主题的小说,他之前的作品只是表达一种难以言传的同性恋情绪罢了。《孽子》这本书,在具体的生活里,掺杂着边缘人的苦痛与无奈,写得哀婉凄美。”

客人像听懂了一样,仰起脖子,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陷入无限的沉思。

赵医生走出休息区,打开一间间推拿房,寻找邢小影的身影。不知为何,赵医生一见不着邢小影,就有点心慌,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是什么时候才有的这种感觉呢?也许是看完深圳卫视播出的《温暖在身边》这一档栏目里的主人公盲人主持董丽娜之后吧。那是去年离春节两天前的一个夜晚,店里没有生意,他和推拿师们在休息区里随意翻“看”电视,无意中发现这期节目。看完节目后,所有盲人的脸上都挂满泪水,他们哽咽着,用袖头一遍又一遍地擦著不断涌出来的泪水。这时,一个声音回荡在一片泪水中,“赵老板,您以前学的专业就是播音主持吧?”赵医生心头一颤,思绪一下子拉到那栋网络公司的大楼里。在那个青涩的年纪,他的确没有像董丽娜那样执着,自我放大的自尊心活生生地把他抛出了主持人的位置。现在,再次接触到主持人这个身份时,他除了从身体掠过一丝若隐若现的疼之外,剩下的也只有惭愧了。“额,以前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人呢,还是要往前看的。”赵医生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笑着的,然而,他的心里到底是难受了,有种被人揭了伤疤的感觉。邢小影却在这个时候有点不识时务了,她说:“为什么放弃了?”她对赵医生此时的处境感同身受,可不嘛,当年的她,学的也是播音主持,只是飞来横祸,迫使她选择了推拿,主持这个缺憾则成了她心里的一块疤。随着推拿的学习以及工作之后,疲惫和生存早已挤满她的内心,而这块疤也早已被自己封存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并落满了灰尘。而今,这期节目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块伤疤擦得明晃晃的,疼得她不敢呼吸。当得知赵医生以前也是学播音主持后,她想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此时,正接受一场伤疤的擦洗呢?赵医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缓缓地走出休息区,留给她一串失落的脚步声。邢小影在这个晚上来劲儿了,她追出去,抓住赵医生的胳膊,说:“你现在是不是很难受?因为我很难受。”这是什么逻辑,赵医生就觉得这丫头魔怔了,反问她:“你为什么难受?”邢小影说:“因为我以前学的也是播音主持。”赵医生被这句话怔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接邢小影的话。邢小影被这个节目彻底刺醒了,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还长,不能只活在疲惫与生存之间,她应该还有另一种可能,而赵医生也应该如此。“我们继续学播音主持吧?”邢小影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这句话。“怎么可能!”赵医生说,“那是一个完全和盲人不一样的群体。当我置身其中时,我仿佛被无数双眼睛拉到了天的尽头,在那里,我看不见一个人,听不见一个声音,我被世界抛弃了!”

赵医生走到最里面的一间推拿房,握住门把,刚准备推开,却听到邢小影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在打电话。“是的,是的,我报名了。”“嗯,我曾经参加过市里举办的主持人大赛。”“好,我下周一去面试,谢谢您。”

“她到底还是要走。”赵医生的眼泪在眼里打圈,他仰起脖子,努力把眼泪咽下去。可他哪里知道邢小影的心思,自从看完那期节目,并与赵医生谈话后,邢小影死心眼了,我就不信,她董麗娜从来没有学过一天播音主持,最后都能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主持节目,凭什么我就要在这里给别人揉背捏脚!还有你赵老板,以前也是学播音主持的,我就不信你看完这节目,能无动于衷?笑话,说白了,你现在只是恐惧,怕再一次失败,因为你身边还没有这样一个成功的案例,那就让我心甘情愿地做你的炮灰吧,如果我不被炸死,那你就能开启新的人生了。

邢小影走了,她走得那样突然、决绝。尽管赵医生知道她的离去是必然的,可是当邢小影真真切切地离开后,他还是有点伤感和失落。

一个月后,邢小影来电话了。“赵老板,我已经成功通过面试了。后面如果顺利的话,我可能会做电台主播!”邢小影在电话那头热情洋溢地讲着她到新单位后的种种新奇事儿,赵医生则走神了,她怎么就那么大胆呢?她就不怕孤独吗?她就不怕被健全人当作异类吗?赵医生有点惶惑了。

大约半个月过后,邢小影的电话又来了,她告诉赵医生,她已经开始为一家电台录制节目了,后面将会出镜主持活动。这番话,听着有点蛊惑人心了,赵医生重新把六年前的那个早晨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捋了一遍,他开始怀疑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难道我真的错了吗?难道盲人真的能融入健全人的圈子里吗?赵医生就这样反复地问着自己。

邢小影的来电,像一阵寒风,每吹过一次,都让赵医生打一阵寒战,即使寒风已经远去,寒气依然长久地留在赵医生的心里。后来,邢小影这阵寒风迷失了方向,再也没有吹进赵医生的心窝。赵医生紧抿着嘴唇,右手拿着手机,两眼盯着手机屏,右手大拇指不住地摩挲着手机屏,像抚摸邢小影的身体。也许邢小影现在已经主持了很多次活动了吧,说不定此时,正在和新交的男朋友约会呢,赵医生想到这儿,心像被谁撕了一下,很疼。他去推拿中心旁边的超市,买了生平第一瓶白酒,然后像做贼一样揣到怀里,偷偷摸摸地钻到最后一间推拿房里。赵医生打开酒瓶,闻了闻,一股辛辣刺鼻的酒味全灌到他的鼻子里,他的身子本能地颤抖了一下,他想,人为什么就这么作贱自己呢?这么难喝的东西,还要当宝贝供着,但转念又想,不!我要喝,我要放纵,我已经兢兢业业地活了二十八年了,可还是一无所有!赵医生突然悲从中来,端起酒瓶就往嗓子里灌,这一灌不要紧,差点把他岔过气,他就感觉自己的嗓子里刚刚漫过一股滚烫的辣椒水,所经之处,都已是千疮百孔,可这肌肤之痛与他整天被邢小影和主持纠缠的撕裂之痛相比,实在也算不了什么。喝,喝死算了,赵医生像为自己加油似的,又是一阵猛喝,可是这一次,却好像没有之前那么难喝了,反而还有点若有若无的酒香味。

酒喝到一半,赵医生的身体有点晃悠了,脑袋却清醒了,为什么要干巴巴地等着邢小影的电话呢?为什么自己不打呢?真是傻到家了,赵医生边说,边拿出手机,拨通了邢小影的电话。等了半天也没人接,再一看手机,他大爷的,没有打出去。再打,这一次,电话通了。

“赵老板?”

“嗯,嗯?您是?”赵医生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

“我是小影的妈妈,您是赵老板吧?谢谢您对我们家小影的照顾,我们家小影生前就一直念叨您的好呢。”

“什么?生前?”赵医生像弹簧一样,弯着的身子一下子拉直了,脑袋里运转的机器轰的一声,坍塌了。

“您不知道?小影上个月出了车祸。”电话那头的老人已是泣不成声。

奎国芳,女,汉族,90后,甘肃古浪人,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大地生长·新疆中青年作家班学员。作品散见于报刊、文学网站等,评论《解析<凿空>中的焦虑意识》《多面李娟及其困境》《牙印,一个命运的符咒——解读刘慧敏短篇小说<牙印>》发表在《昌吉学院学报》(文学艺术研究版)、《长沙铁道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文学期刊《伊犁河》,多次负责、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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