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蘑菇（组诗）

袁永苹

红火焰

清晨，药物和保温杯的水槽边，

燃烧着红火焰。

已经化开的药物，发白像牛奶，

吸管扔在水槽里，里面有

红火焰。

她把孩子的药落在亲爱的家里了，

这糟糕的主妇、母亲、妻子，

头发上燃烧着红火焰。

她将药落在了朋友家里。

在两个小时内，她无法

原谅自己，她穿梭

她在客厅卧室倒水时燃烧着

红——火——焰，

但无人发现。

那孩子不明白，她母亲

脑中的红火焰，不存在于

此世界的人。她

活着、喘气儿，但没心思。

黑石头里燃烧着炭块，

但红的火焰从缝隙里钻出，

这女人不对劲儿。

周三她在与人社交的时候

烧着了她的红火焰，

她努力克制平静松弛，

好显得——什么事儿

都没有。但红火焰像

季风定时刮过来。

夏天出现，夏天

消失。早餐欢笑，

早餐的欢笑消失。

但红火焰不时地燃烧

在一间意识的空屋中。

她在锻造词语的医院里，

治疗着癌症。夏日的

凉风掀起窗帘

鼓胀出某种无形之物，

徘徊在屋中。

那是红。火。焰。

偿 还

在花儿生的时刻，

哀悼它的死。

在平常的日子里，

想象着别离。

我们都没有准备好，

迎接：

无激情的手指、

生腻虫的月季花、

爱当中的不爱……

我们承受着挑逗，不是

来自于他人，而是

来自于我们自身。

肉体抽离，但随时

以它炫目的姿态回归。

我们的精神，合拢

又分开，

在肉体的钟摆里，

我们摆动，

如同我们静止。

采蘑菇

我常为此事痛苦——

我无法再回到我出生的小屋。

它已经拆除，被夷为平地。

它暗黑的柴门，常在我的脑海中，

漂浮。我常为此事痛苦，我无法

回到那个我采蘑菇的小时候，

如果我回到那里，那些

蘑菇散落在沟渠里，树趟里，

它们，一定还在那里，等我。

而我没有回去，不会回去，

葬礼上没我，秋收也没有。

我常常想哭，为着我所有的不能。

我不愿常见到母亲，

我不能原谅她的衰老，

不能原谅我的这首

苍白、结尾无力的诗。

水 池

她在五个年头后的一个无所谓的

午后想起了这件事。

想起那个夏日的孩子，

站在暗黑的河边，

朝她张望，想向她索取一次活。

无权诉说，生物胚胎中的人，

只存在于超声机器和

医生的嘴里。她甚至

一声不吭，被从温暖的

巢穴中掏出，“新鲜的，完好的”。

像某种季节性多汁的水果。

当小小的虫卵爬上月季的叶脉，

虫卵结成细软的毛，但是

以极快的速度繁殖，

蒲公英携带种子的降落伞

也是这样柔软的毛织就。

她有一次在梦里惊醒，

那个孩子在对她笑，

和现在的孩子长得不一样。

她牺牲了那个虫卵，

用白毛巾轻轻擦除，沿着叶脉

缓慢地不伤皮肉地擦。

为了获得一次生命的转变，

那些虫卵被她用白毛巾

轻轻擦去，不会再结。

失 眠

我在轻喘中苏醒，

一片尚未明晰的昏暗积压。

我控制住周身，

努力将含有黑水的海绵，

按进失眠的地里。

但，缝隙已经关闭。

我只能让那团火，徘徊在

我之外，并看见白色的衣柜

轮廓清晰，在暗处，

桌椅的靠背，栏杆中间

留下黑色的空缺，

小女孩模糊的轮廓。

——这是生的时刻！

并酝酿着狭窄的交接。

这是一种准备，

顷刻之后，白，更多，

黑，更少。

夜晚的液体不停被稀释，

而与我远在外地的父母

在夜海深处承受同一阵呼气，

当白大举入侵，

我轻轻抓起她的手，

让她的指尖儿碰触我。

她此刻轻松柔软毫无警惕，

我因此获得了舒展。

杀 鱼

水流声冲击着鱼的身体。

哗——哗哗——

它们的鱼鳃被不熟练地剪断，

小小的肮脏的内脏被取出。

细腻的鳞片被剪刀刮呀刮。

我的丈夫钓回来大大小小

近20条鱼，

可是他不会杀它们。

我们要不要放它们回去？

我们无法杀它们，他钓鱼回来

却不会杀，不忍心杀。

但是花了一整天钓鱼却不杀鱼，

这叫怎么回事？他先把它们

在水池边磕，砰——砰砰。

等它们死了，他用剪刀剪它们。

而它们中的几个在渔网里，

已经死了。“如果它们在路上

都死完，就好了。”此刻，

那种生机勃勃并不被需要。

他站在厨房的水槽边杀鱼，

我在厨房的餐桌上写这首诗。

终于，一整天的精神高熱停歇，

它们即将转入一种松弛。

我如同一个转换器，

在接下来的时间即将

完成一次转换。

但精神的吸引紧紧黏住我

让我无法脱身。

我对精神上瘾——

我是香水酿造师。

我的任务是酿出世界上

最美的香水，即使

它并不存在。我摆荡着，

在物质和精神河流之间。

——行了！

我必须在此刻停止！

精神的渔网里，

充满危险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