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农村题材的文学传统

2019-09-27 02:57辽宁孟繁华
名作欣赏 2019年28期
关键词:周立波赵树理道路

辽宁 孟繁华

社会主义时期的文学对历史、现实、思想、情感等的表达,在继承古今中外优秀的文学传统的同时,创造了全新的话语和形式。“十七年”期间,成就最高的是革命历史题材和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这里主要描述的是农村题材小说。

现代文学中的“乡土文学”与农村题材并不是一回事。所谓“乡土中国,并不是具体的中国社会的素描,而是包含在具体的中国基层传统社会里的一种特具的体系,支配着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中国社会独特的形态决定了中国文学的基本面貌,文学的虚构性和想象力也必须在这样的范畴和基本形态中展开。因此,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也形成了中国文学的基本形态,即乡土文学,并在这方面取得了重要成就。40 年代以后,特别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之后,这一文学形态开始向农村题材转变。乡土文学与乡土中国是同构对应关系,是对中国社会形态的反映和表达,如果说乡土文学也具有意识形态性质,那么,它背后隐含的是知识分子的启蒙立场和诉求;农村题材是一种政治意识形态,它要反映和表达的,是中国社会开始构建的基本矛盾——地主与农民的矛盾,它的基本依据是阶级斗争学说。这一学说有一个重要的承诺:推翻地主阶级,走社会主义道路,是中国和中国农民的出路。依据这一学说,现代文学开始发生转变并一直延续到1978 年。在这个过程中,文学家们创作了大批红色经典,比如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周立波的《暴风骤雨》、柳青的《创业史》、陈登科的《风雷》、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等。这一文学现象密切配合中国共产党实现民族全员动员、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要求。事实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和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目标都实现了,但是,中国农民在这条道路上并没有找到他们希望找到的东西。80年代,周克芹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率先对这条道路提出质疑:在这条道路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无论精神还是物质,依然一贫如洗,出路并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因此,这条道路显然不能再坚持。这也是农村改革开放的现实依据和基础。(孟繁华:乡村文明的变异与50 后的境遇》,《文艺研究》2012 年第1 期)但是,时代的变化与文学的批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事实上,这条文学道路的文学经验,以及对乡村中国变革的描述和想象,仍然在被传承。因此,“不绝如缕”或络绎不绝,就应该是我们评价文学史的一个重要参考。

柳青的《创业史》被普遍认为是代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文学创作成就最高的作品之一。小说第一部以陕西渭南地区下堡乡的“蛤蟆滩”为典型环境,围绕梁生宝互助组的巩固和发展,展现了合作化运动中两条路线、两种思想的激烈矛盾和斗争。互助组在党的领导下,依靠、教育和团结农民取得了胜利。第二部主要叙述了试办农业合作社的过程。小说通过对梁生宝、梁三老汉以及郭振山、郭世富、姚士杰等人物的塑造,回答了农村为什么要发生社会主义革命的问题。作品发表后好评如潮,出版后一年的时间里,全国就有五十多篇文章发表,并围绕着相关问题展开了长达四年之久的讨论。讨论一方面关乎的是“中国农民的历史命运和历史道路”,一方面也“显然带有文学思潮的重要背景”。

《创业史》受到肯定和好评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塑造了梁生宝这个崭新的中国农民形象。这个“崭新”的形象,既不同于鲁迅、茅盾等笔下麻木、愚昧、贫困、愁苦的旧农民形象,也不同于赵树理笔下小二黑、小芹、李有才等民间新人。梁生宝是一个没有“前史”的人物形象,他是一个天然的中国农村“新人”,没有人对他进行教育和告知,他对新中国、新社会、新制度的认同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于是,他就成了“蛤蟆滩”合作化运动天然的实践者和领导者。在塑造梁生宝这一形象时,柳青几乎调动了一切艺术手段来展示这个新人的品质、才能和魅力。作家为他设定了重重困难:他要度过春荒,要准备种子肥料,要提高种植技术,要教育基本群众,要同自发势力歪风斗争,要团结中农,要规劝没有觉悟的继父……但一切都难不倒梁生宝。他通过高产稻种增产丰收,无言地证实了集体生产的优越性,证实了走社会主义道路的优越性。梁生宝不是集合了传统中国农民的性格特征,他不是那种盲目、蛮干、仇恨又无所作为、一筹莫展的农民英雄。他是一个健康、明朗、朝气勃勃、成竹在胸、年轻成熟的崭新农民。在解决一个个矛盾的过程中,《创业史》完成了对中国新型农民的想象性建构和本质化书写。

在20 世纪文学的历史叙述中,赵树理是一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一方面,他是成功实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遵循“革命现实主义”创作原则的作家,“赵树理的方向”被肯定为所有作家都应该学习和坚持的方向;另一方面,1949 年后他又经历了屡屡批评与肯定的反复过程。这个看似矛盾的现象,对赵树理本人来讲是痛苦和不幸的,但对于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而言,赵树理的遭遇恰恰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当代中国文学的复杂性、矛盾性和不确定性。从20世纪40 年代走向文坛开始,赵树理的写作就一直注意与农村、农民和现实的关系,注意对民间文艺传统的借鉴和改造,注意按照《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要求为“工农兵”服务。并且他的内容和形式,也使他成为明显地区别于其他农村题材写作的作家。

赵树理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哺育成长起来的有代表性的作家。1943 年5 月——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一周年的时候,赵树理发表了他的成名作《小二黑结婚》。1946 年8 月26 日的《解放日报》发表了周扬的《论赵树理的创作》一文,文中盛赞《小二黑结婚》“是在讴歌新社会的胜利(只有在这种社会里,农民才能享受自由恋爱的正当权利),讴歌农民的胜利(他们开始掌握自己的命运,懂得为更好的命运斗争),讴歌农民中开明、进步的因素对愚昧、落后、迷信等因素的胜利,最后也至关重要,讴歌农民对恶霸势力的胜利”。在艺术上,“作者在任何叙述描写时,都是用群众的语言,而这些语言是充满了何等的魅力啊!这种魅力是只有从生活中,从群众才能取得的”。而《李有才板话》,“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杰作”。从《小二黑结婚》开始,赵树理成为实践《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楷模,是“方向”和“旗帜”,是一位“人民艺术家”。他的作品被视为人民文艺的“经典”。当然,也正是从赵树理开始,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才第一次出现了活泼、朗健、正面的中国农民形象,中国最底层的民众才真正成为书写的主体对象。

但是,1949 年之后,对赵树理创作的评价开始发生了分歧和反复。这不仅与赵树理在这一阶段的创作有关,而且更与激进时期文学观念的变化有关。1955年1 月,《三里湾》在《人民文学》杂志连载,5 月出版单行本。这是第一部反映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长篇小说,也被认为是“我国最早和较大规模地反映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一部优秀作品”。小说以三里湾的秋收、扩社、整风和开渠作为故事的主要线索,以“一夜”“一天”“一个月”为时间线索来结构作品。小说叙述了三里湾的四个不同家庭在合作化运动初期的矛盾和变化。支书王金生一心带领全村人走合作化和共同富裕的道路;村长范登高则满足于自己的致富,有严重的私有观念。小说围绕这一矛盾,交织着四个家庭青年一代的爱情故事,反映了农村所有制变革中思想和观念的斗争,表现了家庭、婚恋、道德等各方面的深刻变化,同时也提出了推广农业技术、培养农业人才的问题。在艺术上,小说注意运用传统的民间说书手法并加以改造,通过完整连贯的故事情节展开人物性格,语言机智幽默,表达了作家对民族化、大众化道路的一贯坚持。

周立波是一个跨时代的作家。周立波反映故乡农村生活的短篇小说,在20 世纪50 年代的环境中应该说是很有特色的。虽然他也不免受时代环境的影响,但他的创作实践,无意中在“乡土小说”和“农村题材”之间建构起了自己的艺术空间。也就是说,在某种程度上,周立波接续了乡土小说的脉流,试图在作品中反映并没有断裂、仍在流淌的乡村文化;同时,在新的历史环境中,农村巨大的历史变化和新的文化因素已经悄然地融进了中国农民的生活。

1956 年至1959 年,周立波先后写出了反映农业合作化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及其续编。作品叙述的是湖南一个偏远山区——清溪乡建立和发展农业合作社的故事。正篇从1955 年初冬青年团县委副书记邓秀梅入乡开始,到清溪乡成立五个生产合作社结束。续篇是写小说中人物思想和行动的继续与发展,但已经转移到成立高级社的生活和斗争。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周立波也难以超越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写作模式。这当然不是周立波个人的意愿,在时代的政策观念、文学观念的支配下,无论对农村生活有多么切实的了解,都会以这种方式去理解生活。这是时代为作家设定的难以超越、不容挑战的规约和局限。

《山乡巨变》取得了重要的艺术成就。这不仅表现在小说塑造了几个生动、鲜活的农民形象,同时对山乡风俗风情淡远、清幽的描绘,也显示了周立波所接受的文学传统、审美趣味和属于个人的独特的文学修养。小说中的人物最见光彩的是盛佑亭,这个被称为“亭面糊”的出身贫苦的农民,因怕被人瞧不起,经常没有个人目的地吹嘘自己,同时又有别人不具备的面糊劲,他絮絮叨叨、心地善良,爱占小便宜,经常贪杯误事,爱出风头,既滑稽幽默又不免荒唐可笑。他曾向工作组的邓秀梅吹嘘自己“也曾起过几次水”,差一点成了“富农”,但面对入社他又不免心理矛盾地编造“夫妻夜话”;他去侦察反革命分子龚子元的阴谋活动,却被人家灌得酩酊大醉;因为贪杯,亏空了八角公款去大喝而被社里会计的儿子给“卡住”……这些细节都生动地刻画了一个典型的乡村小生产者的形象。这一形象是中国农村最普遍、最具典型意义的形象。可以说,周立波的创作,由于个人文学修养的内在制约和他对文学创作规律认识的自觉,在那个时代,他是在努力地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他既不是走赵树理及“山药蛋”派作家的纯粹“本土化”,在内容和形式上完全认同于“老百姓”口味的道路;也区别于柳青及“陕西派”作家以理想主义的方式,努力塑造和描写新人新事的道路。他是在赵树理和柳青之间寻找到“第三条道路”,即在努力反映农村新时代生活和精神面貌发生重大转变的同时,也注重对地域风俗风情、山光水色的描绘,注重对日常生活画卷的着意状写,注重对现实生活人物的真实刻画。也正因为如此,周立波成为现代“乡土文学”和当代“农村题材”之间的一个作家。

浩然的《艳阳天》,是最能代表浩然创作风格和艺术成就的小说。小说通过京郊东山坞农业生产合作社麦收前后发生的一系列矛盾冲突,书写了农业生产合作化时期火热的生活画卷,塑造了农村各阶层人物的精神面貌和思想性格,热情地歌颂了在新生活中成长起来的新人物和新力量。难能可贵的是,《艳阳天》里塑造了众多真实可感、朴实醇厚的农民形象和真实生动的落后人物形象。浩然通过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表达了社会主义永远是“艳阳天”的坚定信念。不论是描写、叙事还是抒情,对社会主义的赞美都由衷地流诸笔端,全书自始至终洋溢着一种乐观主义精神。浩然去世后,有人将其称为“最后一个文学僧侣”。他对文学的热爱、对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热爱以及对乡土人物的熟悉,都是值得我们认真研究的文学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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