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花盛开

2019-09-27 06:36李七月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8期
关键词:马飞老田

李七月

是初秋一个天高云淡的日子。

当时,马飞还是大三的学生。那天,他骑着单车,疾驰在刚刚修好的外环路上。穿过成片玉米拢起的青纱帐,眼前突然开阔,碧绿的谷田,矮矮的花生,正结荚的大豆,整合在一起,形成了绿色的地毯,一望无际。刚刚竣工的这条环城路便像一条闪亮的带子,镶嵌在这地毯的中央。

马飞的二手单车行进在这条带子上,他哼着歌,心情也如同这周围的景色一样美不滋儿的。马飞的心里忽然间有一种非常空灵的感觉。好像自己就飘在天空的高处俯瞰着自己——这个自以为是的小青年。

飘在空中的自己看着浑身活力、发誓今天要环城骑一圈的傻小子不动声色。飘在空中的自己仔细听了听地面上自己的歌声。尽管不成曲调,可颠来倒去,在说什么爱情之类。飘在空中的自己,突然看见地面上的自己捏了不太灵便的刹车。屁股仍粘在车座上,運动鞋在与地面短暂摩擦后,支在地上。于是屁股欠了一欠,向天上看。看什么呢?莫非注意到,还有另一个自己在天上做鸟瞰状?

马飞毫无来由地捏了刹车。看天上的云,很少,很淡,也很高。阳光把天空渲染得晶亮,也就很刺眼。马飞抬起屁股,离开车座左右晃晃。不禁为自己在这个无聊的周末突发奇想要骑自行车环城一周而觉得没趣。开始的劲头已经消失得所剩无几。平时疏于锻炼,上体育课总交病假条,虽然在周波逼迫和班里女生或企望或嘲笑的目光下,加入了班足球队,但心里也清楚,班里如果没有自己就凑不够人,所以每次比赛总在后卫。“后卫也很重要啊!”班长兼队长周波每次比赛总会如此安慰他。

由于平时不锻炼,骑了这一阵儿,竟出汗了,屁股在硬硬的车座上磨得有点发疼。马飞晃晃屁股,觉得稍微好点,便抬起了眼睛。

就在这一瞬。

有一个女孩,骑着一辆小巧的坤车,从旁边驶过。

马飞眼睛登时有点迷乱。

一朵硕大的葵花,在那女孩的后背上开放。金黄的,灿烂的,很晃眼。那样的衣服马飞在商场见过,觉得特俗。可是当这硕大的葵花不是开在嘈杂的城市街头,而是灿烂在碧绿的田野之上,却是那样震撼人心。

就是这朵葵花,使马飞仅仅神往在那簇灿烂的金黄上,他甚至没有留意到女孩的正面和侧面,其实背面也不清。因为回忆起来,那女孩是长发还是短发,个高个矮,苗条与否,他都一无所知。

就是这阳光下秋日原野上的一朵葵花,使马飞激动得战栗。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初次见到名画《向日葵》的情景,自己也是那样地被那团簇拥的金黄所激动。后来自己一步一步走近梵高,也一次一次从他笔下那疯狂的黄色中汲取对生命的诠释。包括自己走入这所大学的美术系,不都为了那个美丽的梦想吗?

毫无理由地想了这么多,马飞又觉得自己的愚蠢又淋漓尽致了。不就是一个不认识甚至都没看清的女孩穿了一件绘有一朵葵花的衣服,擦肩而过吗?

想起同学间有的为广告公司设计样图,有的为中小学生做着家教,最不济也在为新建的公园、广场甚至庙宇画些图案,挣些money,其实美术系已经混同于艺术设计系了。他们换了可触屏的智能手机,穿上品牌店的衣服,三天两头吆五喝六下馆子,甚至要在学校门口高声叫出租车出去泡各种吧,神色都充满“先富起来”的自豪。

而自己呢?居然还在为一朵类似梵高的葵花而激动不已,简直幼稚得可怜!

马飞把自行车支住,走到路边,将一泡尿洒在几株大豆上。然后又晃晃悠悠骑上车,前进!半个小时后,马飞已经歪在自己宿舍的床上看《经典油画作品精粹》,全然不顾舍友林霖和唐兵的强烈抗议,将脱掉运动鞋后还散发着蒸蒸热气的臭脚高傲地架在床头,享受着从窗口徐徐吹进的凉风。

“马飞你牛逼啥,不就是每次作业都让老师打高分嘛,高分顶个屁用!”林霖叼着一支“红钻石”,拿着这次绘图作业成绩单向马飞唠叨。

“哎,听说班长找熟人联系点活,礼拜天干,每天150元,马飞,要不也试试?”唐兵第一百次劝马飞。马飞扭头走出了宿舍。

马飞心里说,谁要是说自己不想挣钱,那肯定有两个原因,第一是脑子进了水,第二是妓女立牌坊,虚伪又可耻。但自己总觉得现在主要精力应放在学习上,放在提高自己的艺术水平上,这样才能对得起老师对自己的器重。

马飞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教师办公楼前,心想正好去找一下刘森老师,谈一下自己这次的作业,听听刘老师的意见。刘森老师今年刚刚40出头,中央美院研究生毕业,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在省内有很高的名气。他对马飞的作品每次都给予很高的评价,并提些中肯的意见和建议。

走到刘森老师门口,他听到班长周波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刘老师,郊区新建景点的画舫,我已经联系了几个同学,可大家觉得太低,因为需要搭架子,这活不好干。”等了一会,听刘老师说:“那就一人每天170,管吃中午饭。”

室内还在谈论些什么,马飞没有再听,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开了。

他不禁再次为自己所谓的艺术使命感而惨笑了,连刘森老师都开始当起了“包工头”,自己还沉湎在艺术之中,妄谈什么手法、技巧、灵感和悟性之类遥远而虚无的东西?用林霖的话说,牛逼什么?

——我没有牛逼,我只是真的如此挚爱着艺术,挚爱着色彩,挚爱着梵高。如果我现在为了150或者170块钱,而放弃了深造学习,觉得心里不甘,我总觉得自己当下有更应该努力去做的事情!

马飞心里很难受,他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学校外边的那条街上。

以前,自己只是匆匆地走过,并没有认真留意过,今天才发现,这条街两旁已经遍布了饭店、酒吧、咖啡厅之类的场所。出出进进的,都是这所大学的学生。

马飞独自踱进一个叫“疯狂周末”的饭店,找个靠里的桌子喝酒。

马飞喝高了。

当回到宿舍,听唐兵又在发布信息:“周波那小子说啦,礼拜天的活,加到每天170,还管中午饭呢!”

马飞将胳膊举得不能再高,说“……我……我……我报名……”

几个月后,马飞已经是一个特别能干的“画匠”了,马飞总爱这样叫自己。他能以非常平静的心态对待赚钱这件事,也能跟活主儿谈价钱,很凌厉地谈。于是大家都知道马飞能“搅合”,愿意跟他搭帮干。

那天,林霖跑到马飞跟前,悄悄地说:“我表哥在市建委,听说有一大款租了国际大厦,想开歌舞厅,四处找人出装修方案,敢参加不?”

“多少钱?”马飞问。

“大款说好方案无价,让设计者自己订。”林霖答。

“这等好事,更待何时?”马飞开始抽烟。

“好事是好,但大款要求太高,很多正经的装修公司都给枪毙了,声称要有特色。”林霖说。

“我就说吗,哪有这么好的事,一个大款能有什么鉴赏能力,不过是歌舞厅开张前搞个噱头罢了。”马飞把烟蒂扔到了墙角。

没过几天,马飞在晚报上看到了那个大款征集装修方案的广告。语句极富煽动性,马飞心想果然是为自己歌舞厅开张前做广告,随手扔在了一边。

自从那次到外环转了一圈后,不知道为什么,马飞养成了每周骑单车去那里的习惯。后来,马飞终于承认,自己是想试图再次遇到那朵“葵花”,但从那之后,他一直也没有见到。再往后,马飞只是觉得在喧嚣纷繁的城市,这里倒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可以使自己平心静气地想一些东西。

比如今天,马飞用昨天得到的一笔工钱买了一条烟,那是为一个叫“卧龙潭”的新建景点画所谓的“九龙壁”而挣来的。现在他正把自行车支在路边,找张报纸垫在屁股下边,坐在路牙石上抽烟。

抽完一支烟,马飞觉得下身发沉,便四处逡巡可以藏身办事的处所。看到不远处一片已经收获完的玉米地,玉米秆尚未砍倒,就随手从车筐里拿起一张报纸向玉米地跑去。

蹲在玉米地里努力办事的同时,马飞浏览手里的报纸。有多久没看报纸了,他记不清了,这几张报纸还是顺手从垫油彩碟子的一沓中拿的,竟是登载征集装修广告的那张,广告注明截止日期正是今天。看报纸没什么意思,马飞又极目远望。

这时,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完全不同于站着所看到的世界。一个闪念在他脑海里突然出现,他为自己的闪念而感到激动。在紧张地料理完后,他快步跑上马路,骑上自行车,一路疾驶,回到学校。并狂奔到宿舍,将那一闪念及一路的构思立即画在了纸上。

当马飞将题目为“原野”的方案送到国际大厦四楼接待处的时候,接待人员说所有方案已经汇总递给老总了。马飞正不知所措的时候,有一个穿着套装的女人走来,拿起马飞的方案看了看,说:“先放在这儿吧。”并嘱咐接待人员给老总送去,然后转身走了。

马飞没有上电梯,从装修豪华的走廊转到楼梯,一层一层下到大理石地面明净照人的大厅。他笑着摇了摇头,走出旋转门,走下台阶,走向了外面明亮的阳光里。

若干天后的一个周末,马飞照例在外环路上抽烟。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突然,马飞几乎是在内心深处喊了一声:“葵花。”

是的,葵花出现了。但不是那一朵。这朵“葵花”盛开在一件浅绿色的高领衫上。而穿这高领衫的女孩正坐在一辆粉红色的敞篷跑车里。准确地说是女孩开着这辆跑车从马飞身边徐徐开过。像是寻找什么东西,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跑车很慢很慢地从面前划过。使马飞想起电影里面的一些镜头。

其实,最初马飞看见的是有一辆跑车从远处驶来,吸引马飞的一是这跑车是非常漂亮和时尚的那一种,马飞不是“车迷”,不知道车的牌子,但从上面的一堆字母猜想一定是辆好车,马飞从心里骂了句,不知道什么猪坐在车上。再者引起马飞注意的是那车溜着路边开得很慢,马飞不禁心里一阵狂喜:这样的车坏在这种地方,也够那猪喝一壶了。

等车开近,马飞看清了那猪的面目,一头黑亮的长发,一双明亮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和嘴唇。一头靓丽的猪,很冷漠的表情,开着一辆粉红色跑车从身边徐徐走过,走过马飞身边时,还撩了一下头发,侧眼看了马飞一眼。车便过去了,在那一刹那,在那逐渐远去的高领衫的后背上,马飞又发现了一朵“葵花”。

骑着坤车的“葵花”和开着跑车的“葵花”,在马飞脑海里不断地反复出现。以至于那天晚上,马飞睡不着觉。叫醒林霖,描述着车标的样子问那是什么车,林霖是个“车迷”。

“什么?你再重复一遍。”林霖听到“车”字,没有了睡意。

马飞觉得林霖有些反常,就又重复了一遍。

“不会看错吧?”林霖大声说:“那车,这座城市恐怕超不过十辆,你知道多少钱一辆吗?”

马飞还没有来得及估算该车的价值,林霖就抢先说:“几百万哪,什么样的小妞坐得起,就咱这地儿!”

马飞不言语了。

那夜马飞做了很乱的梦,有跑车,有葵花,还有,那靓丽的猪……

马飞接到作品入围的通知后,按预定时间来到了国际大厦四楼小会议室。同时入围的参赛作者还有四位,按先后顺序他们都分别讲解了自己作品的构思过程、风格及各种优势。馬飞看到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听取他们的讲解,不断点头。

轮到马飞讲解的时候,马飞看到那次帮他递交作品的女士走进来。她坐在会议室靠边的位子上。几个评委老头也向她微笑致意。那女士指了马飞一下,说:“你接着讲吧。”

“首先讲一下我设计的初衷,我想刚才各位所阐述的诸如灯光、音响设置以及材料等等,我深为他们对装修这份工作如此敬业而感动,但我想真正的风格是突破传统,是特立独行的,那种单调的色块、色调的组合,并不能把我们与其他歌舞厅区分开来,这样,就没有真正的特色可言。为什么我们不能突破传统,大胆启用一些慎用的甚至是禁用的色彩,来营造一个全新的娱乐场地呢!”马飞顿了顿。

“难道你让前来寻找娱乐、进行消遣的来客们在你所谓的原野里跳舞唱歌吗?”一个老头诘问。

马飞看了那位所谓的建筑学教授一眼,只顾往下说:“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市场经济的繁荣,众多的城市人整日忙碌在单位、职场、交际圈,忙碌挣钱,忙碌花钱,可是无论酒店、保龄球馆、泳池,到处都是城市的影子。即使远在深山的疗养旅游之地也会找到如城市中任何一座高楼一样的内部设置。而我们为什么不寻找一条新的思路,从营造更加人性化、更加田园化的环境入手,给寻找灵魂安谧之所的人群一个释放自己本我的原野呢?”

“你违反艺术上的色彩搭配原则,不怕会引起紊乱,造成美学上的失败吗?”另一个戴眼镜的评委质问。

“原则是相对的,艺术上没有永恒的原则,只要是人性的,大家能接受的,能给人以享受的,就应该是美的,不应该用所谓的美学范畴来扼杀她。自文艺复兴以来,欧洲绘画中就很少用黄颜色,但梵高用疯狂的金黄色描绘出了多么美丽的画卷啊!”马飞说着,脑子里有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葵花。

马飞的作品落选了。

马飞低着头走出了国际大厦,外面已是满目深秋的萧索。

这个周末天有些阴,昨夜刮了整夜的风,将学校内阔叶树上最后残存的几枚叶子一扫而尽。听说有寒流自西伯利亚来,马飞取消了去外环的计划,穿上衣服后仍躺在被窝里发呆。

马飞从小就养成了发呆的习惯。为此他没有少挨父亲的拳头和母亲的责骂。在同学当中,也很少有人再跟他一起,更加孤僻的他只能自己躲在角落里继续发呆。大人说这孩子脑子不够使,因为让他拿笤帚,他经常拿成簸箕;老师说这学生老“走神儿”,因为上课看黑板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可提问他绝对答非所问;同学们说他不合群,因为玩什么他都不投入,做游戏总是输给别人。马飞自己很自卑,觉得自己真的有毛病,经常躲在没人的地方看天上的云和树上的鸟,羡慕他们的自由和快乐。于是自己用白灰块在墙壁上画云、画鸟,画做游戏的同学讲课的老师,等等。

稍大些后,马飞开始看书,看各种各样的书。那时书太匮乏,他就歪着头看糊在墙上的报纸,看二奶奶床席下的鞋样。鞋样是被铰了的书或报纸,所以有很多内容没有了,马飞就自己想那些铰掉的内容。有时走路都在想,所以大人都说,看这孩子怔怔地,又犯“撒呓症”。

马飞在高一的时候读了《梵高传》,他至今不能忘记那个夏日的午后。马飞旷课在学校外边的田埂上读完最后一页,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年轻的心灵被主人公深深打动着。他好像看到了博里纳日的煤矿,看到了普罗旺斯阿尔的太阳,看到了孤独、贫穷、患病的梵高在杂乱的画室内,用金黄色疯狂地涂抹出一个又一个的太阳,向那些学院派画家精心修饰的贵族肖像投出不屑的一瞥。也正是那色彩炽烈的太阳和葵花,使马飞读到了生命的热望和关于命运的思索,后来他在高考时毫不犹豫地写上了美术系。

好像就在刹那间,马飞长大了,考上大学了。马飞自闭内向的性格已经养成,所以他没有太要好的朋友,没有恋过爱,没有女孩子约过他,当然他也没有约过她们。马飞已经明白,自己所谓的发呆,其实是思考。一位哲人说过:“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是如果没有了思考,自己还是自己吗?

这时,手机响了,将马飞从思索中拉回現实。

打电话的是向阳公司装修方案征集组的接待人员,她们老板为了对这次征集活动的参与者表示感谢,特地在国际大厦举行宴会,请务必参加。马飞现在才知道原来这个公司叫向阳公司,听起来像是20世纪60年代的名字。

能到国际大厦吃一顿免费的晚餐,不去才是傻逼呢!全宿舍的家伙们眼睛都成红的了。

“可我并不是一个中选者。”马飞说。

“管那么多干嘛,大款烧包得钱没地儿花,就当你发扬风格,帮他个忙。”唐兵说。

“对呀,也为拉动消费、扩大内需作贡献嘛,要不,哥几个陪你。”林霖恨不得一步跨进国际大厦吃个够。

“说实在的,别说自己,能有多少人到过国际大厦就餐呢?”马飞终于说服了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吃个肚圆再说。马飞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接待小姐把他领到了一间包间的门前,说:“您先进,我们向总一会儿就到。”

马飞推门进去,他先绕中央的那个大餐桌转了一圈,又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就站起来看。画下面是电视、DVD和音箱,都是日本进口货。马飞绕过一株南方紫木,来到落地窗前。打开推拉门,外面就是个小小的阳台,马飞的手刚刚落在推拉门扶手上,就听背后说:“让您久等了。”

马飞蓦然转身,愣了。葵花!

马飞从国际大厦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学校。他沿着繁华的中华商业街走着,心里是抑制不住兴奋。不知不觉走到了商业街的北头,马飞站在马路边上的绿化带旁,看着对面新树起的广告牌。街头早已是灯火阑珊,广告牌上的美女在向路人推销着最新款式的手机。马飞穿过马路,站在美女的下面点了支烟抽着。

抽完烟,马飞看了看表,已经晚上11点多了。马飞把烟头扔到地上,甩开大步向右拐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越走越窄,有好几处看似已经无路可走,一个拐弯就又出现一条更小的巷子。巷子的墙壁上,马飞看到了无数个石灰水写的“拆”字。有些城市人恐怕永远也不知道,在同一个城市,除了繁华的街道、现代化的住宅小区,除了商场、公园,以及电影院、歌舞厅、图书馆,还有这样一个所在:这里的房子都是平房,好像缩小了的模型一样,左一间,右一处,没有规则,所以那条联系彼此的小巷便随着房子的凸出和凹进像蛇一样曲曲弯弯。不光形状像蛇,就是大小也比蛇大不了多少。马飞每次走进这里,都像走在好多个世纪以前的光阴里。

老田就租了一间房住在这里。这里的房租比一顿饭钱贵不了多少,但如果在市内其他地方租,那就不好说了。马飞也知道老田在其他地方是租不起的。

老田并不老,只不过看上去老。老田是诗人,据说在省文学研修所学习过,十八岁就在《诗刊》上发表过长诗,于是老田放弃了已经考上的经贸大学,潜心攻读想上北大中文系。结果连考了五次也没有考上,而且,后来写的厚厚几册诗,再也没有一篇发表。

老田目前在火车站广场、商业街等地四处打游击擦皮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边还随时带着书包,准备记录瞬间而至的灵感。实际上,在别人眼中,他跟流浪汉几乎没什么区别。能有几个人在外面擦皮鞋呢?在纷扰的人群中,人们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这个衣着破旧、头发凌乱的人身上,但也许只是一瞬,就嫌弃地离开了。

老田有时到这个城市的大学里转悠,寻找知音也寻找饭局。马飞就是这样认识老田的。请老田在食堂吃了几次炒土豆丝,有一次工钱下来还请他吃了份清炖排骨,老田吃得满嘴流汤,吃完仍是那句话:“改天我掏钱。”

马飞跟老田一认识就很投机。马飞说他的诗写得很棒,同宿舍的就笑了说:“他是个混吃混喝的家伙,全市的大学生都知道。他诗写得好,怎么没有加入作协?”

“他……他不屑于加入作协!”马飞替老田辩解。

“作协不会收留他这种混吃混喝的主儿,哈哈哈。”大家都笑老田。

马飞却一如既往地和老田来往。每当老田背着书包走进校园,马飞就知道他肯定又没有钱了,最起码饿了好几顿饭。所以就带他到食堂边吃边聊。

后来,马飞到过几次老田租住的房子,并且还在那里睡过一晚。马飞爱读老田的诗,那是一个城市漂泊者的无奈之歌,就像自己,不是也始终处在一种漂泊的状态之中吗?于是他们便有了更多的别人无法理解的共同语言。

而这次,马飞是要跟老田讲今天他离奇的经历的。

虽然已经快夜里12点了,但马飞知道老田肯定没睡。果然,远远地就看见老田的那间小屋里亮着灯光。马飞敲门进去,跟以前一样,老田仍在靠砖头支撑残腿的小木桌上整理白天的灵感,将那些仔细推敲后的文字腾到一个笔记本上。

马飞打量老田这间大约七八平方米的小屋,跟过去相比没什么变化,只是在门后多了一些啤酒瓶子易拉罐。老田苦笑说:“这是他的第二职业,其实已经接近是主业了。捡回来凑凑钱,过几天该生火了。”

听到生火,马飞才感觉有点冷。确实,已经快立冬了。自己大学中的最后一个秋天已经悄然逝去了。

“又怎么了?马飞。”老田总能洞察马飞的心情。

马飞从刚才伤感的情绪中走出来,故作轻松地说:“今天,我不走了,我要和你侃到大天亮。”说完,盘腿坐在老田吱吱呀呀作响的床上。

马飞便把今天晚上的经历跟老田讲了一遍,老田听得很认真。

“你说那个大款是个女的?”老田问。

“是,还挺年轻漂亮呢?”马飞说。

“她请你在国际大厦吃饭?”

“是的,啊,不,不只请我,请我们征集方案参与者,不过……不过,我没有见到其他人。”

“她都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说我的方案挺好,但不符合市场的要求。她说我那天对方案的讲解很精彩,很不拘一格。”

马飞见老田不吭声,就问:“你说她什么意思?”

老田说:“除了征集方案之外,她说什么没有?”

马飞想了想,“没有,不过最后她给我一张名片,说有事就给她打电话。”

老田说:“别不是那大款看上你了,想包你吧!?”

马飞一仰头靠在老田旧被子上,嘟囔着骂了老田一句,说:“做夢啊!”

“那敢情好,我老田到时候也可以到国际大厦蹭饭吃啦!”老田打个哈欠。

“夜晚是我的病床/我常常躺在上面疗伤/那些在白天奔波中的伤口/在夜色的抚慰下愈合/像玫瑰在刺尖上绽放……”马飞读完老田的一首诗,又说:“今天,就让我在你病床上疗疗伤吧!”

老田骂道:“想占床就直说,你有什么伤可疗?”

马飞看着老田在仅剩的地面铺上一个凉席,又从床下抱了个破毡子睡到上面去,就说:“我怎么没伤,你伤害了一个处男的自尊心!”

老田翻个身说:“拉倒吧你。”

冬季来临了。寒流说话间就在这座北方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横冲直撞。听说因为治霾,市里正在研究制定必须集中供暖的方案,所有的锅炉房、小煤炉之类的都要取缔。学校的宿舍楼还没有改造,取暖依然靠一个脏兮兮的锅炉房。暖气烧得不好,所以时而像个蒸笼,时而像座冰窖,据说学生会已经向行政处反映了,但还没有好转。

中午的阳光没有丝毫的温暖气息,有气无力地洒在宿舍的窗子上。马飞又一次揩掉红红鼻尖上的清鼻涕,今天早上开始感冒了。至此,全宿舍众人已经都被感冒病毒浸染。

上午的课讲完了。班主任老师很明了地告诉大家:“本学期的课程已经全部讲完,意味着在本所大学的全部课程均已授完,考试过后以及下一个学期,大家都需要自寻联系单位实习,学校可以开介绍信。”

其实大家心里也清楚,该抓紧时间找工作了。

马飞躺在空无一人的宿舍内,抽着烟,桌子上放着一大杯冲好的板蓝根。大家都已经出动了,去走动自己所有的关系。在这个城市里,马飞没有可走动的关系,甚至除了老田没有可走动的地方。当初从农村考上大学,让父亲很是激动了一阵子。可是考上大学又怎么了?父亲恐怕永远也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这些问题,至于早早就撒手人寰的母亲,那已经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影子啊!

马飞拿定主意,自己无论如何是不会再回农村的。命里注定自己是一粒漂泊的种子,经过长期的流荡,自己已经再也找不到并且不会再去寻觅那块曾经的土壤了。可是,自己生存的土壤到底在哪里呢?

马飞走下楼,走出了学校。他乘上熟悉的8路公共汽车,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着繁华的市景,看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看着那些擦肩而过的写字楼,心里充满了茫然。在火车站,他下了车。在广场不易人察觉的角落,他看到了老田。老田在看一本什么书,很专注。马飞没有走过去,而是站在站牌下,靠着柱子远远地看着。看了有二十多分钟,老田那儿也没有顾客,马飞就走了过去。

马飞把脚伸过去,“擦擦鞋。”

老田头埋在书里全然不觉。马飞看清那是本关于诗歌理论研究的书。

马飞劈手将书夺去。

老田急得脸通红,一看是马飞,就说:“你小子来干啥?”

马飞说:“你今天挣了多少钱?”

老田说:“天不好,还没开张。”

马飞说:“收摊,像你这样,到天黑也挣不到一分钱。”

老田脖子一梗,“收摊?你请我吃饭?”

马飞说请就请。老田愉快地收拾东西,嘟囔着:“今天的饭有着落了,我还在这受冻干啥?”

老田带马飞到一个位置偏僻的小饭馆。马飞不仅请老田吃了饭,还为老田在此赊的两顿面条钱付了账。当马飞跟老田说起自己求职的事时,老田说:“放着关系你不走,打电话找那大款,他们都有能耐。”马飞说我才不去呢?

临分手,老田说:“实在不行,就做我徒弟,我给你找个马扎儿。”

马飞又咕哝着骂了老田一句,坐上了往回返的8路车。

马飞买了晚报,专门盯着招聘信息,可是没有找到一家合适的单位。他向一些对口的部门联系,人家都说不缺人,现有的人还在减员。又两个礼拜过去了,马飞无数次看着那张名片,却总是鼓不起拨通的勇气。

宿舍里其他人基本都已经找好了接收单位,最不济也有了实习的地儿。马飞的心里愈发心急火燎。那天,终于鼓起勇气拨通了电话,马飞说:“我就是那个做‘原野方案的马飞,有事想求您帮忙。”

向总说:“我一听就听出来了。我现在珠海,你的事等回来再说吧,三天后你再找我联系。”

临了,向总说:“别着急,一心等我回去就行了。”

马飞说:“谢谢。”放下电话,马飞高兴得要蹦起来。他急急忙忙跑去向老田报喜。没想到老田一副淡漠的样子,冷冷地说:“恭喜你,看来真得靠上了大款。”

马飞说:“唉,这可是你老田出的主意。”

老田没有吭声。

马飞说:“怎么了,现在大家都在动用关系,我没有办法。”

老田说:“我以为你会依靠你自己创造属于个人的空间,你不是要当一个画家,梵高一样的画家吗?”

“咱现实一点儿行不?”马飞说,“我目前最主要的是找到下家。你不希望我尽早找到一份工作,在这个冰冷的城市里,有个寄身之所吗?我是你的朋友。”

老田无语。

马飞又说:“我真的厌倦这种飘零无所寄托的日子,我渴求一个充溢温暖气息的团体来接纳我,从农村到城市,从小到大,我真的已经恐惧那种孤独的感觉。”

老田仍不作声。

马飞的声音陡得大起来,胸脯激烈地起伏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多清高?你以为你是精神至高无上的人,是探求精神家园,留守精神阵地的诗人?你知道有多少人在耻笑你吗?看你现在的处境,我是永远不会为了所谓的纯洁操守而埋葬在这堆破烂里,况且,你难道不认为对纯洁、对世界的理解有失偏颇吗?……”

“‘我是精神上的圣徒/我的精神健全无恙,这是梵高将颜料倒进汤里,遭到高更斥责时说的,你告诉我的。”老田冷面相向。

马飞转身离开了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心里是说不出的难受。

第三天晚上,马飞正在宿舍里闲呆着,听一个同学在楼道里喊:“马飞,快下楼,有人找。”

马飞在宿舍楼的进口,见到了向总。马飞不敢正眼看她一眼,因为她太漂亮了。在这所大学的男生宿舍楼外更是引人注目。更让所有男生眼红得充血的是,马飞被邀进那辆粉红色跑车内,绝尘而去。

车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向总眼睛盯着前方,说:“你的事帮你联系了,明天你去找文化局刘局长。对了,你理想中的职业是什么?”

“我……无所谓,……现在主要是……找个……可以栖身的地方。”马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与她说话,自己总会口吃。

“报社的美术编辑,中学的美术教师,或者文化馆……你看吧,想去什么地方实习,让刘局长帮你协调一下。你的专业基础很好。”向总的口气充满了关切。

“那,真太谢谢您了。”马飞说。

“怎么谢我?你。”向总把头歪过来。语气有些戏谑。

马飞陡然有些头大,想起老田的玩笑,头上竟出了汗。

“看把你吓的,请我吃顿饭吧!”向总笑了起来,看到马飞下意识地摸口袋,就补充说:“你请客,我买单。”

車在一个比较偏僻但绝对雅致的酒吧前停下。马飞看向总动作优雅地锁车门,马飞终于敢看一眼,不知是因为向总作为一个大款的钱财优势还是作为一个女人的漂亮魅力,让马飞总觉得自己不敢看她。向总用手指做了个手势,说:“走吧,”马飞赶快又低下头,跟在她后面进去。

在一个幽静的角落,向总和马飞分坐在一张精巧别致的圆木小桌两边。“喝点什么?”向总问。

马飞第一次到这种场合,怕自己什么不懂闹出笑话,就说:“随便,真是太谢谢您了,向总。”

“今天不要再言谢了,好不?”向总说着,要了两杯咖啡,苦的。她特意关照服务生不要加糖。

酒吧里的灯光很温暖很柔和,像梦幻一样缥缈,像水一样涤荡。马飞终于可以借着灯光的掩饰来看她——向总。

她真的很美,脸孔是典型小巧的瓜子脸,皮肤白皙,真实地映照着灯光的妩媚;她的眼睛大大的,黑眼珠焕发着优美的色泽,因此而晶亮;她的鼻子精巧挺直,小嘴唇色诱人。忽然,马飞发现向总也在凝视着自己,他尴尬地低下头来。黑暗掩饰了马飞脸上的红色,马飞不仅想起了那个外环路上从自己身边缓缓驶过的女孩,不仅想起了自己那个晚上的梦,想起了自己关于“靓丽的猪”的定义,想起了葵花……

后来谈了些什么,马飞已经记不清了。酒吧那种暗淡的灯光和迷离的氛围总让马飞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走出酒吧的时候,向总说送他,马飞借口要看个朋友没有让她送。当向总发动汽车要走的时候,马飞走近车窗前,说:“非常感谢您,向总。”

“以后不要叫我向总了,向菲,叫我向菲。我很欣赏你的才华和艺术感觉,你不要那么客气,把我当作一个朋友就可以了。”说完,她直视了马飞一下,说:“我明天还要回珠海,你的事找刘局长就可以了。”车窗摇上了,马飞看不到车内的情况,车拐了个弯走了。马飞自作多情地想,向总——向菲一定在车窗内看着自己的影子,甚至在反光镜里看着自己越来越小的身影,就如同自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那车在视野中消失。

马飞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和向……菲,在发生着什么。因为跟所有的故事一样,这是多么美好而又巧合的开端呀!

……那个梦……

马飞心静不下来,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在面临着什么说不清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深深地吸引着自己,如果说诱惑,马飞觉得是对这种东西的亵渎。就在这种东西的无形牵引之下,自己似乎在走近什么。

莫非是……爱情?

他摇摇头,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如果说事先不知道她——向菲是个大款,也许自己会很热烈地投入进来,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女孩令他如此心动,也从来没有一个女孩让自己感到如此温暖。可她那么有钱,那么漂亮,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马飞明白,尽管自己那么热爱绘画,那么喜欢梵高,那么想成为一个能画出优秀作品的画家。可是,在周围充溢的浮躁空气里,他也总是处在一种精神的撕裂之中。有钱多好,是他这个穷小子想都想不到的景象。但是,除了钱,人的一生还要有爱啊,爱一个人,是多么重要。此时此刻,马飞清楚地认识到,钱使自己在向菲面前有抬不起头的感觉,特别是自己……喜欢上了她,这时,马飞有点讨厌让向菲变得富有的那部分钱了。

走出酒吧的马飞沿着街道独自走着。这是城市的边缘地带,因为偏僻所以缺少了很多的城市霓虹和噪音。初冬的风已经凉凉的了,吹打到脸上,有些疼。马飞在远离街心的一棵树下,点着一支烟,悠悠地抽。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弥漫了他的视线。马飞仰起头,看着城市被高楼撑起的黑黑的天幕,上面闪着几颗灰暗的星星。马飞又觉得那些星星像眼睛一样,在注视着城市,注视着城市夜色街头,一棵树下寒风中抽烟的那个孤独身影。

“星星是夜的眼睛/对任何人给予平等凝视/不信,你去看街头的乞丐/露宿的他们脸上仍有星光的关怀……”

马飞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诗句。他在星星的注视下,要去寻找这诗句的主人,只有在同样的心境里,才能体会到诗人的真实和美丽。

马飞没有看到熟悉的灯光,老田的屋子锁着门,黑着灯。

马飞心情黯然,迈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

“我穿行在城市的肠道/是唯一未被消化的食物/在不尽的磨砺中,我盼望光明/光明竟是被排泄在垃圾中……”

老田,你在哪?

一切都很顺利,一周以后,马飞已经来到市文化馆实习了。听说只要自己努力,将来就可以成为一名非编人员,将来再招人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转正,有了编制。然而,不出三天,马飞已经对文化馆里这种半死不活的气氛厌倦了。他讨厌那个谢了顶的馆长整天不露面,一露面就转瞬即逝,冷冷的目光从镜片后投到每个人脸上,显示着他一个20世纪80年代大学生的高傲和冷峻;他讨厌那个高谈空头理论的周馆员,从一上班空气中就弥漫起他唾沫星子里的大蒜气息;他讨厌那个什么长的儿媳妇,除了研究毛衣的针法就是看当天报纸上的花边新闻,浓郁的脂粉味与周馆员的唾沫星子相映成趣。对了,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据说在编,但马飞直到离开也没有见过一面。

马飞走了。

走之前给向菲打了电话。向菲说她会尽快处理完珠海的事务回来。后来,马飞才知道,就为自己到文化馆实习,向阳公司向文化馆的所谓文化事业捐款8万元。

回到校园里,一片萧条肃杀的景象。宿舍内大家都跟走马灯似的,谁也难见谁一面。

早晨起来,干枯的树枝,常青灌木的上面,以及墙头路边都落了一层薄霜。风愈加冷了,裹挟着灰蒙蒙的雾气像剔刀一样在脸上手上刮着。马飞穿得厚厚的,去找老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老田真的在,很出乎意料。其实马飞想想也终于理解,这样的天气,谁还会坐在火车站广场的马扎上让人擦鞋呢?

小屋里明显觉得有些挤,看着林林总总的瓶瓶罐罐破布烂衫,马飞知道,老田的第二职业已经彻底成为第一职业。

这样的天气,小屋内连火也没有生,冰冷得像是已经废弃好久的冰窖,没有一点人气。老田再也不是原来的老田了,老田对马飞关于工作的叙述无动于衷。只是在最后说:“靠自己也许情况会好些,至少是混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必欠别人的情。我懷念原来的马飞。”马飞知道他还在为自己求助于向菲而不高兴,但对于自己敢于放弃文化馆的机会而深为赞同。

马飞不想再说什么工作了,因为这是彼此都很讨厌的话题。看着衣着仍很单薄的老田,马飞说我请你今天一天的饭,咱们就通榻聊天吧。老田没有了往日的乐观,不过对即将到来的两顿饱饭表示由衷地欢迎。马飞跑出去买了只烧鸡,买了点腊肠,掂了一瓶白酒,又买了几个馒头。两个人坐在老田的床上开始神侃,后来都有些醉了。马飞问老田:“什么是爱情?”

老田一边嚼着没有了肉的鸡骨头,一边说:“爱情,是这世界上最美也最让人心碎的花朵。”

马飞想说我的花朵正在冉冉地绽放呢,可马飞却说:“别瞎扯淡,说实际点。”

老田眼睛半睁半闭地说:“爱情是不求回报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给予,是彼此最大限度的融合和拥有。”

酒上了头,马飞脑子有点蒙,想说我是心甘情愿的,不求任何回报的,我想她也是。耳边又响起老田含混的话语:“爱情是平等的面对,是真诚的交流,是忠诚,是责任……”老田眼睛完全闭上了,响起了鼾声。

马飞拽过破烂的棉被给老田轻轻地盖上。这个朋友,这个衣着褴褛靠捡破烂为生的诗人,自视清高地生活在城市最阴冷的角落。在已经落霜的冬天,没有一个炉子为他在深夜奋笔疾书的身影增添一丝温暖的亮色。

那天离开的时候,马飞非要把老田的笔记本借走,那上面记录着老田的诗作,全是老田泣血的文字。说实在的,尽管马飞有时候也看不起老田,但那些文字很打动他。

“我知道我是在爱着谁/因为心情不再平静如初/我知道我是在爱着谁/因为那个身影总在梦中徘徊……”

马飞在心灵深处低低地呐喊:我知道,我是在爱着谁,爱上了,深深地……

向菲从珠海回来了。在名都园的别墅群里,马飞找到了属于向菲的那一座。马飞没有让向菲来接他,因为自己处在极大的矛盾之中。当向菲告诉他已经回来的时候,马飞感觉到自己的心在激动地颤栗。可他又为自己这种激动所恐惧,他不让向菲来接自己,是因为自己拿不定主意到底还见不见她。

从向菲的电话里,马飞在冷峻的词句中,感到一种隐隐的期盼。那一定是爱情,她或许也喜欢自己!但他转念又笑话自己的胡思乱想。这样颠来倒去的想,让马飞痛苦不堪。他坚信自己已经爱上了她,不是她的钱,不是她的美丽,而是那种一见钟情使自己无法摆脱的感觉。可在别人看来,仅凭其中的任何一点都可以将男人俘获。

马飞曾经千百次地诘问自己:如果她没有钱,你还会爱上她吗?如果她不是这样美丽,你还会为她如此倾心吗?回答是有力的。马飞的心告诉自己,无论怎么样,自己都会一如既往地爱她的。这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如此热切地面对一个女人。

同时,马飞又知道,所有的人会为自己的回答笑破肚皮的。你看上人家有钱长得漂亮没什么错误,也不至于如此急于表白自己所谓的纯洁。反过来,那么多傍大款、包二奶的,也都没辩解什么,更没有太多的人指指点点。没必要那么做贼心虚,没人说你是吃软饭的小白脸。

可马飞宁愿向菲是个和自己一样的人,这样自己在爱的时候才不会背负那么多的沉重。而且,向菲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马飞试图躲开这种情感的折磨,可是他说服不了自己忘掉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一切。无数次,马飞在梦中对向菲表白自己的心迹,没有一个梦让自己得到幸福的承诺。马飞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自己的初恋,在再三犹豫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走进了被私下称为“富人区”的这片别墅。

向菲开门见是马飞,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如果不想来,就不要难为自己。”

马飞说:“哪能呢,只是为自作主张离开文化馆感到不好意思,你费了那么大劲。”

向菲神色瞬间很暗淡,“喝杯咖啡吧!”

马飞坐在一楼客厅的沙发上,浅浅地呷着咖啡。向菲坐在另一个沙发上,也悠悠地呷咖啡。

马飞看到一个陌生的向菲,不是极富高贵气质的向总,不是平易近人的向总,而是那么真实的一个女人。没有酒吧里那暧昧的灯光,向菲的脸显得光洁细腻,神色平淡宁静,她的眼睛美丽而眼神依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忧郁。

简短的寒暄后,忽然没有了对话,安静,安静,只听到空调细微的运转声。马飞忽然感觉自己很热,外面那么冰冷的天气而室内依然洋溢着春天的温暖。

向菲说:“屋里热,把外套脱了吧。”

马飞尴尬地笑笑,将厚厚的羽绒服脱下。

“在珠海,我还穿着裙子呢!”向菲低着头说。

还是长时间的沉默,马飞寻找表白的机会,可总是张不开口。他想说,其实我早就认识你了,从你骑坤车开始,后来你又开着跑车从我身边走过,那是最美的秋天,这些你不会注意。还有,从你走进国际大厦小会议室听取我关于征集方案的讲解,从你代表公司感谢征集方案参与者的宴会,你就逐渐走入我的心灵。他想说,那次你买单我请客的酒吧之夜,我终于无法再欺骗自己,可害怕两人巨大的悬殊给自己打击,便躲避到无人的街头,看着你驾车离去……

向菲意识到马飞呆呆地发愣,就说:“听会儿音乐吧。”于是室内便响起了轻柔舒缓的钢琴曲。

咖啡喝完了,向菲问:“还要不要?”

马飞说:“不要了,天不早了,我走了。”

马飞说完,拿起羽绒服穿上。

如果她同样爱我,她会让我再待会儿。马飞想。

向菲说:“那……我送你。”

走出门来,迎面吹来一阵冷风,还凉凉地飘着几朵雪花。

门无声的关闭。马飞忽然眼睛湿润了,为自己面对爱情的怯懦,也为自己目前尴尬而艰难的处境。他用手抹去了眼里的泪水,大踏步走下门前的台阶,走出门前矮栏。他的脚步越来越慢,在拐角处橙色路灯下,他蓦然回首,久久凝视着那座奶白色别墅里的灯光。马飞在心灵深处低低地说:“别了,向菲,别了,我人生中最美而又最让人心碎的花朵……”

“我纹身成血/写满永恒的誓言/每一滴血都是一个太阳/为你辉煌和灿烂……”馬飞躺在床上,翻看着老田的诗集。

林霖走进来,不经意地说:“就你那个所谓诗人朋友出事了。”

马飞一骨碌爬起来:“你说什么?”

“那个所谓诗人,煤气中毒,死了……”

马飞的脑袋嗡的一声,他胡乱穿好衣服飞奔而去。老田租住的那间屋子已经锁上了门。房东说老田总算凑够钱买了炉子和煤,却没有整理好烟筒,就出事了。第二天下午邻居去要他借的暖瓶,才发现早已不行了,他老家来人给弄走了。

马飞木然地迈动双脚,走出了这条曲曲弯弯的小巷。街头的雪没有化,整个城市实现了老田梦中的纯洁景象,尽管这是虚伪的和转瞬即逝的。马飞仿佛看到老田轻轻地离去的影子,那影子远远地,远远地,离开了城市,离开了大地,飞升到了他理想中的诗意的国度。

“我伫成一座山了/梦中的你还没有出现/我望成一个海了/仍没有命中的波澜/海枯石烂如果只是传说/就不要让现实演绎太多的失意……”

“我是个爱做梦的孩子/可是我把自己的梦弄丢了/当我四处寻找颠沛流离的时候/梦却潜入了我疲惫的睡眠里……”

“在霉变的角落里生存/躲避世俗和蔑视的冷箭/我诗意的青春/在无限的精神领地上张扬……”

马飞一路走,一路吟诵着老田的诗句,一路,洒下了辛酸的泪水。

雪后天晴,太阳水洗过一样澄明,天也透出冬日少有的蓝。外环路边,马飞心情低落,将车子支在路边,对着白茫茫的雪野,抽着一支烟。有一段时间他没有来过这里了。四野是荒芜惨淡的冬日景色,聚拢着干枯、衰败、阴冷和寥落。

有一片红色在马路的尽头,像一粒燃烧的火种,那火种愈烧愈烈,演绎成一片美丽的红云向他飘来。没有跑车,没有坤车,向菲穿着一件红色的滑雪衫,出现在他的面前。

马飞做梦一样,怔了一分钟之久。他忽然紧走两步,伸出了手臂。“梦就梦吧,做梦也要把你拥在臂间。”

也在那一瞬间,向菲投进了他的怀抱。

“知道么?我一直在期待着。”向菲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马飞,手深深地扣在他的身上。

“我有时候很自卑,说不清自己的感觉,我爱你,但我不敢告诉你。”马飞将向菲深深地揽在胸口。

“感谢老天,今天真的晴了。”向菲伏在马飞的身上说。

“你要回珠海了吗?”马飞急切地问,他扳过向菲的脸颊。

向菲定定地看着他,说:“我还走吗,我不了,我等的,来到了。你可知道我等得多苦。”向菲长长的睫毛闪了闪,泪水滚落在脸上。“我知道这个外环路是你最爱来的地方,你一定不知道,那个秋天,有一个女孩从你身边骑着坤车走过,他因为你T恤上的梵高像而注意上了你;你一定不知道,当这个女孩丢弃了自己心爱的坤车,拥有了一部跑车后,在这个城市最大的爱好就是开上它在这外环路上缓行,因为她知道在这里会碰上那个青春洋溢、像梵高一样拥有倔强突出下巴的男孩;你一定不知道,当我看到你所设计的装修方案,不禁深深为那种纯真的想法和毫无功利目标的构思所吸引;你更不会知道,当我在评论装修方案的视频上,看到走上台前讲解的竟有外环路边独自抽烟的你,我的心里是多么激荡不已;而你对设计图稿的解说倒不如说你对自己生活态度的表白,如梵高一样特立独行,至死不悔……”

马飞的眼泪也潸然而下,“你别说了,菲,这一切……”

向菲挣脱马飞的手,擦了擦脸上的泪,低低地喊道:“我要说,我要说,我要把憋了这么久的话说出来。知道我为什么要安排征集方案参与者的宴会吗?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你留下电话吗?知道我为什么要给什么狗屁刘局长8万元吗?还有,酒吧里你为什么一语不发,你是没有勇气去爱还是没有想好去爱?不要炮制所谓的距离和鸿沟,金钱真的是我们每个人的身外之物,这就是我有了钱之后的体会。酒吧门口,你拒绝再上我的车,我怀着一颗失落的心開上车穿行在城市的街头直到午夜……”

马飞一把又将向菲抱在怀中,说不出话来。

向菲俯在马飞的怀里,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把头埋在马飞宽大的羽绒服里,嘤嘤地说:“为了你,我坐飞机从珠海回来,可你却很淡然地不想见我。当我就要完全失望要启程的前夕,你来到我的住所,我满怀期待地相信,你一定是爱我的,要不然这样的风雪之夜,你也不会这样踏雪而来。可是,当你走出门,走下台阶,大踏步消失在风雪之中。我彻底失望了,我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我还是要回我的珠海。”

向菲又抬起头,看着马飞,泪光点点的眼睛里洋溢着幸福和激动。“可是,我不甘心,买好机票后,我就跟自己打赌说如果那天晴了,我就到外环路等你,如果你不来,那说明我们没有缘分。可是,我远远地,就看见了……”

马飞俯下身来,将自己的嘴唇堵在向菲喋喋不休诉说的小嘴上。

在向菲那座奶白色的别墅的二楼,马飞第一次如此接近一个女人的胴体。当向菲从浴室出来,轻轻地躺在床上,就像一朵瑰丽的鲜花在无声开放。应该说马飞不止一次看见过女人的裸体,那是在素描课上,但是从来没有一具如此地打动自己的内心,使他沉浸于对人体美的发现上。那乌黑的头发湿湿的,乱乱的,很有些写意的味道,散乱在淡黄色的床单上;刚经过沐浴的身体像水分充足的果实,显示着成熟,散发着芳香;象牙色的皮肤凝脂一样,富有光泽和弹性;那丰满的乳房平坦的小腹和圆润的臀部笔直的大腿翘翘的脚趾,都像极了油画中美丽的女神……马飞觉得世界变成了一个盛开的葵花,自己和向菲都是那圆盘中的花蕊,他们并肩连体,在金黄的阳光里飞速地旋转,旋转,旋转。

“今天,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向菲从车库开出自己的跑车,马飞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驶出别墅,向外环路驶去。

“到底什么地方,这么神秘。”马飞问。

“暂时保密。”向菲脸上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车沿着外环路驶了一阵,又拐进一条小路,小路越走越难走,最后颠簸着停在河滩边的高地上。

向菲倚在马飞的身边,指着河对面一片开阔的田地说:“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大地,你知道种的是什么吗?”

马飞说:“向日葵。”

“你怎么知道?”向菲扭过头问,“你又为什么喜欢向日葵?”

马飞说:“我过去经常来,我喜欢那一望无际的金黄,还有,我喜欢梵高,他天生容易冲动,感情炽热,可是他爱上的两个女人给他的回答却是‘红头发的傻瓜和‘不,永远不,只得和一个带着五个孩子的妓女同居。他被称作‘二流子,被关进精神病院,但始终不能使他放下手中的画笔,所以他的笔下总是对生活的热望和对命运的抗击。”马飞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跑题,就说:“你呢?女孩子一般喜欢牡丹玫瑰之类,而你……”

向菲说:“我喜欢向日葵,因为从小,父母都叫我向日葵。向菲是我后来改的名字。上音乐学院,我最喜欢那首匈牙利的民歌《原野上的向日葵》,老师说我的音调把握得非常到位非常准确。后来,我知道了画过向日葵的梵高,是通过欧文斯通写的传记。我喜欢向日葵,因为它和他们都一样,把生命的执着达到了极致。可我总从他们那里读到了不尽的苍凉,命运到底是什么?一个人的一生是多么短暂,就像眼前的田地,哪里还有向日葵生存过的样子?女孩子有喜欢昙花的,最美的也是最短的,我恐惧这种理论。”

马飞将向菲抱紧说:“不要那么忧伤,冬天来临了,春天还会远吗?不久的将来,这里又将是一片金黄,尽情渲染生命的亮色。”马飞将向菲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说:“那时,我们一起到河对岸去,好吗?”

春节过后,冬天的步伐渐行渐远,天气悠悠得暖起来,空气里撒播下春天最早的音符。向菲已经回珠海半个月了,还没有回来的消息。马飞到向阳公司去找过,都说不清楚向菲的行踪。马飞从公司那些人躲躲藏藏的眼神里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那天晚上,马飞再一次从向阳公司出来,独自漫行在大街边的便道上。迎面而来的微风带来料峭的寒意,街灯明亮,霓虹闪烁。毕竟最寒冷的时令已经过去了,大街较以往相比也不再那么空旷无人。马飞看着满街的大车小辆、红男绿女,心里升起的更是对向菲的思念和牵挂。当向菲一如美丽的天使走入自己的生活,马飞感觉到这个最冷的冬天是自己一生中最为温暖的冬天,尽管向菲经常飞来飞去,说是要处理珠海方面的事务,但就是如此,马飞仍被爱情的甜蜜陶醉了。他总是劝慰向菲不要太累了,他真的不忍心看她风尘仆仆的样子。他希望他们的爱情应该像原野上的向日葵一样纵情开放,每一个美丽的花蕊都衍变为饱满的种子。

马飞不知觉间发现已走到老田原来租住的地方,他放慢了脚步,这里已经是一片废墟了。到处是拆除后的残垣断壁、瓦砾砖石,仿佛经历了一场灾难。

老田那张与实际年龄很不相符的脸又一次浮现在脑海,老田的头发杂乱,脸色灰暗,皱纹已经开始在年轻的额头落脚,整张脸孔透露着风吹日晒留下的沧桑。可是老田的眼睛却总是那么执着,尽管时常充溢着忧郁,但总也闪现着坚贞固执的光亮。

几个月前,他们还可以一起谈论被世人遗忘的诗歌,而现在,他却走了。他很卑微,也很孤独,他受尽周围人群的嘲弄。在常人看来,他迂腐到连养活自己都很难,却还在这繁华喧闹的城市里用文字建造自己所谓的神圣殿堂,痴人说梦一样地落后于时代。然而,马飞却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老田所构建的那个殿堂的魅力,那破旧笔记本上的每一段文字都像燃烧的火种,成为这个冬天爱情之外的又一种温暖。

马飞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踉跄着要跌倒。这时,他感觉头部受到重重的一击,马上他觉得有黏黏的热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一头栽倒在地上。旁边马上出现了两个黑影,棍棒如雨点一样倾泻下来,其中一个说:“知道今天为什么打你吗?小子。”

马飞用一只手捂住头顶,巷子光线暗淡,看不清那人的面孔。

“敢动我们老板的妞,在珠海现成的别墅都没关住她,老板一直怀疑为啥她对这儿的生意这么关心,原来让你小子缠上了。告诉你,她已经跟老板到澳門了,再也不会来这了。你小子可真有本事,让老板戴绿帽子,老板让你付出点代价。”

那人说完,朝旁边的人点了下头,两人又抡起手中的铁棍,马飞感觉右腿钻心的疼痛,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春天来了。马飞躺在市中心医院三楼靠窗的一张病床上,伸到窗口的杨树枝条上已经萌发了鼓鼓的叶苞,天也明显得蓝起来。

马飞将视线收回室内,他看到自己的右腿上缠满了绷带,打着石膏,直直的,像一截干枯的木头一样毫无生机地摆放在自己的身体之外。

马飞知道,自己最大的疼痛在心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那些人所说的话,向菲是个那么美丽的天使一样的女孩,她怎么会是大款包养的呢?生命中第一次用心爱上的女人,怎么会用谎言来支撑爱情的真挚和纯洁呢?还有,自己曾经视为圣洁得都不知怎样小心呵护的美丽的胴体,怎么会因为金钱而被包养呢?

马飞感觉自己的心脏就像锐器划过一样疼痛难忍。这一切都是别人因嫉妒而编造的谎言,向菲肯定会马上回来,击穿这些无耻的流言。马飞一直是这样想的。

父亲打了一壶水回来,给自己倒水。看着父亲花白的头发、佝偻的身躯,马飞不仅心里一酸,泪水涌上了眼眶。母亲去世已经好多年了,自己又上学在外,连放假也不回家,家里便只有父亲一个人,自己什么时候给过他关心呢?如今,却要他来到市内来照顾自己,而且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那天,父亲跟马飞说:“不要再欺骗自己了。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因为城市里到处在传扬着这个故事。”马飞想,即使是真的,也相信在一起的时候,向菲是真心爱自己的,相信向菲不会就此甩手而去的,她一定会赶回来的。马飞笃信这一点,所以一个多月了,他一直在等待。

可是一个多月了,向菲始终没有露面。

父亲再一次提出回家静养,马飞知道父亲借来的钱又快花完了。

“让我再等一天,好吗?只一天。”马飞恳切地对父亲说。父亲无奈地摇摇头,“那就一天。跟你说了多少遍,那女人被带走,再也不回来。”

转眼又几天过去了,马飞没有再阻拦父亲办理出院手续。他感觉在心灵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破碎,碎成看不见的齑粉,仿佛一个了无痕迹的梦,失落在无情的早晨。

马飞想起那个离开巴黎前的梵高对弟弟说:“我要回到我的田野里去,我要寻找一个太阳,它热得把我体内的一切,除了画画的欲望之外,全部烧光。”是的,我要把所有的一切都烧光,不留任何痕迹。马飞想。

窗外的杨树已经长满碧绿的新叶,马飞伏在父亲瘦削的背上,离开了医院,离开了这座春天已经降临的城市。

向菲坐在租来的房间里,春天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桌上。向菲看着镜中自己消瘦的脸庞,想起最近发生的一切,真的跟做梦一样难以置信。

她悔恨那段被金钱所迷惑的日子,自己在还读大学的时候,就为了虚荣成为金钱的俘虏,直到退学。金钱、美食、汽车、别墅,当一切都已经拥有的时候,才知道笼中雀的寂寞滋味。原本对爱情已经放弃了信仰,可仍然飞蛾扑火一样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这样的相爱除了有偷偷摸摸、战战兢兢的恐惧外,更有当着自己心爱的人面撒谎所带来的自责和内疚。多少次想把一切说清,可又总怕好不容易得到的爱情瞬间坠落。向菲早就知道,迟早是要出事的。她在惧怕中渴望着这一天的来临。如今,她不再是谁的人了,她放弃了那些曾经让她心醉痴迷的汽车和别墅。她有了自由,可以纵情地去爱了,即使他已经是残疾人。

向菲觉得自己必须要再去一次医院,因为她相信马飞不会那样的绝情。尽管她被马飞的父亲无数次告知,马飞已经再也不想见她,不再爱她了。她要听马飞亲口跟她说,她才相信。

可是病房里已经人去屋空,马飞走了。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向菲想着,泪水流下了脸庞。

忽然,响起敲门声。向菲擦干眼泪,打开门,原来是催交房租的。向菲翻遍所有的地方,也没有凑够。这时,对门一个女孩,走过来,替她垫上了。向菲感激地说:“谢谢。”

那女孩说:“都是邻居,别客气。”

女孩名叫靳华,长得很漂亮,又会打扮,所以看上去光彩照人。替向菲交房租后,靳华隔三岔五来向菲租住的屋子坐坐,两个女孩可以聊很久。

向菲不知道靳华是干什么工作的。因为靳华白天经常待在家里。向菲开始以为遇到了一位新新人类的SOHO一族,可后来发现她只知道刷电视剧,追时尚化妆。但她肯定不是别人包养的“二奶”,因为向菲一天中午得以到靳华的屋内,发现很邋遢,也很简单,绝不是个不愁锦衣玉食的“金丝雀”。

当向菲为自己找工作犯愁时,靳华说你既然是学过音乐的大学生,干脆到歌厅试试当“歌手”吧!很多人会把音乐和唱歌画上等号。向菲这才清楚靳华原来在歌厅,在这座城市的缝隙里,散乱着一些像靳华这样的女人,她们靠青春和肉体吃饭。她们生活在狭窄的城市角落,合租或单租,夜晚是她们工作的时间。向菲终于明白为什么看不到靳华上班,白天总是形容慵懒地待在家里,而夜晚则光鲜照人地出门。

向菲忽然间笑了,笑得不能自持,笑得弯下腰来。

靳华奇怪地大睁双目,说你别这样,“歌手”就是唱歌,出不出台你自愿。

向菲笑着笑着,就哭了。她为自己沦落到让人家替自己垫付房租而哭;她为远自己而去的马飞和随风而逝的爱情而哭;她为自己的青春岁月而哭……

翌日晚上,向菲就和靳华一起出去了。

但我只当歌手,向菲坚定地想。马飞一定会回来的。

春意盎然了。到处洋溢着绿意,洋溢着温暖。向菲和靳华经过协商,同意共同租一套二居室的单元房。搬家那天,阳光非常好,靳华找了一家搬家公司来搬家。向菲感觉热热闹闹的嘈杂,这种嘈杂让她有种极不真实的感觉,使她头晕目眩。也许这是几天来在歌厅里那种暧昧纷乱的环境里游走所造成的吧!

靳华指着她的衣物说:“这种衣服连农村妇女都不穿了,你还留着,扔掉算了。”向菲抚摸着衣服上那盛开的葵花,有两滴泪忽然间滑落,滴在金黃的花瓣上,瞬间便洇入了衣服的纹理里。

靳华撇撇嘴,离开了。

合租的当天,向菲就发现靳华抽烟,怪不得原来她总是把香水洒得那么浓。嘴里不住地嚼着清口的东西,原来她是个抽烟的老手,她没事的时候便往指甲上涂抹丹蔻油,是为了掩盖那指甲上的烟油。向菲有些恶心,她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怎么会和她生活在一个房间里。向菲喜欢安静,喜欢清洁,喜欢独自一人遐思冥想。可靳华总是在出去时收拾自己,一旦回来就非常懒散,洗完澡不清洗浴盆,穿着拖鞋裸着身子坐在客厅抽烟,还经常会把在外所受的怨气带回来,骂着那些在她身上干完活给钱不利索的男人和还需要用身体来打点的各路惹不起的“玩意儿”。

有一次,还把脸伸到向菲跟前,说:“有人看上你了,让你自己出价钱,你干不干?”向菲讨厌地离开了。

终于她们发生了一次争吵。靳华毫不客气地说:“你不要看不惯我这个,看不惯我那个,其实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们说做鸡的女人是零售,当二奶的女人是批发,反正都是卖,你就比别人高级?不要忘了,连续三个月的房租都是我交的……”

向菲退缩到自己的那间屋内,趴在床上哭了。几个月时间,自己先后去马飞的学校,马飞经常出没的地方,甚至马飞的老家,但都没有见到马飞的影子。有时候向菲觉得,也许马飞就不曾出现过,这世界也根本不存在那个相爱过的马飞,一切都是自己可怜的幻觉而已。是啊,即使有了马飞,他会如何看待曾经“批发”身体的自己呢?自己又有什么理由看不起靳华呢?

这时,靳华走进来,轻声说:“对不起,我刚才说话太伤你心了。我只是想让你忘掉过去,因为男人是不会容忍女人犯这种错误的,而他们则可以花天酒地,我不希望你整天那么苦楚,我们女人陷进了泥淖后,洗得再干净男人心里也会讨厌的。所谓的爱情,只是他们为了占有你的身体而打的幌子而已……”

向菲停止了哭泣,朝靳华伸出了手,说:“让我抽支烟,好吗?”

热烈的夏天笼罩了这座城市,灼热的空气使人群充满了躁动不堪的情绪。向菲坚守着自己的诺言,所以只是在歌厅唱些客人点的歌,尽管每天总有那么多的男人像苍蝇一样围着自己打转,她仍然固执地想尽一切办法摆脱他们。也因此,她的收入很拮据,大部分的日常费用,总是靳华来付。有时候靳华为那些男人给向菲开出的价钱咂舌,当然也为向菲所谓的“出淤泥而不染”觉得不值,特别是为那些人民币感到可惜。她总劝向菲:“女人那东西,也就那回事儿,洗干净接着用呗!”向菲有时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这样坚守,到底为了什么?为了谁?

那天从歌厅回来已是深夜,向菲一进屋就点着烟抽。她已经不能再离开烟了,只有点着烟,在那袅袅升腾的烟气里,在那涩涩、辣辣的气息里,她才感觉到一种宁静。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飘荡在深夜里风高浪急的大海上的小船,只有抽烟,让自己有停航落锚的平静安宁感。

那晚,靳华一夜未归。向菲被歌厅的保安“癞六”告知,靳华死了。

“什么?怎么会?”向菲有些战栗。

“她一次吸毒注射太多,过量了。”这句话从“癞六”嘴里喷出来。

靳华吸毒?向菲心里陡得一沉。怪不得她变得无精打采,怪不得她经常偷偷摸摸地一个人关在屋内,怪不得她变得面容消瘦,脸庞干瘪,再浓的妆也遮不住黑黑的眼袋,怪不得她经常去附近药店去买什么一次性注射器。

那天,向菲一个人坐在两人共同租住的房间里,无言无语,任凭日暮,任凭黑夜笼罩。她打开屋子里所有的灯。再也看不到光着身子的靳华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了,再也听不到她恶俗的谩骂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被男人玩弄的“鸡”,至今甚至自己还不知道她从哪里来,她昨天还和自己一起在这个屋子里生活,喋喋不休地埋怨一个男人买了春药在自己身上哼哼叽叽了一个小时,可今天,她却永远地离去了。

向菲看着镜中的自己,形如枯槁,没有光泽的脸孔干涩灰黄,她突然间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那个喜欢向日葵的女孩去了哪里呢?在天国,还是地狱?

靳华留下的烟抽完了,向菲意识到自己已经染上了毒。因为只一天没有吸烟,她就感觉恶心、头晕、浑身乏力,躺在床上连动也不想动。向菲从心底告诫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吸了,再吸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自己只要坚持住不吸烟,就能戒掉,因为自己只是刚刚沾上毒的边。

向菲一整天躺在床上,没有动,也没有吃饭。傍晚时分,她觉得好了点,就再次走进了歌厅。向菲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喝着可乐,期待着点歌的客人。忽然,她闻到了那种熟悉的烟味正从对面飘过来,马上感觉身体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

“癞六”出现在她对面,说:“想抽烟,是吧?”说话间,红红的烟头在他唇间明明灭灭。“癞六”把一支烟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转身而去。

向菲终于没能战胜自己,她抖瑟着手,点着,吸了。

向菲已经彻底离不开烟了。“癞六”供给了她一个礼拜的烟。当她再次向“癞六”要烟的时候,“癞六”说:“给钱吧!”

向菲说:“没钱。”

“那就把你给我。”“癞六”奸笑。

向菲任由“癞六”剥掉自己的衣服,直到一丝不挂。她失去了知觉,只是觉得自己像一粒跌入黑洞的星星,被深深地裹挟至无形。

“癞六”的光头上闪着癞疤的肉红色光斑,肥腻的脸上浮现着狡猾的狞笑。他在向菲身上肆意发泄,并不停地用手掌拍打着向菲的身体,不间断地骂着:“你不是被大款包养有过汽车别墅吗……你不是千金万金也不卖吗……你不是看不起我这个臭保安吗……”

向菲两眼望着苍白的天花板,有两行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流进了散乱的头发里。

夏天最酷热的时候到来了。向菲已经习惯了在夜晚出入歌厅,习惯了俘获男人们猎狗一样追击的目光,习惯了让那些想跟自己上床的男人在身边打转献媚。

向菲在用锡纸吸食毒品后,结识一个最好的伙伴:吗啡。向菲第一次聽到这个名字就全身兴奋得颤抖。第一次使用注射器有些胆怯,手有些发抖。她想起马飞第一次进入自己的身体也是那样的胆怯,抱着自己的双手也瑟瑟地发抖。她想起马飞那双燃烧着火炬的深褐色眼睛,有人说深褐色眼睛的男人痴情,向菲当时就想,如果能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这样一个男人多好。

向菲小心翼翼地将液体推入自己的静脉,任它们溶进血液,在自己的身体里流转。向菲就躺在阔大的床上,听凭那载有吗啡的血液在各个器官里奔涌,如激烈的马蹄叩击。叩击声中,她便看见了马飞正深入到自己身体的深处,热切地呼唤着:“天使呀,我的天使,我的生命的花朵……”她感觉马飞挤压着自己的身体,像抱紧了柔软和砥砺着坚硬。“我们是葵花里并肩连体的花蕊!”那是马飞热切的呼喊,“我们一定会结出饱满的种子,那是爱情的结晶……”

向菲是在凌晨时分被突然查毒的公安人员抓获的,汽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把她送到了远离市区的戒毒所。

酷热正一点一滴地离去,北方的初秋来临了。经过一个多月的药物治疗强制戒毒,向菲感觉身体明显好转,她甚至能够干些力气活了。那天上午,所里让她和其他人一起去参加劳动,任务是到所属的田里除草。向菲跟着队伍来到田边,她惊呆了。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葵花正在纵情地盛开,金黄色的花盘连成了一片,在初秋的风里摇摇曳曳,像翻动的浪花一样,反射着上午明亮的阳光,涂抹得整个大地熠熠生辉。

向菲疾步穿过向日葵,任绚烂的花盘碰撞着自己的身体,在身上留下金黄的花粉。在田地的尽头,是一条闪亮的河流。她用手掌遮住阳光,仿佛看见河对岸的长堤上,有两个人依偎着站在一起,其中一个人指着自己的方向说:“明年,我们一起去对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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