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向人间,把万事万物照亮
——读李皓的诗

2019-09-28 09:24邢海珍
文艺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李皓诗意诗人

○邢海珍

诗人站在世界的一隅,面对苍生万物,念天地之悠悠,胸怀中风云激荡,自有万千感慨涌出。读李皓的诗,如在盛夏饮一杯甘露,心中的暑气顿消,生命的觉悟在诗意中往来行走,真有一种深切而透彻的爽快让人留连忘返。

李皓是当今中国诗坛的实力派诗人,他的诗作情怀高远,但又不是凌空蹈虚的那一种。就如明月高悬,但光芒却落下来,落在人生现实的大地上,充分显示出人情和人性的力量。关注苍生冷暖、书写人间情怀,是诗人李皓个性追求的方向,把“说人话”的诗性品质切入到读者的心灵空间,在诗意表现的范畴构建一个易于让人接受和理解的美学精神世界。多年来的努力,他已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产生了良好而广泛的社会影响。

李皓出生于1970年,中学时代即沉迷于诗歌写作,组织诗歌社团活动,有作品不断发表,并获得全国性的中学生诗歌大赛奖项。后来李皓参军,仍是坚持写诗,文学的种子在他的心中逐渐扎下了根须。离开部队的李皓曾从事过企业宣传工作,曾在机关捉笔从事文秘,曾在报社当过记者、编辑,后来被任命为《海燕》文学期刊的主编,成为名正言顺的文学工作者。在报社工作期间,曾有十年时间停下写诗的笔,2010年回归诗歌写作,出版了第一本诗集《击木而歌》。

2013年李皓在《诗潮》发表了题为《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的长诗,诗作沉实深挚,一扫当前网络上大量诗歌空泛虚浮的时弊,以大写实的方式敞开灵魂的大门,把人们带进了一种质朴而深情的诗歌境界。此诗堪称诗人极具代表性的力作,当是诗人李皓诗意情怀的标志性建筑。诗人几乎是用最平实的语言来写自己的家乡小城,他所经历的普兰店的日常生活,以及诸多琐事,一些小人物的行止,在诗人的笔下表现得生气盎然:

兄弟你说什么我都不怪你

就像我回普兰店你请不请我吃饭

我都不在乎。档次高的玫瑰园

档次低的胖嫂烧烤、四哥羊汤

乡里乡亲的农家菜都有各自的

深意。普兰店是我的乡土与后路

源源不断的素材成就着我的

新闻理想,在大连做记者

我不敢犯一丝一毫的错误

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

就像我从未去过一样

那些年在普兰店工作累了就去文联

坐坐,或者干脆去帮忙筹备文代会

那时我是作协秘书长哩!我们

都没有去想什么时候能够当上

作协主席,我只是把内部刊物的

诗歌稿费截留了一小部分,充作了

咱们小酌的酒钱。我一直讳莫如深

的行径,希望得到一口唾沫抑或

口水,把一个今天已是全国公开

发行刊物的主编,公开湮没

李皓的叙事方式进入了一种心性自由的状态,真实地游走于人生经历的诸多细节之中,清晰地呈现了自我灵魂的影像,诗以充分的现实性彰显了生命精神的开阔和高远。诗人突围式地进入独白的言说状态,把意象、象征、隐喻等一干诗的构建方式全然抛开,生活的涌浪一波一波推进,琐细而自然,平易又深切。适度的散文化有利于凡俗世界气场的形成,小酒馆,老熟人,甚至当年用截留稿费当作酒钱的隐私也是那样淳朴可爱。大俗又大雅,手脚放得开,就有了一番不同寻常的气象。

当然,多元化无疑是诗歌创造发展大趋势的必然状态。诗的星空广阔,也必然是多姿多彩的。正是不同的坚持个性创造的诗人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使诗的传统产生活力巨大的求新求变力量,而不是唯我独尊、排斥异己的消极心态,使诗歌文体变得封闭狭隘。

作为个体诗人的李皓,其个性的意义在于为诗歌发展提供了有价值的因素及正本清源的可能性。他在艺术表现上自如练达,理性的思辨精神与感性的境界构成十分融洽,使诗意进入到一种浑然天成的状态。

《本命年纪事》一诗这样写道:

红衬衣包裹的

血压血脂都有些偏高

红裤衩包裹的

前列腺有些轻微钙化

红衬裤包裹的

膝盖关节有些说不出的疼痛

红袜子包裹的

多年的脚气总是挥之不去

感谢这些吉庆的花朵

让病痛与邪气多少有些隔膜

免得这些狐朋狗友

防不胜防搞到一起

就成了得罪不起的神秘太岁

诗人写本命年,被红色喜庆包裹的身体潜藏着可能威胁生命的隐患,诗的隐喻性是显而易见的。从自己身体的病痛到社会肌体的弊端,诗中表达了对“邪气”的深恶痛绝,是“这些吉庆花朵”的“包裹”,才“免得这些狐朋狗友/防不胜防搞到一起/就成了得罪不起的神秘太岁”。就像社会现实中的阴暗和丑类,必须用严正的方式来加以防控,如果任其发展,就会酿成灾祸。

清代学人方南堂在《辍锻录》中把诗分为三类:才人之诗、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并概括了各自的特点。他说:“诗人之诗,心地空明,有绝人之智慧;意度高远,无物累之牵缠。诗书名物,别有领会;山川花鸟,关我性情。信手拈来,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聆之声希,咀之味永。”所谓诗人之诗,主要强调的是诗的专业化程度,在心性和技巧等基本素质方面或更为纯正和熟练。“诗人之诗”追求襟怀、志趣、智慧,艺术表现上有着很高的要求,如“言近旨远,笔短意长”。要求诗人具有扎实的艺术修养和文化基础,可以成为一定时期的出类拔萃者,引领风骚,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和特色。在当今中国诗坛,李皓是很有潜力的实力派诗人,他的诗可以称之为“诗人之诗”。

《有轨电车》是一首只有12 行的短诗:“这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穿一身旧式绿军装,固执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偶尔有花里胡哨的人,或者车辆/挡住了它的去路,它不动声色/只是用带电的拐杖指指天空//我们的城市,有太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夜色里/它是唯一一个提灯的人//它在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它在喊:三更灯火五更鸡/我听见故乡的雪,悄然落在梆声上”。这样一首短诗,写得深沉蕴藉,是不可多得的优秀之作。诗人以象征之法把有轨电车拟人化为守夜老人,以一种古老的方式为这个世界提醒更时、护佑平安。“老人”“旧军装”“自己的道路”以及“带电的拐杖”,形象化的比喻几乎全覆盖,深切的寓意在“不动声色”的描写中,达成了忧思深广的能指性目标。对那些“花里胡哨的人”、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唯一一个提灯的人”则全然不顾,用灯光照亮黑夜,告诫人们“小心火烛”,暗隐了古老的文明传统与现代物欲的冲突与难以调和。一种深度的忧患,自然地把内心与外物融合起来,不断在感悟中从容地使诗意得以推进。诗的结尾一句“我听见故乡的雪,悄然落在梆声上”,是追怀,是感叹,也是现实和历史的一次机缘未尽的邂逅。与当今许多堆积在物事、虚置意象的诗相比,李皓的诗不是写诗者那种茫然无措的意绪,而是饱含着历史的沉思和人生的思考。只这一句“我听见故乡的雪,悄然落在梆声上”,看似随意,却写得从容,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有一种静默中让人深思的独特效果。

我读李皓的诗,总有一种发自心底的震撼,就像雷声隐在地底下,不是震耳欲聋,但又有一种深远的惊悚。他不是写浮泛的人生感慨,而是一字一句都关乎生命的疼痛,是体验的深度所引起的缓慢而又持久的波澜。《雪落中山广场》本是一首追求隐喻和象征深度的诗,但他避开了幻影和虚空,用近于写实的笔法剥开了“事实”的真相,精彩地展开了一种人生命运的场景:

我从广场这一头,走向

那一头的时候

你的脸,登时

变得煞白

扶梯上的灯光有些诡异

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

你,一下子

变得格外陌生

那些罹患感冒的钢铁和机器

即使无一例外地慢下来

方向盘一再向内

却始终无法接近你辟谷的内心

对于一枚硕大无朋的雪花而言

每一个入口

都有一条令人心碎的切线

无疾而终,又难以说得出口

而广场的每一个出口

都被命运的风沙蒙在鼓里,没有谁

比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更加迷茫

貌似散淡的人,一夜白头

诗人的笔下,是险象环生的世界,广场的“白”和灯光的“诡异”为诗意的展开预设了一种悲剧性的氛围。诗人不是牵强地附会某种抽象的“意义”,而是顺其自然地进入感性的场景中,那些“钢铁和机器”已经“罹患感冒”,“方向盘”已不能接近人的心,一些“雪花”在轮下的命运也就不言而喻。诗人以“一枚硕大无朋的雪花”作为意象,来表现人生世界上爱情“无疾而终”的不幸,在看似合理的碾压之下无声无息消逝的生命,为这寂寞迷茫的情感世界平添了“蒙在鼓里”的风景。而悲剧中主角却还浑然不知,只有沉入忧患中的“散淡的人”为此而“一夜白头”。

《植树节翌日怀念一棵乌有之树》是一首以“树”写生命历程的反思之诗,树木即树人,诗的题目概括性极强,表意又特别精准。“翌日”即第二天,植树节已是“过去时”,“怀念”是文本构成的主体,是动态行为,目标指向“树”。而诗的定位却是“乌有”,本来没有这“树”,于是“乌有之树”就成了诗的主体,写的是人生的错失、生命的缺憾。如果说诗人选择了“乌有之树”作为意象来经营的话,但他不是仅仅局限于“物”的指涉,而是拓展了情境,把临近于现场的叙事纳入了强化的范畴。许多生活显性因素的描述与隐喻的意象融为一体,自然随机,意象“乌有之树”在诗中实现了软着陆。你看这样的诗句:

说起来,当时还真应该栽下一棵树

你想啊,我当时是个穿绿军装的小战士

多像一棵树啊,枝繁叶茂的

或者说叫风华正茂,已经都发了芽

年轮这个东西,跟涟漪没啥区别

一圈一圈,你看着不断放大

其实是慢慢散开,渐渐趋于风平浪静

就像一切从没有发生,了无痕迹

诗中的“穿绿军装的小战士”是写实的方式,又由树写到“年轮”,平易中见机锋。诗以生活的情境勾连铺展,看似信手拈来,但可见出心机缜密,畅达,不落痕迹。李皓的诗是从容来去,见性情,见深度,转圜自然,艺术表现的功夫极见成色,读李皓的诗没有一惊一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尤其是意象的拓展是顺势而下,可谓水到渠成。“不可能起死回生了,因为它过早地/夭折于萌芽之中,只留下一个虚拟的/树的影子,一个不更事少年的轮廓/他的出发点多么美好,但他并没有出发点”,只是很率性的几句,就透彻而巧妙地解开了“乌有之树”的结,与生活的情境进行了诗意的无缝对接。

李皓的诗可说是人间情怀足具,诗意构成是来自扎实的生活底蕴,想象的空间是建筑在人生感悟的基础之上,摒除了云山雾罩的故作高深,没有当今诗歌常见的无端向远的神秘说辞。常是放低视线于脚下,语义回环、蓄势而发却能明心见性。著名诗人、评论家李犁说李皓是用性情写诗,可谓切中肯綮,他说:“读李皓的诗确实忽略了他的文字,或者说这朴素的文字、口语化等更显见了诗人情感的真挚,且推动着情性在流淌,让人的本性一览无余。即真诚质朴,热爱不忘本。有了性情,诗歌才如雨后的青韭,郁郁葱葱;用性情写诗,才可见到感到诗歌情感的真。另一方面,情感一旦真了,动了,说话写诗就不再云山雾罩,花拳绣腿,表达就更直接,像泉水汩汩冒出,也像春风吹来枝叶自动地摇曳。”(《烹诗》第159页,作家出版社,2017年2月)李皓的诗不虚浮、不华丽,沉实,神思充沛,往往直入心扉,让人眼前一亮。

《正月初八去横山寺》是通过求神拜佛来写自己对世态人生的感怀,“好久没有去横山寺了/正月初八/横山寺突然间变得门庭若市/看起来,我来与不来/并不影响佛门/是否清净”,开篇便以朴素的话语自然地引入了“佛门/是否清净”的话题,拜佛的祈福者们,烧香、捐钱,人们各有所求,而“慈眉善目”或“偶有狰容”的佛们,也有诸多纷纭,在“敬畏”的虚空中是一种“我常常忘了为何而来”的空茫和失落,而横山寺香火依然。诗人笔下的这一人与佛的世界,留下了许多挥之不去的遐思。

李皓很善于把看似简单的题材写得诗意盎然,不是轻易放过,尽力雕镂,找到诗的生发之点,写出情怀,写到能够引人入胜处。《春分前夜送关明强归京》一诗是送别的题材,但诗人却用不大的篇幅,精彩地呈现了极有诗意的内在世界:

一觉醒来,我们都已是狗日的中年

时光用一个节气,为劳碌的命运分野

少年的诗社,北国草,辽南风

它们与春天息息相关,又格格不入

我们的鬓间一下子都白了,像柳絮的陷落

记忆比腰间更加臃肿,目不忍睹或无言以对

我们都成了青年之友,那本嫩绿的杂志

改变过我们,也塑造了我们

你说你是农夫,用一头猪和一棵树跟土地较劲

我傻子般侍弄的文字,轻佻,百无一用

我们终将都归于泥土,像尘埃那样活着

春天给了我们又一次机会,我是另一粒尘埃

这是与朋友离别时的感慨及对往事的回顾,当时的少年如今已是中年,诗的行文生动诙谐,在细致微妙的构思和抒写中表现了性情的放达与自适。诗人抓住“春分”和“中年”的切入点,把“狗日的中年”用“春分”这样一个节气“为劳碌的命运分野”,当年诗社的名字“北国草”和“辽南风”都与春天关联,纳入诗意的整体。“鬓间”的“白”,“像柳絮的陷落”以及《青年之友》“那本嫩绿的杂志”都是“春分”生发出来的。结尾“春天给了我们又一次机会”,也是一种整体性的锁定,这对于诗意的构建来说非常重要。当然更为重要的是写出了内在的性情与本色,真情流动其间,诗具有了活性和张力。

如果说生活与人生是宽广而深厚的大地,那么李皓的诗歌就是从这里升上天空的月亮,就是从这里生出了翅膀而奋力飞翔的鸟。诗人的笔下虽时时呈现生活和人生的景象,但却不是泥实于物象,不是匍匐在生活和人生的形之下而不能超脱。李皓的许多诗都像《我得坐车去一趟普兰店》一样,有很明显的纪实色彩,生活的温情充沛,人间烟火气浓郁。这类诗作是通过叙事性和口语化的方式,达成人情人性表达的落地,有效地化解了抒情的抽象和虚空之弊。诗忌粘滞,只是停留在生活的物质层面,缺少形上之思,就像月亮不能升上天空,就像鸟儿少了飞翔的翅膀。《雪落中山广场》《植树节翌日怀念一棵乌有的树》都是在生活和人生实象、实景的基点之上进行了巧妙的虚化处理,由形下到形上,诗意有了华丽转身的机会。只是李皓这一步迈得很妙,随机而动,转化中自然疏放,不露痕迹,好像诗人根本就没用多大力气。

让我们再重读一下《植树节翌日怀念一棵乌有之树》一诗中的这一节:

年轮这个东西,跟涟漪没啥区别

一圈一圈,你看着不断放大

其实是慢慢散开,渐渐趋于风平浪静

就像一切从没有发生,了无痕迹

诗人把年轮和涟漪从形似角度进行类比式阐说,延伸了实物的内涵,加大了思辨的力度。存在到消失也只是一个过程,“有”或“无”都是或长或短的存在形态,而最后一切都将归于“风平浪静”。李皓的言说是了然于心的性情感应,如江河之水,顺流而下。他的这些诗确有“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境界。

而在《致北风》一诗中,有这样两节:“窗外树上的两只喜鹊/此刻都在将翅膀收紧/蜜月期早已度完/接下来的日子/被搅局已成生活的常态//一会儿是我驱逐了你/一会儿是你驱逐了我/哪一个春天也不是铁板一块/坝上开花,坝下流水/一些人不比北风更有教养”。其实这样的短小之作能写出新意是有相当难度的,诗人抓住冷酷的点位做文章,写树上的喜鹊,写“搅局”,生发出“哪一个春天也不是铁板一块”,再放笔一转,写到“坝上开花,坝下流水”,就如侧手一击,让人猝不及防,然后一掌落在了与北风不无关系的“人”上——“一些人不比北风更有教养”,深寓人情与哲理,真是放得开又收得拢。

袁枚曾这样说:“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随园诗话》)诗的朴与淡是诗人修炼至大成所能达到的化境,“朴”不是无神无彩,不是呆头呆脑,而是质朴、浑朴,是慧秀于中,而不是粉饰外表。“淡”不是平淡、寡淡,不是清而无物、平中无奇,而是淡然、淡泊,是坦然自在,是去伪存真,是仙风道骨。著名诗人王鸣久说:“诗的技术化境是大匠运斤大巧若拙,审时度势之间意到手到,在大断面上斧劈刀削,于细微处精刻细镂,使诗的造型既浑然天成,又栩栩如生,以简朴而饱满的‘这一个’,危坐出一片静气、大气和锐气,‘天然若斯’,便足可称为语言雕塑中的上品或极品了。”(《诗悬》第100页,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月)李皓的诗是于质朴之中显现色彩,有淡然之姿,但他不忘时时朝着诗的核心与深度掘进。《我看见浑河正从窗外流过》是一首诗思宏阔、又极有张力的好诗,诗虽短,但可读出内力回荡、心性婉转之力道:

昨天下午,你在来与不来之间

犹豫不决的时候

我看见浑河正从窗外流过

当你决定今天早上才来的时候

我的心倏忽一沉

我看见浑河正从窗外流过

当我再次看见浑河从窗外流过

你已决然离开,我的心

又悄悄地浮上来

其实凌晨三点钟我醒来过一次

不是我熬不到天亮

而是我梦见浑河水正破窗而入

诗的构思极有特色,“浑河”作为一条自然的河流被诗人的主观性变为人的心绪的照影,你的“来与不来”悄然改变了河流的动态,三次都是现实世界的河流“正从窗外流过”,而后一次则是“浑河水正破窗而入”,极具个性的诗意情怀所凸显的不仅是一种恋念之心,而更为重要的是生动、概括地描述了灵魂及内在世界的曲折与起伏。跳跃、留白的抒写含蓄而深远,诗入佳境,可谓浑然天成。

李皓善于从人生经历的偶然性中捕捉诗意,一条在窗外流过的河成为内在世界的烛照,本来无关紧要的物事,却被诗人抓住作为诗的起点进而拓展为核心要素,充分彰显了浑朴与巧思的造化之功。当然,对于人生经历体验的深度是至关重要的,《在沈阳遇见雾凇》可以窥见诗人李皓人生命运的轨迹,往事回首中的感叹均化为悠远的诗意景观:“第二故乡/我终于把你等老了/你怎么还化了浓妆?//我最愿意看到的/是在我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你一夜白头//而那个风度翩翩的绿色少年/从万柳塘某一棵柳树的背后/一下子,就闪了出来//清晨的浑河正在研墨/我一笔写下了阴差阳错/又一笔写下了失之交臂//我故作潇洒地抖一抖肩膀/那些嗔怪和哀怨的念头/就会让这个发福的冬天,瘦下去”。诗写人间情怀当然不可面面俱到,要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切入,一如刘熙载所言:“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春之精神写不出,以草树写之。”因“山之精神”“春之精神”太大太抽象,抓不住具体的事物,就会失之杂乱虚浮。要找到一个切入之点,这就是角度,这样就能以少少许胜多多许。诗人回到沈阳这第二故乡,心中诸多感慨,万千话语无从道来,他从“遇见雾凇”这一个点写起,浓妆、白头,以及“绿色少年”闪了出来、“发福的冬天,瘦下去”几乎都与雾凇有了紧密的联系,诗的整体就成了有“的”之“矢”。

在《原诗·内篇》中,叶燮有这样的论述:“作诗者实写理、事、情,可以言,言可以解,解即为俗儒之作。惟不可名言之理,不可施见之事,不可径达之情,则幽渺以为理,想象以为事,惝恍以为情,方为理至、事至、情至之语。”(转引自张寅彭《中国诗学专著选读》第115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1月)诗忌直白、浅陋,这是古今皆同的诗学通则,无论是理、事、情都要朝着深邃、微妙处不停地迈步,具有自我的天地,追求独异的体验和感受。李皓是一位既能俯仰天地又可洞察幽微的诗人,他的诗路很宽,题材广泛,既可究悠远无限的人生至情至性,又擅在细节中流连唤醒具象的精髓。他的诗从容,已然具有一种平静、卓然的大气象。

《元月卅一日戏说月亮》是一首借天象说人生的诗,诗人以“戏说”扩大了表现的可能性,在倾诉和调侃的语势中抒写了复杂内心世界的善性、宽容与无奈。

而你,却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一会儿红月亮

一会儿蓝月亮

让我

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把你送给月亮的时候

你就成了另一个月亮

我把你当作红月亮的时候

我就是蓝月亮

初亏的时候

到底是什么遮蔽了你?

诗人是用轻松洒脱的笔法来揭示内在世界的曲折,鲁迅说过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恨与爱并生。情感缠绕,总是纠结不休,但终归还是爱:

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不管是蓝颜色

还是红颜色

终究是虚晃一枪

没有一个月亮

能分得出青红皂白

伤害就伤害吧

我喜欢一个人

对着短命的星空

抖出白昼

长长的水袖

人生世界就是如此,无奈与纠结是常态,诗人把情感寄托在有声有色的意象演绎中,既有深意又见情趣。李皓的理性是一种潜隐的形态,是让“红月亮”“蓝月亮”轮番上场,而不是诗人自己出头露面直抒胸臆。如写红颜色、蓝颜色想“虚晃一枪”,如写月亮不分“青红皂白”,都是意旨自在其中,给读者留下了幻想的空间。还有美,意义的顾盼之间,是美的情境使诗获得了多姿多彩的活力。诗的结尾“对着短命的星空/抖出白昼/长长的水袖”,既是优美的境界,又以深远的内蕴使诗意得到了延展。类似的诗作《11月11日清晨戏作》更生活化、口语化,可谓妙趣横生:

你们把今天叫做光棍节

我们把今天叫做空军节

你们在谈论各种廉价商品的时候

我们在谈论各种型号的军用飞机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就站在道德的高地

我们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可以忽略柴米油盐

就像这个早晨,有人和我谈论昨天的征文大赛

到底有没有奖金,主办方一直讳莫如深

我觉得这样的交流很接地气,我开始琢磨

被当评委的我,是否也该多少有点评审费

这样想时,我就觉得自己真像个光棍

兜儿比脸干净,见利忘义,见钱眼开

可是我终究没去跟主办方交涉,我觉得

作为一个曾经的空军战士,站位总得有些高度

这一切与情怀无关,与三分薄面有关

当面子矮了下去,一介文人尚不及一根恶棍

诗人在“光棍节”上做文章,光棍节也是“空军节”,诗从双重身份这一角度发掘。文人和军人,文人囊中无钱,军人又要站位较高,文人的一面,军人的另一面,虽不无调侃或自嘲,但却入木三分。

《小寒日乘车北上记》也是一首隐含了某种内在深意的诗,寒冷的境遇,道路的不合时宜以及“霜晨月,步步惊心”都暗含着诸多不如意。诗写得含蓄,是袁枚所说的“幽渺以为理”,用语老辣,措辞深切独到:“想慢下来的时候/意念怎么也停不下来/对错之间,出头之日活灵活现//被蛊惑的正在隐去原型/忍一忍,就是一年/先于欢喜抵达的,是对头冤家”,诗的字里行间都充塞寒意,人间世事的许多波折坎坷自不待言。《大雪节气题丹东火车站毛泽东雕像》虽只有短短几句,但却能从思辨中透视出一个伟人的风采和气度:

十二月的寒风,掀不动你大衣的衣角

衣领一尘不染。你的右手挥起来

就没有落下,袖口极其动感

你不说话,所有的话都在语录里

你指着远方,大雪一夜间就覆盖了鸭绿江

那些不敢涌动的暗流,一年又一年

眼看着大树叶落纷纷,纸老虎蠢蠢欲动

蚍蜉总是贼心不死,却不敢妄议当年

诗的时间背景也是农历二十四节气,前者是“小寒”,后者是“大雪”。严冬时节在鸭绿江边看见伟人的雕像,他所经历的朝鲜战争,已成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亮点,即使时过境迁也仍是令世人瞩目。写挥起就没有落下的右手,写大雪覆盖的鸭绿江,三节八句,思想的气脉贯通全诗,读来令人回肠荡气。

在广袤的人生天空,有人把诗人比作月亮,这其实是就心性和情怀而言的,作为诗人不是高高在上,而是面向人间,把万事万物照亮。月光如水,文字的浪花飞扬闪动,以疏朗、以清纯提升着人情和人性的品位。诗意挥洒明月之光,在天地之间,写成万事万物的景象,人生世界即使经历长夜漫漫,也不会沉入永久的黑暗之中。

诗人李皓就是这样一枚月亮,近些年来独步诗坛,以自己富有个性的人生感悟之作不断引发人们的关注,沉静、深切的笔致,为诗意的天空平添了一抹动人的亮色,他笔下的生存现实乃至理想的梦境都变得饶有意味。在生活和人生的原野上,李皓的诗歌已是羽毛丰满的鸟,他心中的天空此刻霞光万丈,我们期望的翅膀正朝着未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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