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动的黑影

2019-09-28 03:22邓安庆
小说界 2019年5期
关键词:斯特罗姆

邓安庆

到饭店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与安静的饭店大厅相比,窗外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人、车、尘、鸟,天上地下,纷纷扰扰向四面八方散去;才下班的人们,脸深埋在夜色中,宛如寒潮过后枝上冻僵的果实;公交车轻悄地滑过苏州河畔,周遭的办公楼亮起了炽白的光;远处亭台孤零零地被抛在了河中央,几只归鸟掠过天空,在亭尖时忽地煞住;满天的梧桐叶片,如一只只干枯的手掌,铺天盖地地扇过来……顾云也许会喜欢这样的景色。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给她,附上一条微信:“我到了,你慢慢来。”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要了一壶龙井,随手从饭店的书架上抽出一本杂志慢慢翻看。过了一刻钟,顾云发来微信,是一首诗:

电话交谈流入黑夜,在乡村与城郊的上空闪烁。

随后我在旅馆的床上不安地睡去。

我像指南针的指针被心脏狂跳的奔跑者带着穿越森林。

好久好久没有读诗了。我不知道这是顾云自己的诗,还是引用别人的,用手机查了一下,原来是特朗斯特罗姆的《回家》。这些年过去了,她还是这么喜欢特朗斯特罗姆。我回她:“好诗……”还没打完字,忽听得噼里啪啦声,抬头一看,原来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外行人纷纷打起了伞,没伞的纷纷找个屋檐躲起来。我又加了一句:“下雨了,记得带伞。”顾云没有再回我,我也不急。毕竟,我已经习惯了。我又发微信给沈俊林,告诉他我要见顾云的事情。过了一会儿,沈俊林回过来:“你这不是找罪受吗?”我回:“也许是吧。可是如果不见她的话,我心里总会觉得有所亏欠。”沈俊林那边沉默良久,回了我一句:“我也是。很奇怪的感觉,毕竟我们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我搞不懂这亏欠感是怎么来的。”

说实话,我也搞不懂。认识顾云也有好几年了,还是沈俊林介绍的。我还记得是几年前,我去母校做了一场讲座,如果不是沈俊林和顾云的出现,我恐怕真的很难下台。那次的情形真可谓是惨淡:原本可以坐六十人的教室,只来了十几个人。活动组织者小赵站在教室门口,着急地搓手,眼看开讲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依旧没有新的人来,他也只好死心了,跑过来悄声跟我道歉:“老师,实在是对不起。马上要考试了,学生们可能都忙着复习功课去了。”我嘴上虽然安慰他说没关系,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落。小赵说完开场白后,底下学生稀稀疏疏的掌声听起来特别刺耳。轮到我上场,原本精心准备的演讲稿拿在手上就像是个笑话,因为一眼看下去,那些学生都在埋头看书、刷手机,有些甚至戴上了耳机——那一刻我连逃走的冲动都有了。

勉强开口讲了几句,声音由着话筒传出去,又寂寞地弹回来被我咽下。正当我犹豫着还要不要说下去时,门口出现了一男一女。男的我认识,是我同学沈俊林,女的抱着一摞书跟在他身后。我们遥遥点头致意,第一排是空的,他们找了个中间的位子坐下。终于有个熟人在了,我心里安定了许多,说话的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沈俊林,原來我们是一个宿舍的上下铺,现在留校任教。他坐下来后,冲我笑笑,又对坐在他旁边的女士小声地说了些什么,女士频频点头,转头专心地看我。我往左边走,她看向左边;我往右边走,她看向右边。她的目光一直吸附在我身上,让我心生感激,本来停顿的思路也顺畅了起来,自信心也恢复了。

到了提问环节,我知道这将是最尴尬的时间段,在心里怪小赵看不清形势,大家都这个样子,其间还有几个人从后门悄悄溜走,你居然还问大家有没有问题想问的,还有比这个更难堪的么?问题抛了出去,小赵也意识到了,眼睛瞥了我一眼,又负罪一般缩了回去。教室里静默了片刻,沈俊林同情的目光也投向了我,忽然有个声音响起:“老师,您刚才提到的现代性,怎么去定义它?”循声而去,原来是那位女士在问。我又一次心生感激,定了定心,整理了一下思路,回答了她。我不去看那些陆陆续续离开的人了,眼睛专看着她,她也认真地看我。回答完这个问题后,她又在我的回答中提出下一个问题,我又接着展开了我的论述。

我们的一问一答持续了二十分钟,直到教室里的其他人都走光,只留下小赵、沈俊林和我们。她提的问题冷静到位,精准地抓住了我论述中的疑点,并逼迫我往更细致深入的层面去思考。如果不是小赵打断我们,我们可能还会兴奋地继续说下去。小赵提议去学校东门的烧烤店边吃边聊,我们欣然同意。一出教室门,夜晚的凉风从山谷间吹来,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我们一行四人,并行走在母校的春晖路上,脚步轻快。沈俊林介绍那位女士给我:“我同事,顾云。”我问名字怎么写,那位女士自己开口了:“顾,一顾倾城的‘顾;云,天边一朵云的云,好记吧?”我说好记。

她不高,只到我肩头,扎着马尾辫,脸圆圆,素面朝天,戴着黑框眼镜,言谈之中有一种要把人拽进去的力道。很久没有回母校了,沿着春晖路,转到春华路,沿路的教学楼、女贞树、大草地,都有学生时代的回忆,我本来想跟沈俊林叙叙旧,顾云却没有停歇:“你刚才提到特朗斯特罗姆的《途中的秘密》,开头不是‘白天的光落在一个沉睡者脸上吗?”我给出肯定的答案,她的兴致又上来了,提起特朗斯特罗姆的其他诗:“有时我的生命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感到人群盲目焦灼地/穿越大街,朝奇迹涌去/而隐形的我站立不动。……”她娴熟地背诵起特朗斯特罗姆的《主啊,怜悯我!》。我与沈俊林对视了一眼,沈俊林撇嘴笑了笑。背完后,她兴奋地说:“我太爱这首了!你觉得这首诗中的‘隐形的我有什么深层的意蕴?”我一时间无法回答她,但她认真的眼神执着地看着我,叫我无来由地心生愧疚。

出了东门,在烧烤店坐下。在等烧烤上来的时候,她把那一摞书放在桌边,我看过去,都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诗集,有奥登、曼德尔施塔姆、狄金森、阿米亥、辛波斯卡,还有特朗斯特罗姆。我忍不住感慨了一下:“这么多诗集!”沈俊林笑说:“顾云,是我们学校的大诗人呢!本校的特朗斯特罗姆。”顾云伸手轻轻打了沈俊林一下:“不要在老师面前乱说了。我就是乱写的。”沈俊林把特朗斯特罗姆的诗集抽出来,跟我说:“她能背出里面的每一首诗。”我啧啧嘴:“好厉害!”顾云倒没有否认,带着期待的口吻问我:“你喜欢特朗斯特罗姆吗?”见我说喜欢,她激动起来,全身紧绷,双手握拳,忽然又张开,“太好太好了,终于遇到一个知音了!特朗斯特罗姆我太爱太爱了,我熟读他的每一首诗。我觉得我的灵魂随着他的诗句在发烫!”说完,又一次看向我。

在这个嘈杂的场所,听到“灵魂发烫”这样的词语,我不免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不知道怎么去呼应她。她也不介意,继续说起特朗斯特罗姆:“对了对了,你喜不喜欢他的《足迹》的末尾,‘火车完全静止。/两点:明亮的月光,两三颗星星。”沈俊林凑过来,“好了好了,别谈诗了,烤茄子要不要吃?”我说:“要吃要吃啊。”等我说完,再看她,她还在看我,我有点儿尴尬了,端起啤酒喝了一口。沈俊林又给她烤好的鸡翅,她也没接。我始终记得她眼镜背后失落的眼神,我无力去回应。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说着现实的话,她不管。我们談论起学校的人事,她全程没有参与,漠不关心地翻开诗集,有时候小声地念。我丢了个眼神给沈俊林,沈俊林小声地说:“不用管她,她就这样。”说到文学院的派系之争,顾云的忍耐到极点了,拍拍桌子:“能不能不要谈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们都尴尬地说好,她始终绷着脸,也没有再说诗的事情。酒足饭饱后,我们又往学校走。小赵有事,先行离开。沈俊林、顾云和我,默默地走在路上,耳边只有细碎的脚步声和草丛中的虫鸣声。

回到北京后,我又开始了忙碌的上班生活。沈俊林在母校工作得不愉快,也到北京来了。正好我租房到期,便同他合租了一套房子。他住一间,我住一间。至于顾云,我几乎快忘了她,偶尔在朋友圈里看她发母校春天来时樱花盛开的照片,她躲在花影之下,双手僵直地放在身体两侧,若有所思地看着镜头,也不知道是谁给她拍的。沈俊林有时谈起她,说她也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去了上海,准备考研。随即,我们又谈其他的事情去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的留言,我们也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起因是她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夜色中行走的照片,并配上了一首诗:

风暴把嘴贴向房屋,

想吹奏一个曲子。

我不安地翻身,闭眼

默读风暴的歌词。

我在下面回复:“这是特朗斯特罗姆《冬夜》里面的一段,对不对?”她很快回复我说:“是的。这是我现在的心情:如深陷黑暗的风暴中。”我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回了“一言难尽”四个字。过了半个小时,我忙其他的事情时,她忽然发微信给我:“我现在能打电话给你吗?”我略感意外,但万一人家真有事情呢,便答应了她。

很快她电话就过来了,小心翼翼地试探:“不会太打扰你吧?”我说:“完全没有。”她又问起我的工作情况、最近写什么作品、北京的天气如何,又问起沈俊林的工作情况、身体状况,盘盘绕绕了十分钟,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那头顿了顿:“也还好……我……你现在是不是很忙?要不我换个时间再打给你?”在我连说几遍不忙后,她这才说起事情的原因:“我心情很差。很差很差。”

她跟沈俊林一样,原来都是在我的母校当代课老师,说白了就是临时工,没有正式编制,工资很低,半年才发放一次。沈俊林离开后,她也不想在学校耗下去了,决定去上海考研。在浦东,她租的那套房子,包括她在内,有三家住户。

“她们喜欢在客厅里看电视,每天都看到很晚,我这边连书都看不成。”她的声音里都是苦恼,“我几次很客气地跟她们说这个事情,她们也答应得好好的,电视声音也确实调小了。可是那声音虽然小了一点,还是很大啊,我坐在房间里戴上耳塞都不行。我又不好意思再说她们。”

“你要是不好意思,给她们发微信说。”

“不行啊,我没有她们的微信。”

“那留纸条。”

“如果留了纸条,她们会知道我的字迹。知道我的字迹,她们要是想做点什么,会模仿我的。那该怎么办?”

“呃……不至于吧。”

“还是要以防万一啊。现在这个社会,坏人太多了。我找房子,还被中介骗了好多钱。”

“那……要不你再换个房子租?”

“我的钱太少了,现在换不成。”她说完这句,忽然又急匆匆地补上一句,“我没有向你借钱的意思。我下个月就有钱了。”

我一时语塞,半天才憋出一句:“那该怎么办?”

她叹了一口气:“我感觉自己陷在这个困境之中,往哪里走都是碰壁。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考上,也不知道辞职对不对……我妈知道我辞职的事情,很生气,在电话里大骂我,我哭了很长时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假如考上之后呢?我能不能研究出什么来?能不能找到工作?……好多好多事情,我没有头绪,只有挫败挫败挫败……我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每天坐在房间里,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每天骂自己太懒惰,可是我还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我啊,我连睡觉都睡不了。她们太吵太吵了,她们洗澡水溅得到处都是,她们做完饭灶台上全是油污……我能怎么办呢?我不知道啊……”

她喃喃自语时,我插不进去话,便一直听着。“不行不行,我要复习单词了!不跟你说了哈!”我还来不及说再见,她忽然把电话挂掉了。

过了几天,她又发了一条朋友圈:“特朗斯特罗姆救了我。解决了。”我留言给她:“解决什么了?”她说:“她们看电视,我就在自己房间里大声朗诵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她们受不了了,让我小点声,我偏不要,她们就回房间了。”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打电话给我:“你在忙吗?”我虽然手头还在忙着赶稿子,但还是说不忙。

“我早上读到特朗斯特罗姆,这一首你记不记得:‘感受心跳仍是一件爽快的事。/但影子常常好像比身体真实。/站在自己黑龙盔甲边的武士/显得微不足道。”

“我……不记得了。”

她的语气中满是失望:“是《某人死后》啊!这首太好了,我读了一清早。怎么样,我念给你听。”不等我回话,她就开念了。平日说话她的声音细细弱弱,一旦朗诵诗作却变得坚定有力,且饱含激情,我想象她在自己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来回走动的场景,一只手拿着诗集,一只手在空中挥舞:

有个惊骇

留下一条长长的惨白的彗星尾巴

它占据我们。它让电视图像模糊。

它像冰凉的水珠聚集在空气管上。

她朗诵到这里忽然停住了,我以为她是要喝口水再接着念,但一丝抽泣的声音传了过来。我问了一声:“你怎么了?”她没有回答我,手机那端发出“啪嗒”一声,应该是掉在桌上了。我连连问怎么了,她那头只有哭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挂上电话了,忽然又听到她拿起手机:“我要复习了。再见。”这一次又是不等我回应,就直接挂掉了。

顾云自那次电话后,有一周没有再打给我,我心里也暗暗觉得轻松,再看到她朋友圈新发的广播,我也不敢贸然回復了。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相互保持客气的距离,而她不断拍打过来的海浪,卷来太多漂浮的东西,让我避之不及。跟沈俊林的相处就容易多了。平日他忙他的事情,我忙我的事情,闲暇时我会去他房间扯闲篇,有话说话,无话各自沉默。

像以往一样,我推开沈俊林房间的门,他正在跟人通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拿起一本书来看。窗外雾霾沉沉,大叶榕树下有人在吹笛子,几只猫跑过空旷的小区环路。沈俊林这次电话说得够久,从我进来少说也得有二十分钟了。

“那既然你不愿意,就不应该拿这个钱吧?我觉得不太好……”沈俊林还没说完,对方应该抢着说了起来。沈俊林手机贴着耳朵,冲我苦笑了一下,又继续“嗯嗯”地回应,“你纠结这个的意义在哪里呢?我们过去也说过很多次了,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的……”这次又没说完,沈俊林把手机轻轻地搁在桌子上,拿起书来看,不时又拿起手机听一下,适时回应一两声“嗯嗯”,又一次放下。再过了两分钟,沈俊林再一次拿起手机,已经挂了。我问是谁的电话,沈俊林撇撇嘴:“还能有谁呢?”我说:“顾云?”他点点头:“你等着吧,她很快就会给你打的。”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没过五分钟,我的手机响起,一看果然是顾云打来的。沈俊林一抹看好戏的笑意浮现在嘴角。我接了电话,顾云疲倦的声音传来:“你忙不忙啊?”我还未回话,沈俊林冲我摇手,嘴里不出声地说“忙”,可我还是于心不忍地说:“不忙。”沈俊林努嘴摊手,看自己的书去了。

“我有一件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这次开门见山地说:“我妈妈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三十多岁了,是我老乡,现在在上海一家公司做副主管。我不想去见,我妈就骂我,我只好去见了。”她花了十分钟来说她与这个男人相亲的情形,“他问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就一下子没控制住,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了,真是太丢脸了,越觉得丢脸就越哭得厉害。他倒挺好的,一直给我递纸巾。我跟他说了我考研的事情,他听了后说可以帮忙。”

“你还在听吗?”她突然警觉地问。

“在。”我回答。

“噢。”她又继续说起来。相处了一段时间后,这个男人愿意给她提供资金支持,帮助她考研,支付她的生活费用,前提是愿意跟他结婚,“可是我不愿意跟他结婚!我不喜欢他。我一想到跟这个人生活在一起,就会觉得很难受。”

“那你用了他的钱吗?”

她在那头沉默了一下,“用了……”见我没有回话,她又急忙说:“我不会白用的!我会还给他的!”

“那他知道你不想嫁给他吗?”

“他不知道,我现在还没说。我们每次见面就吃吃饭散散步。他有时候说起等以后如果结婚了会怎样怎样,我心里就特别难受。”

“那既然你不想跟他结婚,用他的钱不太好吧。”

“我也知道不太好,所以我很痛苦。”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我每天都好痛苦,一想到我用了这个男人的钱,就觉得自己脏。可是不用他的钱,我就没有钱了。我妈妈不肯给我钱,我爸爸的钱在我后妈那里,更不会给我钱。我没有钱,怎么考研?所以我还是用了……”她停顿片刻,又笑了一声,“这点儿钱,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是吧?我想他应该不会介意的。”说着说着她又说起新搬来的室友是如何吵闹,背单词的效率如何低下,饭馆里的菜太过昂贵……我也悄悄地把手机放在沙发上,沈俊林无声地“哟”了一声,冲我笑。

我再拿起电话时,她还在说,我又耐心地听了一会儿,她忽然又不说话了,我“喂”了一声,看手机界面,还是通话状态。

她呜咽了一声:“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我愣了一下,忙说:“不会啊。”

“我知道你会的。从你的语气中,我感受得到。”

“我没有啊。”

“你有的!只是放在心里不说而已。我明白。我懂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我觉得自己太傻了。”

“顾云,我真没有这个意思。”

“呵呵,你有没有你自己知道。我能感受得到。反正我的生活已经一团糟了,也不在乎这一点了。再见。”

再一次,她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啊,好神经!”沈俊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了叫你说忙的,你还不听的!”他像是又想起什么,再次笑了起来,“她的朋友圈你还敢回复!我以前只要回复她,她就跟我打电话。我算是怕了。你可能不知道,她每回跟我打完电话后,我等上几分钟,就能听到隔壁你接起电话的声音。她不知道我们合租了。”

“那她除开给我们两个打,还会给其他人打吗?”

沈俊林摇摇头:“我想是没有吧。在学校,她就跟我玩得还稍微好一点,其他的同事她都不理的。安排的课程太多,工资很久没发,她都会去领导那里哭。领导不答应,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拿着小刀,一刀一刀扎本子,别人都不敢跟她说话。我让她别这样,她说自己控制不了。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又哭了起来,说没有钱去看,领导不发钱。我要借钱给她,她又不要,说我会瞧不起她。”

“哎,既然这样,那她打过来,我们还是继续跟她说话吧。”

“嗯,打过来,你让她说就行了,你不用仔细去听。”

此后,她却没有再打电话给我们,朋友圈也没看到她发新的状态,我猜想她可能是把我屏蔽了吧。一年后,我到上海出差。工作上的事情忙完,去周遭的书店转转。一排排书看过去,特朗斯特罗姆诗集出现在眼前,拿出来翻看:

火车停在南方腹地。纽约大雪纷飞。

这里你夜间可以穿着衬衣行走。

但路上空无一人。只有车辆

带着自己的光芒飞过。一个个飞蝶。

这首诗是顾云以前在朋友圈发过的,还配了一张蝴蝶飞舞的照片。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上海,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考上研究生。我把这首诗发给她,她很快就回复了:“《俄克拉荷马》?”我回她:“对。”不出所料,她打了电话过来,问她还好吗,她说:“好,与不好,都差不多。”我跟她说我在上海,如果她在上海,方便的话,可以一起见个面吃个饭。她问:“你在哪里?”我说了我的地址,她说:“我很快就过来。”她照例不等我回话就挂了电话。

雨渐渐大了起来,灰黑云层压在楼群之上。街边的法国梧桐,湿润的叶片上闪烁着沿街小店铺泼洒出来的光。她出现了,没有打伞,头发披散在肩头,深褐色风衣已经被雨水润湿了大半,裤脚也溅湿了。她原来的圆圆的脸是紧致的,现在两边脸颊的肉胖松地坠下去,人胖了一大圈,眼镜也没戴,眼袋沉重,眼睛无神。我招呼她,她慢腾腾地走过来。

我们寒暄了一番,请她点菜,我请客。她低着头,一手拿着菜单,一手在桌子上划拉,过了好一会儿,她把菜单塞给我,“还是你点吧”,说着嘴角抽动了一下。我接过菜单,点了菜,让服务员下了单。一时间我们沉默不语。雨点敲在玻璃上,行人在廊前避雨。

我问她怎么样了,她嘴角又抽动了一下:“我没考上。”

我“噢”的一声,说了些鼓励安慰的话。她像是在听,又像是在發呆。问她现在在做什么,她盯着我看,没有说话,等我忸怩地挪了一下身子,她说:“就待着。什么都不做。”

我不知道怎么接她的话,拿起杯子喝水,她还在盯着我,忽然咯咯地笑起来:“你没有话说了,是不是?”

我干笑了一下:“唔……我……”

她手抬起,在空气中劈切了一下,“好了,你不用强迫自己找话题。我就是个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人。你看——”她摊开手,敞开身体,“我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出来见人了,每天都在自己的房间里,哪儿也不去。”她右手捏自己的脸,又捏自己的胳膊,“这些赘肉的主人,就是我。”她的眼睛看向我,又一次咯咯笑起来,“你又尴尬了,是不是?没关系的,我自己也看不上我自己。”

我能闻到她身上隐隐散发出的臭气,笑起来时,牙齿发黄。她扭头看着窗外,长长的手指甲抠着纸巾,手腕处有几道触目的疤痕。

“你要不要喝点饮料?橙汁,还是可乐?”

她转过头,眼睛直直地盯牢我,让我感觉自己的问话里是不是隐含了什么阴谋。“前两个月,我梦到过你。”她靠在椅背上,“还是那个教室,你站在讲台上,我坐在下面,其他的人都不知道去哪儿了。你讲的一个地方是错的,我要跟你说,可是我发现我动弹不了。我脑子里非常清醒,可是我的身体却凝固住了,我想喊救命,可是声音出不来。你还在台上讲啊讲,一点都没有发觉我的状况。那一刻,我觉得特别绝望。”

她又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莫名的内疚感涌了上来,我很想辩解点什么,比如说最近工作忙所以联系少了,或者说梦里的事情不要当真,但这些理由在这个活生生的人面前十分苍白。她睁开眼睛,嘴角又抽动了一下:“我花了很大的努力,让自己醒过来。我觉得有个非常沉重的东西压在我身上,让我呼吸不上来。我特别害怕,可是又不敢叫。我觉得床底下、窗帘后面、门外面,都有特别可怕的眼睛盯着我看。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无数毛茸茸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你。”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向我,我不由得想往后退。“我使了好大的劲破口大骂,骂所有我能记得起来的人,骂我领导,骂我妈妈,骂我爸爸,骂我后妈,骂我后爸,骂学生,骂同事,骂那个男人,骂沈俊林,当然也骂你,”她冲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越骂越兴奋,骂到后面我能起床了,我把房间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把客厅的灯也都打开了,那些跟我合租的人都被我骂醒了,她们冲出来骂我神经病,我就回骂她们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神经病!”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周遭的顾客纷纷看过来,她不管。她仰头看着天花板,双手揉搓着头发,“那一夜,我给她们读特朗斯特罗姆。是的,那就是一个特朗斯特罗姆之夜。我要让她们知道,她们就是行尸走肉。”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笑,“当然,我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没有武器和战略

既不休息,也没奔跑

与自己的影子分离:

影子在激流深处滑行。

周遭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像是被一场大风给吹走了,大家都吃惊地看着她。她又低下头,盯着我看:“你知道这首吧?”

她的眼神中又一次充满我熟悉的那种期待,我“嗯”了一声,“特朗斯特罗姆的《游动的黑影》。”

她一下子兴高采烈起来:“你居然记得!”她的手伸过来要拉我的手,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收了回去,眼神黯淡了下去,“你知道整夜整夜失眠是什么滋味吗?就是一个游动的黑影!感觉自己跟影子是分离的。躺在床上,身体发沉,像是把整个地球都要压沉了。”她的双手伸开又收拢,“脑子无比清醒,能感觉到身体哪里都疼,疼得不敢动弹,又想嚎啕大哭,可是又没有哭的力气。没有人知道我那一刻躺在那里,也没有人在乎。我心里一直念着这首《游动的黑影》。我觉得特朗斯特罗姆懂我,他理解我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词语。没有他,我觉得我离死也不远了……”

正说着,菜一一端了上来,服务员俯下身说:“您的菜上齐了。”她小声地尖叫起来,吓得服务员忙问:“怎么了?是汤洒到您身上了吗?”说着要查看一下,她身体躲到侧边:“你别过来!别过来!”我忙起身跟服务员说:“没事没事,你赶紧去忙吧。”服务员一脸困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摇摇头,走开了。

我把筷子递给她:“你怎么了?”

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服务员,直到人家走远,她才坐回来:“他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刚才一直在上菜啊。”

她“噢”的一声,手又拿起纸巾撕起来,“我觉得他身上有一股死尸的气味。”我想必是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眉头,立马被她捕捉到了,“你肯定又觉得我发神经了。”

“我没有。”

“你有。”

“我真没有。”

“你有。”

她一直盯着我,我知道,虽然我低着头给她舀汤、夹菜,她依旧不放过我。

“我总能闻到这些奇怪的气味,我觉得街上这些人都是行尸走肉,他们身上都有难闻的臭气。”她这次总算不看我了,转头看窗外,雨痕沿着玻璃窗一路往下蜿蜒,“那股臭气像是什么呢?就是菜馊了很多天吃到嘴里的味道。每次接触到他们,我都觉得恶心。我经常连出门都出不了。我有两双鞋子,一双需要系鞋带,一双不需要,我就站在那里,不知道要选哪一双。我动不了,就只能站在那里发愁,心里斗争来斗争去,最后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又躺了回去。有时候强迫自己出了门,走在路上,每个人看起来都跟我隔了一层膜似的,不像是真实的,都是另外一个世界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走路,那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她把手伸了出来,“那手好像也不是我自己的,我捏它,掐它,打它,都跟一根木头似的,你明白吗?木头!跟我自己没有关系了!这个感觉太可怕了,我拿刀子划它,”她在手腕处比划,“我看血流了出来,感觉到痛了!我太高兴了,我感觉到痛了,我终于可以确定它是属于我的了。”

我不敢多看她的手腕,给她夹肉。她好像洞穿了我的心理,宽容地笑笑,手搓着纸巾,“我不吃辣的。”

“这个不辣。”

“这个看起来太咸。”

“这个呢?”

“唔……不太想吃。”

“這是菜单,你要不再点你喜欢的?”

她没有接我递过去的菜单,眼睛直愣愣地盯住我:“你会不会嫌我烦?”

“我没有。”

“你有。”

“顾云,”我郑重地说,“我的确没有。有些想法,是你觉得我是这样想的,可我不是这样想的。”

“你刚才的话就是嫌我烦,不是吗?”

“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她的神情冷峻,目光依旧不放过我,莫名让我想起那次讲座的情形,“我能感觉得出来。你们都烦我。你,还有沈俊林,还有我妈妈,我爸爸,所有认识我的人……你们都客气地关心我,是的,在安全的距离里,远远地对我喊着——你要好好的!不是吗?”

“我们关心得不够,但不代表是假关心。”

她“嗯”的一声,“你们是不假……你们是不懂。你懂吗?”

我觉得自己像是被狼追逐的小兔子一样,在言语的丛林中慌乱奔逃,逃到无可逃之处,我鼓足勇气说:“也许,你该看医生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失望地摇摇头,“你们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要我去看医生。”

我坐近了一些,回应她的目光:“真的,你这个状态让我很担心。”

她咕哝着“担心”这个词,把纸巾团成一团,“你们不懂我,不听我,就把我打发给医生。你们真省事。”她又呵呵笑起来,“你知道我是怎么跟那个男的分手的吗?他就一直要让我去看病,念得我头疼。我骂他,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他说我是神经病,摔门走了。呵呵,我就这样把他骂走了。”她摊开手,冲我仰起头,做出胜利者的姿态,“没有人再来烦我了。老妈我也不要了,老爸我也不要了,男朋友我也不要了。”她头探过来,“你怎么不说话了?你是不是觉得我病入膏肓无药可救了?”

我身子微微往后躲,她又宽容地笑笑,坐了回去。菜已经冷了,我们都没有吃几口。她把筷子噙在嘴里,眼睛看向空茫的一点。

“没有意思。”

她把筷子拿下来,扎向饭碗,一下,一下,又一下,米粒撒了一地。

“顾云!”我喊了一声,“你不要这样!”

她愣了一下,眼神空洞地看向我,手里还在扎饭碗。

“顾云!”我又喊了一声,伸手把她的筷子夺了过来。服务员正密切地看向我们这边,我很抱歉地冲他们招招手。

她的手还做着握筷子的动作,很快又垂落了下来。她像是逐渐跑气的气球,一点点瘪塌。

“你没事吧?”

她“啊”的一声,无力地看我一眼,又摇摇头,“我觉得太累了。”

“那要不你早点回去休息?”

“不,我不想回去。我休息够了。”

“那行,菜都冷了。我再点点热菜好了。”

“不用了,也不是很有胃口。”

餐馆其他顾客都已经走了,服务员一张一张桌子擦过去,干净的桌面上泛着湿光。门外的车鸣声,微茫地消散在雨声之中。顾云双手扶着额头,久久没有言语。我也不敢多说话。服务员擦完了所有的桌子,走到我们这一桌来,说要打烊了。我一看时间,果然不早了。在我准备结账时,顾云忽然站起来说:“我走了。”她不知道有没有听见我让她等等的请求声,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店门。

我慌手慌脚地跟服务员结好了账,跑到门口,雨下得正大,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冲出去追她。她走得很快,我在后面喊她,她也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等我追上她时,她已经走到了地铁口。她从头到脚都湿透了,我也好不了多少。

她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眼睛像是陌生人一样打量我:“你为什么要跟过来?”

“你家在哪儿?这么晚了……”

“你要干什么?”她退后一步。

我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太晚了,我想把你送回去。要不打个车好了。”

她转身往地铁站里走:“不用了。谢谢。”我还没开口说话,她又说,“我的确是该看医生了。你们说的都对。再见。”说完,她扭身就进了地铁站,我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雨越发下得大了,我的镜片上都有了一层水汽。地铁旁边的大马路上,车子堵成一团,尾灯的红光如鱼鳞一般排到很远的地方。我住的宾馆离地铁还是有点儿距离的,只能等雨下小了再走。等得无聊,摸摸包里还有一本书,拿出来一看,是我下午买的特朗斯特罗姆诗集,本来是要送给顾云的。我打开手机,准备在微信上问她要地址,却看到她发了一句话给我:“我受够了!你们都走开!走开!”我想回复她,而她已经把我拉黑了。

自问自答

这篇小说你写的是一位女性。

作为一位男性作者,你是如何来写女性角色的?

我不会因为我要写的是女性,就刻意去想:“女性在这个时候该如何去思考,如何去感受。”其实你就是想去这样做,也很难做到。毕竟你无法成为女性。沈从文有一句话很适合,“贴着人物去写”。找到这个人物的性格逻辑,然后贴着这个逻辑去考虑如何塑造这个人物,才能把人物给立住吧。

你写这篇小说的契机是什么?

有一年多的时间,我辞职出来,专门写作。我曾经描述过那种状态:“无业人员的日常:每回出门买菜,就跟吸血鬼出洞似的。站在菜市场人流之中,吸纳人气,感受到与这个社会还是有连接的。每次买菜就买一顿的,这样下一顿还得出来买,好比是定时放风。出门见人,首选公交车,越远越要坐,看上班期间的城市空空荡荡,干冷的天气阳光洒下。时间饱足,不怕浪费。”

这基本上是我一年多做自由职业的日常状态。自己一个人待久后,愈发深陷在孤独之中。与这个社会,有深深的绝缘感。我不再能认识新的人,接触新的事,每日都是平静到无聊,甚至憋闷。偶尔去见朋友,走进多日不来的地铁,看着人群匆忙脚步纷纷沓沓,竟会油然生起想融入他们之中的冲动:他们有他们的焦虑,他们也有他们的充实。而我就像是一滴油浮在水面上,无法交融。

如果看完小说,你就会发现这个女性角色是长期一个人的,我把我当时无业时的心态放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推到极端,看看会发生什么。这就是我想写这篇小说的原因。

你想写成什么样的小说?

相比较于专注强情节的或强人物的,还是更喜欢偏重氛围的小说,没有一股强有力的力量把我拖着往前走,而是让人可以沉浸在盘旋回绕、反复皴染的细节之中。时间在这里有停顿的假象,人心也静了下来。但这样的小说也难写,写不好就是流水账,读来也冗杂沉闷。

我记得陈凯歌安排程蝶衣最后自刎而死,完成了一个纯粹的角色塑造,放在电影里挺好的,但李碧华随后把自己小说的结尾也改成这样,可惜了。原本是程蝶衣与段小楼相逢于香港浴室,在一个世俗日常的嘈杂中,两人相见,早不是清澈见底的人生,都变得混沌甚至腌臜,但生命的復杂也在于此,爱恨情仇也不再明快,每种情绪都如钝刀一般慢慢割心,割也割不利索——纯粹的诗意的确是没有了,但有了小说的质地。

我想写的就是这种有不纯粹质地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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