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逊的对抗

2019-10-08 04:44魏璟芸陆洋
文教资料 2019年20期
关键词:复仇金庸

魏璟芸 陆洋

摘    要: 金庸在《倚天屠龙记》里刻画了一个较以往更波云诡谲的江湖。金庸通过对谢逊这个形象多面复杂的圆形人物的塑造,实现了对传统复仇叙事的突破,借助谢逊身上的“反复仇”“反武”思想对传统武侠小说进行了解构,这一改动使武侠小说逐渐摆脱类型化的特点,开始出现了对于人性本质的思考和人生境遇的反思。

关键词: 金庸    武侠小说    谢逊    复仇

金庸一共创作了十五部武侠小说,构建了一个庞大而真实的江湖。纵观十五部武侠小说可以看出,以《倚天屠龙记》(以下简称《倚》)为转折点,金庸的江湖大致有一个转变。《倚》之前的作品中的江湖,尽管也存在斗争与杀戮,但江湖仍是温情脉脉的“乌托邦”;在《倚》中,师徒相杀,男怨女恨等负面事件越来越多地在江湖中呈现,“乌托邦”式江湖则开始向现实社会式江湖转变。谢逊的对抗不仅具有个人意义,更代表前期作品中那些兼具仁义礼智的大侠面对这个愈发残酷的江湖所展现出的不适应。谢逊的人物形象不仅反映出金庸江湖在过渡时期既温情又残酷的特点,又突破以往父仇子报、以牙还牙的武侠复仇叙事传统,体现出金庸先生创作理念的转变及对复仇叙事的反思。因此,对谢逊的人物形象进行详细分析十分必要。

一、谢逊的独特之处

原著中,谢逊甫出场就横行霸道、恃强凌弱,十分傲慢专横,表现出强烈的不可调和的对抗性。残暴嗜杀为一。谢逊赴王盘山夺屠龙刀,一出手便连毙五名好手,随后又杀了海沙派总舵主元广波、巨鲸帮帮主麦鲸、神拳门掌门过三拳。谢逊已夺刀在手,然杀心犹未止休,还企图屠杀王盘山众人。继残暴嗜杀之后,恃强凌弱为二。张翠山对谢逊的滥杀意图表示反对,并劝他以绝世武功行侠天下,福荫苍生,谢逊却否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朴素正义观。两人相执不下,谢逊便拟以武力压倒张翠山。尽管比武落败,谢逊还是将王盘山上的众人用狮吼功震成神经错乱的疯子,却向张翠山狡辩说自己饶过了他们的性命。此是不守信约为三,而后难以取信为四。张殷二人愿立誓不吐露谢逊的行踪,但谢逊却说自己被最敬爱之人杀了满门,早就立誓不再相信任何人,强挟张殷二人前往海外。继而愤世嫉俗为五。途中遇上暴风雨,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鸟风!”金庸借张翠山的视角写道:“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实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最后,狂病时发为六。三人依靠浮冰在海上漂泊,任意东西,谢逊想不出刀中的秘密,神情日渐反常,竟而狂病大发,两次将殷素素当做成昆的妻子或者成昆本人,欲置其于死地。第一次止于北极极光,第二次为张殷二人所逃脱。在冰火岛上,殷素素分娩之时,谢逊第三次狂病大发。他在张殷二人所居的熊洞之外指天骂地,从西天神佛、古圣贤明一路骂到武林人物,骂至张三丰便想到张翠山,由此想到自己与殷素素的毁目之仇,再一次向殷素素动武,但最终止于张无忌诞生的婴啼。小说写到此处,谢逊恃强凌弱、残暴嗜杀、不守信约、难以取信、愤世嫉俗、身患狂病的暴汉形象已经显露无遗。作者是借助张殷二人的视角去塑造谢逊的,张殷二人不知谢逊的惨痛经历,自然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同时,读者必与张殷二人怀有同样的疑惑:“他父母妻子都是给人害死的,也难怪他伤心。却不知他仇人是谁?”

二、复仇的缘由

谢逊出身猎户,十岁开始向成昆习武,二十三岁出师,同年远赴西域加入明教,位列明教四大法王,随后娶妻,并育有一子。谢逊二十八岁的那一年,成昆醉酒欲奸谢妻,不料为谢父撞破,成昆遂杀了谢家一十三口。随后的八年之中,谢逊苦练武功,前后两次寻仇,但都以失败告终。第三次寻仇,练成七伤拳的谢逊自忖已经胜过成昆,但成昆却销声匿迹,无处可寻。谢逊激愤之下以成昆的名义到处作案,企图以此激成昆现身。武林中风波乍起,少林空见大师出面化解仇怨,却被谢逊以一十三拳七伤拳打死。临死前,空见大师知道自己为成昆所利用,于是指引谢逊去寻找屠龙刀。有了这一层前情交代,谢逊王盘山夺刀的行为得到较合理化的解释:夺刀是为了寻找刀中秘密,进而借此复仇。谢逊杀元广波、麦鲸、过三拳三人的原因也与他的惨痛过往勾连起来——杀元广波乃因他屠人满门,杀麦鲸乃因他纵容帮众奸杀妇女,杀过三拳乃因他奸杀亲嫂,这其实是谢逊复仇心理的外化,也是对成昆的间接复仇。不过,不论是夺秘籍还是夺刀,也不论是苦练武功还是到处作案,更不论是惩奸除恶还是肆意滥杀,谢逊所有的行为早已失去了理据,统统指向两个字——复仇。

对复仇进行探究,首先要了解仇恨产生的根源。接下来的问题自然是:成昆为何对谢逊一家痛下杀手?原因仍然是复仇。成昆与阳夫人原是定有婚约的师兄妹,但阳夫人最后却嫁给了明教教主阳顶天。书中解释道,阳顶天当上明教教主,威震天下,阳夫人父母乃势利之辈,阳夫人亦心志不坚,便嫁与了他。成昆将自身的爱情悲剧归咎于阳顶天,并处心积虑地摧毁明教。成昆心知自己杀了谢逊一家,谢逊必定上门报仇,若找不到便会胡作非为。成昆曾说:“哈哈,知徒莫若师,阿逊这孩儿什么都好,文才武功都是了不起的,只可惜鲁莽易忿,不会细细思考一切前因后果……”成昆借机利用谢逊鲁莽易忿的缺点,佯装醉酒屠其满门,将谢逊变成一把杀人的利刃。谢逊在武林中搅起腥风血雨,使正派与明教势不兩立,成昆便能乘虚而入,假手铲除明教。到头来,若不是张无忌机缘巧合之下获知成昆的阴险计策,谢逊即使杀了成昆,也仍被蒙在鼓里,从始至终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三、仇怨的实质

谢逊的复仇指向成昆,成昆的对象指向阳顶天。然而,阳顶天固然要对成昆的爱情悲剧部分负责,但成昆的爱情悲剧却不能完全归咎于他。阳夫人父母的势利与阳夫人的心志不坚是成昆爱情悲剧的原因之一。

需注意的是,牵涉权势的爱情悲剧在书中并不仅有此例。昆仑派掌门白鹿子死于明教之手后,何太冲凭借师姐班淑娴相助登上掌门之位,出于感激娶之为妻,婚后却惧妻日甚,纳妾不断。鲜于通为夺华山掌门之位不惜抛弃旧爱胡青羊,转娶华山掌门之女,胡青羊激愤自尽,酿成一尸两命的惨案。朱武连环庄朱九真为了帮助其父夺取屠龙刀,用美人计将涉世未深的张无忌骗得情迷意乱。周芷若为了完成师父光大峨眉的遗命,在冰火岛上下毒害人,偷剑窃刀,得逞之后嫁祸于赵敏。为了保全母亲,不使中土明教与波斯总坛交恶,小昭在明教波斯总坛逼迫下离开张无忌。争权夺势的心态发展到极端,即便夫妻之间也要争个胜负,于是便有了胡青牛与王难姑相爱相争,爱恨交织的一生。成昆的仇怨与其说是产生于男女之情,不如说是产生于强权者的霸凌和弱者无奈的屈服与无力的反抗。

被权势捆绑的不只有儿女私情,整个江湖都陷于权势之争。《倚》是“射雕三部曲”的第三部,其江湖环境发生变化。“双雕时代”中神通领袖武林,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分有四方的“一超多强”格局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教一帮与六大派多方并峙的局势。在这种局势下,任何一方都想光大门楣,统领江湖。然而,尽管江湖中有“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的传言,但唯一知晓刀剑秘密的峨眉派无力持有刀剑,有实力持刀剑的门派却又不知刀剑秘密。少林派尽管一直是江湖正派领袖,但自从火工头陀、苦慧禅师、张三丰三人脱离少林自立门户之后,少林势力一分为四,江湖地位已经大不如前。后起的武当派隐隐与少林并驾齐驱,但一者张三丰仍被少林视为叛徒,二者武当毕竟缺乏少林的深厚底蕴,故而武当一直不便亦不能自居领袖。第一大帮丐帮人才凋零、绝学无继,早失往日峥嵘而沦为二流势力。剩下的各派,或缺乏真正实力,或教派内部深陷权力之争,皆不成气候。明教内部自阳顶天死后亦是争斗不休,光明右使范遥,紫衫龙王黛绮丝、白眉鹰王殷天正皆离光明顶而去,余下的光明左使杨逍、五散人等人为了教主之位闹得四分五裂。正派与明教的内部尚且混乱不堪,双方的恩怨情仇更是千头万绪。鲜于通为防丑事败露毒死同门师兄,却将之嫁祸明教。教主阳顶天曾毁渡厄一目,致使其坐禅习武三十年。杨逍先与峨眉高手孤鸿子比武得胜,使其抑郁而终;后与峨眉纪晓芙产生感情,为纪的未婚夫武当殷梨亭所怀恨。与此同时,江湖与庙堂的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华夏改朝,由宋而元,但武林人士却依然心向故国,企图推翻暴元。元朝统治者亦欲巩固统治,消灭江湖势力。然而双方始终各有胜负,难分高下。

简言之,《倚》的江湖局势是缺乏绝对领袖的江湖局势。既然缺乏绝对的领袖,既然无序,那么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丛林法则就是秩序,被江湖承认的只能是权势大者、武功高者。成昆是这个残酷复杂的社会的受害者,他的复仇方式是以一种更大的权势压倒权势。所以,他利用谢逊挑起正邪之间的恩怨后献计朝廷:乘着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际,将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灭。阴谋为张无忌戳破,成昆另生毒计。他与陈友谅不仅控制了丐帮、少林,还擒住了谢逊,同时策划少林屠狮大会,江湖中人为了谢逊手上的屠龙宝刀,不仅可以杀人越货,而且可以抛弃妻子、背主卖友,这正中了成昆意欲将武林人士一网打尽的奸计。从宏观来看,深陷于权谋斗争,纠缠于爱恨情仇的江湖中人都是残酷社会的牺牲品,他们被迫依照弱肉强食的法则在江湖中谋生。尽管有人想要对其进行颠覆,却在与权势的共谋中自觉地进行了献祭,变成江湖环境日渐复杂险恶的帮凶。

四、对抗的意义

按照以往的父仇子报、以牙还牙的复仇叙事,故事应该这样发展:谢逊找到屠龙刀中的秘密,练成绝世武功,杀了成昆全家完成复仇。但谢逊并未落入窠臼,他在少林寺废去成昆武功后自废武功,甘愿以命抵命,以此偿还自己在江湖上所作的大孽。谢逊一生爱憎分明,光明磊落,即使铸下大错,但终于悔改,堪当大侠二字。众武林人士只是将唾骂拳脚加之于谢逊,却未取他性命。谢逊了断尘事,于少林寺出家,终成一代大德高僧。这样的人物结局里,至少包含了金庸的三点思考。

首先是对“复仇”的反思。从《史记·刺客列传》到明清小说《水浒传》再到民国旧派武侠小说,有仇必报、快意恩仇一直是复仇叙事的基调。但从金庸对谢逊的塑造中可以看出,江湖世界中的恩与仇绝对谈不上快意,反而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甚至会扭曲人性。书中说,谢逊内力未淳,练习七伤拳时伤了心脉,时不时便丧失心智,狂性大作。谢逊之所以堪称侠名,就因为他面对复仇之欲的不同选择。成昆为复仇不择手段展现出人性的扭曲,最后落得武功全失,终生囚于少林寺;谢逊在仇恨之中恢复了人性,成为一代大德高僧。对成昆进行驳斥,对谢逊进行颂扬,无疑是作者创作理念由“有仇必报”向“反对非理性复仇”转变的体现。

其次是对“武”的反思。韩非子在《五蠹》中说:“侠以武犯禁。”诚然,江湖世界的确是缺少法制,正如金庸所说:“我写武侠小说,只是塑造一些人物,描写他们在特定的武侠环境(中国古代的、没有法治的、以武力来解决争端的不合理社会)中的遭遇。”武林人士行走江湖所凭借的是一身好武艺,江湖恩怨的化解方式也是围绕“武”这个核心。然而,崇尚暴力的江湖还是保留了一些朴素的价值观,如“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等。在《倚》中,这些观念荡然无存,江湖对暴力的推崇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谢逊最后废去成昆的武功和自己的武功,这一举动十分具有象征性,似乎是金庸对江湖世界尚武观念的拷问:习武本是为了行侠仗义,然若欲使善恶有报是否非靠武力不可?谢逊自废武功,甘愿以命抵命,偿还罪孽的举动本身是反武的,却践行了善恶有报的朴素正义观,这本身便是对尚武尚力,尊名崇利的江湖的反讽。

最后是对武侠小说的结构解构。作为通俗文学的一大重镇,武侠小说自有不可避免的类型化重复。任何武侠小说都无法避开对“复仇”与“习武”的书写,这正是使武侠小说成为武侠小说的要素。然而,从《书剑恩仇录》到《鹿鼎记》,那些使得武俠小说成为武侠小说的基本要素本身越来越难以构成意义,金庸逐渐跳出了武侠小说自带的藩篱。在“乌托邦”式江湖向现实社会式江湖的转变过程中,江湖社会环境日趋险恶,自《倚》以下,大侠们高超绝伦的武艺越来越不能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有时甚至不能自保。于是,对人性本质的思考,对人生境遇的反思,对江湖社会的诘问愈来愈多地出现在小说中,金庸的武侠小说也愈发富于讽刺和寄托。

五、结语

以理性的方式复仇,甚至不复仇是金庸小说复仇观念转变的趋势,与谢逊同样具有“反复仇”内涵的人物还有不将武艺传与子女的苗人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萧远山、放弃复仇遁世归隐的九难等人。另外,不仅是男子复家仇,金庸小说还有许多关于女子复情仇的叙事。从有仇必报的李莫愁、何红药到与仇相爱的戚芳、苏荃、阿珂的转变切入,都可以看出金庸小说“反复仇”的内涵。

参考文献:

[1]金庸.倚天屠龙记[M].广州:广州出版社,2013.

[2]张凝.金庸小说复仇主题的西洋化进程[D].福州:福建师范大学,2009.

基金项目: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项目编号:201810357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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