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耻》:坠落之罚与无力之耻

2019-10-08 04:44王夏君
文教资料 2019年20期
关键词:梅拉库切耻辱

王夏君

摘    要: 库切的小说《耻》是一个相当经典的文本,抛开经常被讨论的后殖民主题和叙事角度,本文回归文本本身,找出小说主人公卢里感到“耻”的瞬间,并由此探索更普泛的意义。

关键词: 库切    《耻》    南非

一、不断坠落的位置

在小说中,卢里的位置是不断坠落的。“坠落”一词的明确提出是在卢里与女学生梅拉妮的父亲艾萨克斯的对话中由艾萨克斯所说的:“强者竟坠落如此境地!”这句话在卢里心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坠落?没错。是坠落,毫无疑问。可强者呢?强者一词用在他身上合适吗?他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无名之辈,而且越来越无名了。历史边缘的孤单身影。”然而实际上,他的坠落并不是在此时才开始的,也不是从与梅拉妮之间的诱奸事件才开始的,而是更早。

在整部小说的开头,就已经开始了“坠落”。在事业上,卢里所在的大学进行了内部结构调整,卢里原本是一个语言学教授,却被指派教授传播学课程,他不喜欢教授的内容,但因为可以自由开设选修课,所以勉强忍受这样的处境。“他教书从来不那么在行,在这个经过调整,而且在他看来让人阉割过的教学单位,他更显得与环境格格不入。不过,他从前的那些同事境况彼此彼此,他们原先所学完全无法适应现在对他们的教学要求,就像是后宗教时代中的一群教士。这使他们整日感到负担沉沉”。此时的卢里已经离开了原本舒适的位置,开始了首次的“坠落”。这样的坠落,缘由并不在卢里自身,而是他所任职的大学的教学调整造成的,或者说是整个社会大环境所酝酿的。

在卢里的情爱关系中,他一直以来都处于一种主导性的地位,无论是先前与他有所联系的上百位女性还是最近的一位女同事。但是,在与性工作者索拉娅的交往中,他试图获得性体验以外的情感联结,甚至闯入索拉娅的私生活,他被第一次拒绝了,他的主导地位受到了挑战。与女学生梅拉妮的关系是从一次诱奸开始的。这里提及的诱奸是主人公卢里在内心极力否认的,他极力将其美化为一种对美的渴望,一种情感的喷发,但是正是这样的美化和否认,更说明其在内心是认识到这是一场强奸的,这个关系是在梅拉妮不自愿的情况下被强迫发生的。“这不是强奸,不完全是,但不管怎么说也是违背对方意志的,完完全全违背了对方的意志”。卢里在这一关系中对自己的定位亦师亦父,同时满怀情欲,但是无一例外的是,他处于权利关系的强势一方。所以,当他被通知接受调查的时候,他是吃惊却不愧疚的,他惊讶于自己的地位再次受到了挑战。

在与露茜的父女关系中,他是受挫最严重的。因为他每一次试图“保护”露茜的干涉行为都被其拒绝,即使在发生了强奸事件之后。露茜做出了决定,与卢里盼望的处理方法截然相反,卢里在此时第一次感受到了无力感,这种无力感與坠落的失重感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处。

在历史背景下,卢里所代表的白人,从先前的殖民者变为了普通居民甚至是二等居民,他失去了主导地位的话语权,不得不以对等的身份与黑人进行交往。“要在过去,早就可以从佩特鲁斯嘴里掏出答案来了。要在过去,早就可以掏出答案,大发一通火,让他卷铺盖滚蛋,然后重新雇个人顶替他。可是,佩特鲁斯是拿工资的,因此严格说来,他就不属于雇佣帮工。严格说来,很难说佩特鲁斯属于哪一类。用在他身上最合适的词,恐怕就是邻居”。

二、由外而内的耻辱

小说的题目是“耻”,这个“耻”可能是指卢里的耻,也可能是指露茜所感到的耻,或者是其他文中涉及的人物之耻。本文在这里主要探讨卢里所体会到的耻。

“耻辱”这一概念第一次从卢里口中被提及,是在他与贝芙谈及他的过去时:“可不仅仅是麻烦。我想有人会把它叫做耻辱。”从此处的措辞中,可以明显感受到他本人并不以此为耻,只是从客观角度来说,他假想其他人遇到相似情况,会以此为耻。这一态度从另一方面说明了他仍然未对自己之前对梅拉妮所作所为感到抱歉。此时的他与在听证会上的他并没有任何不同,他仍然坚守着过去的那套说辞:“我变了一个人。我不再是一个随处游荡的五十二岁离了婚的男人。我成了爱欲的奴仆。”他不受普世道德的约束,沉迷于本能的对于快乐的追逐当中,即仅仅遵守“本我”的“快乐原则”。

“耻辱”这一概念第二次出现在卢里脑海中时,是在强奸事件发生之后警察前来取证的时刻。“关在洗手间,女儿被人糟蹋。突然间他想起了儿时一首歌谣里的一句歌词,用来指眼前发生的事倒正合适。亲爱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露茜的秘密;是他的耻辱”。他因为无力保护女儿让女儿遭受了践踏而感到了耻辱,这种耻辱推动他试图保护女儿,做一系列他之前从未尝试做过的活计——修理房屋、给佩特鲁斯帮忙、去摆摊卖花,等等。

在此之后,卢里还试图从女儿的角度理解这份耻辱:“她宁愿躲着不见人,其中原因他很清楚。就因为这耻辱,就因为这羞耻。这就是那些打家劫舍的家伙所犯的罪;这就是他们对这位思想现代、充满自信的女性所造的孽。这件事会像污点一样在当地很快散布开来。不是她的事,而是他们的:他们才是这事件的所有者。他们会讲述如何把她按在身下,讲述他们如何向她呈现女人的命运。”但是从他最终得出的结论来看,此时的卢里实际上仍旧无法体会女儿露茜作为一个女性的耻辱和痛苦,还是以男性视角解读这一份耻辱。这份耻辱在这样的解读之下,逐渐化作了他在之后试图寻找公道的动力。

如果要深究这一份“耻辱”是何时真正深入卢里自身的,应该说是在他开始在动物福利诊所帮忙处理“多余”的动物时:“在每一只狗的生命的最后几分钟,贝芙会给予最完整的照护,轻轻梳弄它,同它谈话,使它的离去轻松一些。不过,这么做经常并不能让狗忘记现实,而如果真是这样,那肯定是因为有他在场:气味不对(它们能嗅出你的思想),那是一种耻辱的气味。”所谓“耻辱”的味道,实际上是卢里从这些动物身上看到了自身的映射,感到自己仿佛也是“多余”的,是被“不直接说”的、被抛弃的,但是是被希望“让它消失,把它送到冥冥的忘川”的。这一点在之后他将狗的尸体送去焚化炉并决定自己动手时,得到了再一次的印证:

“他为什么要干起这样的活?是为贝芙·肖减轻些负担?要那样,把袋子扔在堆场一走了之也就够了。是为了这些狗?可狗已经死了;再说,狗哪里知道什么光荣和耻辱呢?”

那就是为他自己。为他自己理想中的世界,这世界里的人们不用铁锨把尸体了以便于处理。

此处,卢里坚持的是一种这样的理念:也许人可以屈辱地活着,但决不能在死后再遭受一份屈辱。秉持着这样的理念,他开始坚持做这样一件事:将被处理的死狗尸体自己动手投入焚化炉让它们免受死后的耻辱。通过这样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卢里是在实现对自我的关怀。

三、逐渐深化的无力

无力感是卢里的耻辱更深的源头。正是这份无力感,让惯常占有主导地位的卢里屡屡受挫,进而感到耻辱。如果说之前还在大学任职时,两段情爱关系的中断只是让他感到惊讶的话,那么在农场中遭遇的则是让卢里真正感到了失控和无力。

从卢里一直以来的生活态度可以看出他是一个相当自傲的人,并且不愿意改变和屈就。“他的脑袋成了无它处可去的各色古板念头的汇聚地。他本该把这些念头都驱赶出去,把这块地盘清扫干净。可他偏不屑于这么做,至少没有对此表示特别的关注”。他对于自己认定的东西是不愿意做出让步的。然而,在农场,他一次又一次地发现自己坚持的东西是脆弱无力的。

在警察前来取证的时候,他发现露茜只讲了抢劫的事情,却对强奸避而不谈。他对此是不理解的,一遍遍地询问他的女儿露茜。在这一过程中,父女俩的矛盾冲突也在不断升级,他们之间的壁垒在一次次谈话中越筑越高。谈话中,露茜从一开始强调这是一件“个人隐私”到之后捍卫自己“不经受如此审判的权利”,实际上是在尽力拉开与父亲卢里的关系,甚至直至有一天她说出这样一番逐客令般的话:“戴维,不能这样下去了。我能对付佩特鲁斯和他的亲友,我能对付你,可你们一起来,我就没法对付了。”卢里在试图插手帮助自己的女儿时,一直被拒绝,他感到了深深的震撼:“她披着别人的睡衣坐在床上,直着脖子,瞪着眼睛,和他犟嘴。这不是父亲的小女孩,再也不是了。”

对他感受到的无力感最直白的叙述是这样的:“那种感觉又一次潮水般涌过:倦怠,冷漠,还有无力,好像他被什么从内里给蛀空了,那颗心被蛀得只剩下空壳。他暗自想,处于这种状态的人哪儿还能想得出能使死人复活的歌词和音乐啊?”他甚至对自己引以为傲的才华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这一点在卢里正在创作的歌剧《拜伦在意大利》的内容和乐曲乐器的转变中也有明显的映射。

最初,卢里想要写的是一部对两性间爱情进行思考的室内歌剧,他所想写的是“一出关于爱情与死亡的室内歌剧,剧中女主角年轻且激情奔放,而男主角则有过激情奔放的时日,可现在年纪稍长,已失却了奔放的勢头”。然而,在露茜的农场出事和自己城里的家遭遇洗劫之后,他不再能够写出原本所预想表达的一切,反而关注中年特蕾莎——一个矮胖寡妇,与年迈的父亲蜗居在一起,将曾经与拜伦的一切视为最珍贵之物,在午夜时反复咀嚼以慰藉自己。

这样的特蕾莎不正是卢里的写照吗?失去了往日光鲜的一切,只能苟且在女儿附近的一处城镇,唯一能做的是照顾待处理的动物们和弹着音调可笑的班卓琴写他难以在有生之年为他重获名誉的歌剧。“他整天整天地生活在特蕾莎和拜伦之中,就靠不加糖的咖啡和早餐麦片度日。冰箱空空如也,床不整理被不叠,树叶从破碎的玻璃窗里飞进来,在地板上你追我赶直打旋旋。没关系,他想,就让枯死的埋枯死的好了”。

卢里面对眼前的无力处境,也有一个挣扎到无奈接受的过程。“这个月里,特蕾莎过得很不好,她满心哀伤,没合过一下眼,她因期盼良苦而形容枯槁。她需要有人拯救——救她脱离痛苦,脱离夏日的酷热,离开甘巴别墅,躲开坏脾气的父亲,躲开一切的一切”。卢里借特蕾莎之口诉说着自己的苦闷和痛苦,期盼可以逃离眼前的一切,然而现实却让他深陷泥潭,正像他对梅拉妮父亲所说的:“我已经跌到了耻辱的最底端,再想爬上来十分困难。可这样的惩罚我真心接受。我从没有对此嘀咕过半句。相反,我一天一天地在惩罚中挨着,努力把它当成我的命运接受下来。”卢里甚至已经开始寄希望于后人:“他把希望寄托于未来的学者,如果那时候还有学者的话。因为当音符真的飞出来的时候——如果真有这样的音符飞出——他自己是反正听不到的。对艺术他深知就里,决不存半点奢望。当然,露茜在有生之年也许会听到,会稍稍改变对他的想法,这也很不错了。”

卢里是一个内心非常复杂的人物,在《耻》这一小说中,他既浪漫又现实,时常流露出对于外界所发生的事的嘲弄之意,既嘲弄那一时代,又嘲弄屡次坠落的自己。然而,他又与他所钟爱的拜伦一样,充满浪漫主义情怀,正是这样的情怀让他如此格格不入:当他面对学校的听证会时,他的浪漫说辞被认为是逃避责任;当他身处农场时,他的浪漫想法更被现实狠狠打击。这样一个角色的挣扎和最终的放弃挣扎,似乎折射着那一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当怀抱与现实所不适应的浪漫,是否就注定了最终的不断坠落和随之而来的耻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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