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时灯火

王伟滨

“In 1945 our parents went away and left us in the care of two men who may have been criminals.”（1945年，父母走了，丢下我们，照看我们的两个男人，可能是罪犯。）后来，父亲再没回来，母亲倒是在“我们”的生活中又出现过，但总是神神秘秘，“我们”不知道他们究竟干了些什么。再后来，母亲死了，是被人杀的，没有头绪。多年后，“我”试图从故纸堆中去寻找父母，主要是母亲的踪迹，父亲似乎在这个家庭中从来无足轻重，去了解那个忽然离去，又忽然归来，然后又永远消失的母亲，去掀开一段人人都在试图掩埋的历史。这就是翁达杰（Michael Ondaatje）的《战时灯火》（Warlight）讲述的故事。

“During the Blitz， when there was just warlight， the river dark save for one dimmed orange light on bridges to mark the working arch for water traffic， a quiet signal in the midst of the bombing， and the barges ablaze， and shrapnel flapping across the water， while on the blacked-out roads the secret lorries crossed the city three or four times a night.”（在“闪电战”时期，晚上只有些微战时灯火，黑魆魆的河水，桥上一点橙色光亮，照出桥拱的轮廓，指引夜行船只，轰炸中一个静静的信号，燃烧的驳船，弹片划过水面，还有，漆黑的路上，秘密的卡车一夜三四次地穿过城市。）1945年，战争虽近尾声，灯火管制还未结束，多少个雾夜里，荧荧微光中，“我们”——“我”和姐姐——与各色奇怪人等，在伦敦城如同鬼魅一般游荡。

“We never know more than the surface of any relationship after a certain stage， just as those layers of chalk， built from the efforts of infinitesimal creatures， work in almost limitless time.”（过了某个阶段，我们对于各种关系就只能了解些表面了，它们就像层层的白垩，经历无数微小生物的堆积，经历无尽时间的洗礼。）1945年是一个节点，在那之前，这个世界很真实，至少父母、家庭很真实；在那之后，一切都变得模糊、扭曲：家，被形形色色的人占据，他们都行踪诡秘，似乎都与父母有这样那样的联系。他们把“我们”推进一个神奇的世界——有走私和赌博，有绑架和杀戮，还有阴谋和背叛。

“Ours was a family with a habit for nicknames， which meant it was also a family of disguises.”（我们一家人总喜欢“绰号”，这也意味着我们一家总喜欢伪装。）“我”身边的人，都是顶着绰号在这世上混的，大部分时候， “我”分不清绰号与真名哪个更真实一些。那两个照看“我们”的男人，一个叫“飞蛾”（The Moth），一个叫“蛇鹈”（The Darter）。“我”叫“吸蜜鸟”（Stitch），姐姐叫“鹪鹩”（Wren）。母亲也有个神秘的别名，叫“紫罗兰”（Viola），不过，这个是“我”在许多年之后才知道的。同样，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些名字其实都与一个人有关，一个在母亲童年时便走入她的生活，后来把她带出“家庭”，又带入一场永不停止的战争，最终又出卖了母亲的人。

很難想象，如果没有战争，没有那个在广播里用柔和的嗓音讲着花鸟鱼虫的男人，母亲是否会留在家庭里，或者，踏踏实实地做个语言学者。战争给了所有人一个过不一样的生活的由头，他们原本是走私犯、学者、演员或家庭主妇，但因为战争，而且似乎永远也没有个完的战争，他们都走到了一起，成了一群奇怪的人。“我”和姐姐，两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就在这纷繁的人们交织成的复杂的联系中，东扯一条，西拉一线，勾画着自己的样子，也许愤懑不平，也许沾沾自喜。“We order our lives with barely held stories. As if we have been lost in a confusing landscape， gathering what was invisible and unspoken—Rachel， the Wren， and I， a Stitch—sewing it all together in order to survive， incomplete， ignored like the sea pea on those mined beaches during the war. ”（我们依赖些难以自圆其说的故事，编排自己的生活。仿佛迷失在一片混沌的风景中，收集着不可见、不可说的东西——“鹪鹩”雷切尔、“吸蜜鸟”我——为了生存再把它们编织起来；我们残缺不全、无人问津，就像战时埋了雷的海滩上散布着的海豆子。）“蝴蝶效应”的道理恐怕平常人难以理解，但世间确有许多奇奇怪怪的因果联系。“War helped the plant （the sea pea） survive. Mines had been placed along our beaches to protect the country from invasion， and this resulted in an abundance of rough green carpets of sea peas with fat and sturdy leaves， thanks to the lack of human traffic. Thus the resurrection of the almost extinct sea pea， ‘a happy vegetable of peace. I am attracted to these surprising liaisons， such sutras of cause and effect.（战争帮海豆子活了下来。为了保护我们的国家免遭入侵，海滩上埋了地雷，结果造成长着肥大、坚挺的叶子的海豆子宛若粗糙的绿毯子一样恣意生长，因为少了人的来回走动。因此几乎灭绝的海豆子——“和平、幸福的蔬菜”——得以重生。这种奇怪的关联，这种因与果的箴言，很令我着迷。）

其实，这不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故事——就像“家庭”从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特别是与充满“新鲜” “刺激”的“远方”相比。讲述这个故事，对“我”来说，仿佛是某种“总结”。“And it is like clarifying a fable， about our parents， about Rachel and myself， and The Moth， as well as the others who joined us later. I suppose there are traditions and tropes in stories like this. Someone is given a test to carry out. Now one knows who the truth bearer is. People are not who or where we think they are. and there is someone who watches from an unknown location. I remember how my mother loved to speak of those ambivalent tasks given to loyal knights in Arthurian legends， and how she told those stories to us， sometimes setting them in a specific small village in the Balkans or in Italy， which she claimed she had been to and found for us on a map.”（仿佛是阐释一个寓言，有关我的父母，有关雷切尔和我自己，有关“飞蛾”，还有那些后来走入我们生活的人。我想，像这样的故事总该有些特定的传统和修辞。某人要接受一项考验，没人知道掌管真相的是谁。我们遇到的人物和场合都出乎预料，总有人在暗中窥伺。我记得母亲总爱给我们讲的亚瑟王的故事里那些交给忠诚骑士的难以捉摸的任务，我也记得她是如何给我们讲那些故事的，有时候把背景放到巴尔干或意大利的某个小村落，她说那些地方她都去过，而且还在地图上指给我们看。）

地图上那些“神秘的”地方把母亲掠走了，永远掠走了，哪怕她的躯壳曾经一度又回到“我们”身边。“我”的大半生都在一张张地图上消耗殆尽，希望能追随母亲，可到头来却一无所有。

涅槃乐队（Nirvana）有一首歌叫《心形匣子》（HeartShaped Box），歌里这样唱道，“Im left back. Throw down your umbilical noose so I can climb back. Hey， wait. I got a new complaint. Forever in debt to your priceless advice.”（我被丢在后边。请你抛下脐带，再让我爬回去吧。嘿，等等。我又有了新的伤痛。我永远需要你珍贵的指导。）这是唱给那些丢下孩子的妈妈的歌吧。

在母亲回来的那个夜晚，“飞蛾”为了保护我死掉了，而“蛇鹈”也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在父母不在的日子里，他们曾如父亲一般。多年后我得知，“蛇鹈”这个向来放荡不羁的家伙，竟然过上了平凡的生活——有个孩子要养，有个老婆要照顾，还有，要被老婆照顾。从此，“蛇鹈”和所有那些神秘兮兮的人都断绝了往来，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一个“我”原本可以，也应该，成为的那种人……

《战时灯火》让我想到另一部小说——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的《我辈孤雏》（When We Were Orphans）。翁达杰与石黑一雄在身世背景上有颇多相似之处，他们的小说也似乎互相应和：回忆、童年、身份，同父母的冲突与和解……还有战争。

《我辈孤雏》几乎写了与《战时灯火》一样的故事：战争、消失的父母，以及寻找父母的路。故事里，某一天，一个长在上海租界的英国孩子“我”的父母消失了，他们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理由，一个哪怕是虚构的理由。在我的想象中，父母是被某個本地黑帮组织绑架了，而且就关在闸北某条街道尽头的一栋房子里。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会把他们解救出来。十多年后，我竟然如愿以偿做了侦探，更机缘巧合地回到曾经的伤心地——上海——如今已经因为战争而面目全非。穿越枪林弹雨，我只身前往那所也许依然关押着我的父母的房子，却发现那里只有几具被炮火炸碎的尸体，一条奄奄一息的狗，和一个被死亡吓得麻木了的小女孩。与正在这里发生的悲剧相比，“我的世纪奇案”的答案，简直不值一提：十几年前的某一天，父亲因为移情别恋抛弃了这个家庭，而身处异国，无依无靠的母亲，也撇下孩子投奔他人。这就是真相，并不轰轰烈烈。

在《我辈孤雏》的结尾处，主人公说，“For those like us， our fate is to face the world as orphans， chasing through long years the shadows of vanished parents. There is nothing for it but to try and see through our missions to the end， as best we can， for until we do so， we will be permitted no calm.”（我们这样的人，注定要像孤儿一般面对这世界，穿越岁月追寻消失的父母的身影。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尽力完成使命，倘不如此，我们将永无安宁。）

最终，我们“安宁”了吗？

《战时灯火》里最后一次见面，姐姐大声对“我”说，“Your name is Nathaniel， not Stitch. Im not Wren. Wren and Stitch were abandoned. Choose your own life. Even your friend The Darter told you that.”（你的名字是纳撒尼尔，不是什么“吸蜜鸟”。我也不是“鹪鹩”。“鹪鹩”和“吸蜜鸟”被人抛弃了。选择你自己的生活。你的朋友“蛇鹈”也是这么告诉你的。）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的模样已经模糊，但“我”还记得姐姐“offered only that indirect farewell to me with a puppet-like wave， using the small hand of her child.”（拿起她怀抱中孩子的小手，像摆弄木偶一般，向我挥手道别的样子。）

如今，她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