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壮美黄河,留先祖记忆——谈《九歌·河伯》

2019-10-11 12:42甘肃赵逵夫
名作欣赏 2019年25期
关键词:河伯昆仑山昆仑

甘肃 赵逵夫

《九歌》中,《东君》之后应是《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因这三篇和《离骚》《哀郢》我在《先秦诗鉴赏辞典》中已写有赏析文(又收入《名家品诗坊·楚辞》和《楚辞名篇鉴赏辞典》),为避免重复,不再另写。这里接着谈《河伯》。

相对于东皇太一、东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这些天神而言,河伯、山鬼、湘君、湘夫人算是地祇,即地上的神。《河伯》是祭黄河之神河伯的。楚人居长江流域而祭黄河之神,过去学者们多认为是“僭越”,也有些人找出些理由来做解释,但不得要领,而至今争论不休。其实这是对楚史、楚文化缺乏了解的缘故。姜亮夫先生考证,楚人最早是由西北江河上游迁至陕南商於之地,再向南发展的,他在《楚文化与文明点滴钩沉》一文中说:“盖楚之先,来自西方,至周已定居丹阳一带。”他的《屈原赋校注》一书在“邅吾道夫昆仑兮”一节下注云:

从《离骚》整篇观之,曾言及县圃、阆风、西极、流沙、赤水、不周、西海等,此皆环绕昆仑之高峰、大水、灵地、奇境,则屈子之憧憬于昆仑者,极频繁而深切。《天问》之问昆仑,虽属知识性之疑问,亦不得不认其有情感成分。盖楚之先颛顼之生死殡娶之地,亦即楚民族发祥之地也。

这就是楚宫廷祭典中也祭河伯的原因。在祭祀黄河之神的歌舞辞《河伯》中特别写到昆仑山,这是我们应特别注意的。

另外,据清人顾观光《七国地理考》、程恩泽《战国地名考》,战国时期楚国的势力范围已至黄河流域的南侧,即使楚人早期无祭河之俗,至战国时借祖上传说而祭河以示向北扩展之雄心的可能也是存在的。清胡文英《屈骚指掌》中说:“楚自威王灭越之后,掠地至鲁,皆属楚境,故滨河土俗祀之。”此所谓“滨河土俗”即指楚国靠近黄河一带的民俗。王闿运也说:“楚北境至南河,故《庄子》书亦言河伯。”“南河”指黄河自潼关以下由西向东的一段(《尚书·禹贡》)。胡、王二位同前面所说楚人发祥于黄河上游昆仑山下之说虽看问题角度不同,观点有异,但都认为楚人祀黄河之神为正当祭祀,不存在“僭越”的问题。则前人以楚祭河伯为“僭祭”“越境”之说不能成立。

1965 年江陵望山一号楚墓出土楚简中载,其墓主人祭祀的神祇中有“太”“司命”“大水”;1977年在江陵天星观一号楚墓出土竹简中也有“司命”“司祸”“云君”“大水”;1987 年在荆门包山楚墓出土竹简中也有“二天子”“司命”“司祸”“大水”等。三座楚墓均与屈原生活年代相近:江陵望山一号墓的墓主人“可能死于楚威王时期或楚怀王前期”(《战国楚竹简概述》,《中山大学学报》1978 年第4 期),天星观一号楚墓主人下葬的时间在公元前340 年前后,即楚宣王或威王时期(湖北荆州博物馆:《江陵天星观一号楚墓》,《考古学报》1982 年第1 期),包山二号墓主人下葬年代“为公元前316 年,而且下葬时年龄约为四十岁左右”(《包山楚简》附录)。当然这三个墓主人所祭祀属楚民间祭祀,与楚朝廷祭祀不完全一致,所以所祭神灵及对一些神灵的称说也不完全一致。但这三个楚墓出土竹简所记祭祀神灵中都有“大水”,应即“河伯”,只是民间祭中的称说已失去其特指性,淡化了它所包含的历史记忆。《左传·宣公十二年》载,楚庄王“祀于河,作先君宫,告成事而祇”。“祀于河”而又“作先君宫”,可见在楚人意识中黄河同楚人先祖的活动是有关系的,同时也说明楚王族、宫廷祭祀的“河伯”即黄河之神。

《河伯》一诗是女巫以爱慕的口吻歌唱她同河伯一起在黄河下游分流九派之地及上溯到传说中的河源最高处昆仑山顶游玩的过程,诗中主祭女巫于想象中与河伯接触共游,登昆仑山,又入其具有河神特色的豪华宫室,见诸珍奇,然后辞去,表现了河伯作为九州最大河流之神的宏大气派。

《九歌》中祭地祇的几篇都是独唱。本篇是主祭女巫以与河伯相恋的女神的口吻歌唱同河伯畅游中对河伯的爱慕之情。

河伯以“伯”称,则不用说为男性神。又《天问》中说夷羿“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则河伯之妻即洛水之神洛嫔,也说明这一点。王逸注在上引《天问》那两句之后引“传”说:“河伯时化为白龙出游。”这同本篇中所表现主祭河伯的女巫跟从河伯“驾两龙兮骖螭”一起出游的情形也是一致的。

战国时魏国的廷掾与祝巫勾结,搞什么“为河伯娶妇”的把戏,以大肆掠取老百姓的钱财,西门豹严厉制裁之。由此看,当时黄河中下游地带有拿女子投河以祭河伯的恶习。但这首诗中所表现的情感是纯真的,因为楚人的政治文化中心早就离开了黄河,黄河只是他们的一个群体记忆,祭河神,体现着楚王族和一般楚人对楚民族早期经历的怀念,只是民间的祭祀活动在长期传播中观念上有所淡化。《河伯》一诗主祭的女巫以爱慕者的口吻赞美了河伯,很含蓄地表现出希望河伯能关心自己国家民众的良好愿望。

关于本诗的结构,戴震《屈原赋注》分为五章,即我们所说的五节,如按内容可分为三段,这三段内容上各有侧重。虽然相互间有一定的照应,也反映出时间的先后,但段与段之间有一定的跳跃性,不是紧相衔接。这是由诗歌尤其是其抒情诗的特征所决定的。

本诗的第一段唱抒情主人公与河伯从九河之地(黄河众多支流处)游览起,西面直上昆仑山顶,见到一路景象动人。诗开头说: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

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朱熹《楚辞集注》云:“此亦为女巫之词。女,指河伯也。”则本诗为以祀神女巫的口吻所唱甚明。“九河”见于《尚书·禹贡》:“九河既导。”九河之名见于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尔雅·释水》,王逸注也一一罗列之。据《尚书·禹贡》注:“河至充州分为九道,以杀其溢,其间相去二百余里,徒骇最北,鬲津最南,盖徒骇是河之本道,东出分为八枝也。”今人多以为“九河”指黄河下游的支流。写众水出入于黄河支派分流,显示出黄河的雄伟壮阔。“冲风”即暴风。大风起则巨浪翻。“横波”即卷起与水流方向不一致的大浪,“横”这里用为动词。这些都在于表现黄河的气势。这节诗后两句写祀神女巫随河伯乘着由两龙两螭为驾的水上之车,辗波涛而行,又以荷叶为车盖,写出河伯出行的壮美。

第二节前二句为“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从抒情主人公的思想情绪方面表现昆仑山的非同一般。王逸注说:

昆仑山,河源所出。浩荡,志放貌也。言己设与河伯俱游西北,登昆仑万里之山,周望四方,心意飞扬,志欲飞天,思念浩荡,而无所据也。

昆仑山在上古神话传说中为众神居住之地,其高无比,瑰丽奇景,世间所无。《山海经·西次三经》中说:“昆仑之丘,是实为帝之下都,神陆吾司之。其神状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时。……槐江之山……实为帝之平圃……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海内西经》又说:“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面有九井,以玉为槛。面有九门,门有开明兽守之。百神之所在。”所谓“帝之下都”即天帝在地上的一个居处。昆仑神话实体现了远古历史的记忆,只是把先祖都神灵化了。本诗中则着重写昆仑山的壮美无比,令人心胸开阔,忘记回家,直至日暮之时。“惟极浦兮寤怀”一句,体现出了祭河伯的目的,表现出希望河伯关照祭祀者家乡平安、衣食丰足的愿望。诗中说到主祭者同河伯“驾两龙兮骖螭”,也是有很古老传说基础的。《山海经·海内北经》中就说河伯冰夷(也作“冯夷”,“冯”“凭”“冰”古音同)“乘两龙”。

第二段歌唱昆仑山上具有独特风格的河伯居处和随河伯东行游览之乐。《山海经》《尔雅·释水》《史记·大宛列传》都说到黄河出于昆仑。“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灵何为兮水中?”极写昆仑山上河伯神宫之美,其“鱼鳞屋”“龙堂”“紫贝阙”“珠宫”等,俱体现出河伯的特殊身份。但这些都只是陪衬。“灵何为兮水中”才是这一节的重点。这里指出河伯不常居于昆仑山上美丽的神宫而时时行职责于水上。王逸注这一节三句说:“言何伯所居,以鱼鳞盖屋,堂上画蛟龙之文,紫贝作阙,朱丹其宫,形容异制,甚鲜好也。言河伯之屋伟好如是,何为居水中而沉没也?”诗中正是以其宫室之美,反衬河伯之勤于职责,关心民事。

下面一节三句接着即写河伯之巡游于河上,同样体现出河伯的身份特征,又富于诗意。诗中写河伯的爱恋者女巫随河伯至黄河的发源之地、众神居处的昆仑山顶,将唯一的不凡之河与唯一的不凡之山联系起来,突出地体现出了河伯的高大形象。诗中以爱恋者的口气问:既然有这样华丽的宫室,你为什么不常在这里,而要在水里来去忙乎呢?间接地反映出河伯对于自己职责的尽心。诗中写他们乘白鼋,随文鱼而下,至河中小洲上,正体现出河伯巡行的情形。其叙事抒情均可谓大处着笔,小处点染,相互照应,又一波三折,极尽其缱绻之意。

第三段唱与河伯分手的情节,只有一节:

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

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虽只四句,也是充满诗情画意。先说爱慕者同河伯至原先的相会之地以后,拱手道别。诗中称河伯为“美人”,因先秦时男女均可称“美人”,一般指心之所爱者,非如后代的专从外貌言之。林方铭《楚辞灯》曰:“至于‘美人’二字,有称君者,有称神者,有称人者,从无以此自称之理。”由此也可以看出全诗为祀神女巫表达对河伯的颂扬与爱慕之情。屈原的《思美人》一诗为被流放汉北时思念怀王之作,《离骚》中“恐美人之迟暮”,《抽思》中“矫以遗夫美人”“与美人之抽怨兮”,“美人”均指楚怀王。本诗用“美人”指河伯,正见其对他的尊敬和爱慕。河伯东行,爱恋者依依不舍,又送他至向阳开阔的南浦之地,才分手而别。从河伯的方面说,有滚滚的波涛来迎,因为河伯是在波涛上驾车而行的;从女巫方面说,有成群的鱼送之以归,总之不离河神的特征,不离水的景致。末尾两句在写双方分别中既突出了河伯的身份,也表现出二者的深情。关于诗中说的“交手”,朱熹以来学者们多解释为“执手”,误。《汉书·燕剌王刘旦传》:“诸侯交手事之八年。”颜师古注:“交手,谓拱手也。”拱手是相见、相别或有所陈说时对于对方表示敬意的一种姿态。由“交手”两字可以看出河伯对于尊重他、爱慕他的人的深情。

屈原《九歌》为楚朝廷祭祀歌舞辞,祭祀对象和内容有一定继承性。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神话“是已经经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河伯》篇包含的神话因素所体现的楚人对远古历史的记忆,对研究楚人的早期历史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本篇写黄河之神,在《九歌》诸篇中最有气势,开阔而壮观。刘永济《屈赋音注详解》中说:“此篇所言虽皆巫迎神时候的想望之词,然观其中写九河之风涛汹涌,则极其悲壮;写洲渚之冰凘纷流,又极其苍凉。‘波滔滔兮来迎,鱼邻邻兮媵予’二语,写与河伯别后的情景,又有一望渺茫凄寂的状况,皆景中有情,为情景融合的文字。”

本诗对后代诗赋创作有明显的影响,洪兴祖注中已引及江淹《别赋》中“送君南浦,伤如之何”二句,认为用本篇“子交手兮东行”二句之意。我以为尤其对后代写黄河之作的影响最大。后代写黄河之诗多着重写其壮阔景象及其同中华早期文明的关系这两方面,如南朝齐梁时诗人范云的《渡黄河》开头两句:“河流迅且浊,汤汤不可陵。”梁刘孝孙《早发成皋望河诗》中说:“回瞰黄河上,惝怳屡飞魂。鸿流导积石,惊浪下龙门。”刘孝威《公无渡河》中说:“河广风威厉,樯偃落金乌。”陈张正见《公无流河诗》中说:“风严歌响绝,浪涌榜人愁。”陈朝前后诗人江总的《渡黄河》开头四句:“葱山沦外域,盐泽隐遐方。两京分际远,九道派流长。”唐以后如李白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等诗句人多熟知,不再赘述。后世这些作品也都借以抒情,往往带有一种苍凉悲壮之感。八十多年前当祖国遭受侵略、民族危亡之际,现代诗人光未然的《黄河大合唱》组诗,将这种情感推向了高峰。我们读《河伯》一诗,应品味出其中所包含的深厚文化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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