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人生

2019-10-12 08:48孟黎明临汾
娘子关 2019年5期
关键词:万全狗蛋狗崽

孟黎明(临汾)

窗户射进微光时,王天贵就起床收拾行李拉开门,这时的天宇一片阴霾,远处重重叠叠的山峰上空隐约雷鸣,阵阵的吼雷声在耳边炸响。

王天贵哆嗦着身子犹豫了一下,就毅然决然地往院子里走去。

妻子就大声地抱怨说:“你还是要去鸭头村?”

王天贵闷钝地“嗯”一声。

妻子又焦急地说:“外边响雷哩,立马就下雨了,那是30多里土路哩,你还是甭去吧,命紧要哩!”

王天贵说:“马踩车哩,能不去吗?”

妻子说:“那也得看天气哩,你甭好了伤疤忘了疼。”

王天贵又说:“马踩车哩,哪还顾得甚天气?”

妻子伤心地别过头揪住枕角抹泪,枕角边就浸洇出一片湿。

妻子很快穿衣下炕,在门后找了一把伞哀怨地递到王天贵手里。

王天贵就在院子里,操起一根柴棒当拐杖使,一声不吭地走出院子下了土坡,往鸭头方向走去。

这时远山深处,一道巨龙般电光闪过,阴沉的天宇上,雨点像筛豆子似的直往下掉,泥土路上很快就溅起一朵一朵小水花,仿佛水花姑娘在轻盈地舞蹈。

妻子眼巴巴地望着丈夫消失在雾蒙蒙的雨帘中,不由鼻子发酸,喉咙哽咽,泪蛋蛋就扑落扑落滚落下来。

鸭头村是凤凰县野猪林乡最偏僻遥远的一个自然村,村子坐落在海拔1800米的姑射山底部。村子不大,仅有20多户人家,村子里的青壮年大都外出务工经商,村子里就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和留守的妇女儿童。

有福老汉的儿子和儿媳也趁着打工的浪潮远到山东烟台谋生。家里就只剩下有福老夫妇和在乡里上小学的孙子狗蛋。

狗蛋一到星期天放学就回家了。这狗蛋天生顽性,就喜欢玩狗。村子处在大山皱褶深处,周围密林灌木其布,山里时有野狼、野猪出没,外地的人罕至这里,实在是偏僻得不能再偏僻了。

山里人为防止人畜遭野狼、野猪的侵袭,家家户户就都喂养了狗以壮胆色。偶遇野兽进村,那狗们就争先结群把尾巴卷的铁紧,齐声朝着密林深处的危险地带狂吠,那狗吠声就扯天扯地喧哗满山遍野,狂吠的天地间一片苍黄。野狼、野猪就只能乖乖地待在密林深处被这威势吓到不敢贸然进村。鸭头村的人实实亏了这些保护神,村子里就多了一份宁静,少了许多惊恐不安。

有福老汉家就养了一条油滑黑亮的大母狗,那母狗个头大的仿如牛犊,人见人爱。有一年村里来了个外路人,实实地爱上了这条狗,整整缠了有福老汉一个上午,硬是要出5000元买下这条狗。这个昂贵的价格着实诱惑了有福老汉,可狗蛋同他闹别扭,说甚也不让卖狗。有福老汉虽说在乎钱,可内心深处也的确不舍,终究还是没有成交。

那个外路人不无满腹遗憾恋恋不舍地离开鸭头村。

眼下这条大母狗已下了三窝狗崽,每次狗都下九头崽哩,人说九狗出一脑,那崽们一个个欢欢实实,毛茸茸的着实讨人喜欢。往往是狗崽还在肚子里怀着,就有临村人来预先定下了。200元一条狗崽,算下来这么多年,这条大母狗为有福老汉家添补不少进项哩。

有福老汉喜不自禁,逢人就说这条大母狗是他家的摇钱树,是大功臣哩。

眼下这条大母狗又到了分娩期,狗蛋着急的每礼拜都要回来,要分享狗崽的乐趣。

那是一个月黑星明的晚上,恰好是个礼拜天,那母狗躺在狗窝里哼哼着一天不出来,人一走到窝前,那狗就嘶嘶发出狂吠声。

老伴掐着指头算算,然后眉飞色舞地对有福老汉说:“到了,到了,指不定就是今晚狗崽就分娩出来了。”

有福老汉也捋着小山羊胡须乐呵呵地说:“我估摸也在这几天哩,你说的不错,不错。”

狗蛋蹲在狗窝旁兴高采烈地说:“爷爷,奶奶,我猜这次咱家的大母狗准保又下9个崽。”

有福老汉就喜滋滋地说:“狗蛋说的对着哩,咱家的大母狗每次都下9个崽,这次也保准错不了。”

狗蛋奶奶就说:“这次下了崽说甚也得给狗蛋老舅抓一只脑崽,都下了几窝崽了,他老舅早就说让留一只狗崽,可回回都争不上,他老舅见了我,就绷一幅眉眼爱搭理不搭理的样子,还在别人跟前说我姐、我姐夫就认得钱哩。”

有福老汉说:“这次一准给,一准给,咱不能为了钱,亲戚也不过了。”

狗蛋奶奶听老伴这一说,枯干多皱跌落了门牙,走风漏气的面容上就洋溢出一朵老菊花。

这时狗蛋突然吆喝爷爷、奶奶说:“快,快瞧,大母狗下崽了。”

有福老伴俩赶忙蹲在狗窝旁仔细往里瞅,果然那大母狗用劲哼一声,一团乌黑发亮毛茸茸的狗崽,就在后腿缝间吼叫着出来了。

狗蛋就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数着,夜色朦胧中看不大清楚,有福老汉就踅身乐颠颠地跑回屋里,点亮了一盏马灯,一家老少其乐融融,围在狗窝口企盼着奇迹的出现。

狗蛋兴奋的小脸蛋逼得通红,数着说:“一只,两只,五只,瞧,还在下,瞧,还在下。”

有福老汉扭过头对着老伴说:“我敢打赌,保准又是9个崽。”

狗蛋奶奶摸着昏花的老眼说:“那敢情好,敢情好,这次咱卖了狗崽,再添补点给咱狗蛋买一台电脑。”

“哇”狗蛋高兴地一下蹦起来,“我有电脑了!我就要有电脑了!”

有福老汉瞅着老伴说:“要给狗蛋买电脑,他老舅家那只狗崽又要泡汤了。”

狗蛋奶奶不悦地推了有福老汉一把说:“电脑要买,我娘家弟的狗崽也要送,咱不能让他老舅在外人面前说咱见钱眼开,认钱不认亲戚了。”

有福老汉说:“送,咱一准给他老舅,咱把那只最值钱的脑崽送他。”

这时狗蛋激动兴奋地说:“爷爷、奶奶,下完了,下完了,我数了又是9只狗崽。”

这个晚上,这家农户院子里出现了少有的狂躁和兴奋。

狗蛋看狗下崽熬了一个通宵,第二天快晌午的时候,还在炕头躺着睁不开眼。

有福老伴俩在院子里饲养豆角,今年这年头日照充足,雨水跟得紧,豆角藤蔓就疯狂往上蹿,那圆圆的豆叶绿中泛着墨茂盛得惊人,一串串的豆角竟有尺把长,惹人眼红的打心里舒坦。

有福老伴俩在藤蔓下拽着杂草,拽一把就扔在栅栏外边的荒地,这豆角绿色、生态、肉厚,城里人喜欢哩,价格不菲。老两口就想着挑到集上卖个好价钱,好为狗蛋买电脑凑个份子。

这时二狗就在窑背上吆喝着狗蛋,“狗蛋,狗蛋,快到我家吃兔肉,我爷爷在山上夹了一只兔子刚炖好。”二狗同狗蛋都在乡里上小学,下午就到了去学校的时候。

有福老汉听到吆喝声,就大声对窑背上的二狗说:“狗蛋还睡着呢,夜黑间大母狗下了狗崽,狗蛋熬了一夜,我去吆喝他。”

二狗就说:“有福爷,大母狗下了几只崽?”

有福老汉就一边抬手抹脸颊的汗珠,一边自豪地说:“九只,下了九只崽呢!”

二狗一听就抑制不住狂跳的心,慌不择路嗵嗵嗵跑下来看狗崽。

二狗在狗窝口看了一堆叽叽哼哼的狗崽后,就进屋吆喝狗蛋到他家吃兔肉。

狗蛋睡眼蒙眬穿衣下炕就随了二狗往二狗家走去。

吃过饭,有福老汉就督促狗蛋和二蛋往学校走,刚巧二狗爷到乡里有事顺便送俩孩子,有福老汉就放心了。

夜黑间熬了一整夜,有福老汉实在疲倦了,就上了炕头打起盹来。

忽然二狗惊风扯火喘着粗气跑进门嚷道:“有福爷,快,不好了,你家狗蛋被狗咬了,正在狗窝旁哭哩。”

原来狗蛋和二狗打算往学校走,出了门来到狗窝跟前,狗蛋就对二狗说:“二狗,让我瞧瞧狗崽咱再走。”说着他们两人就都蹲在狗窝口。

狗蛋说:“二狗,我抓一只狗崽出来你瞧瞧。”二狗就说好。狗蛋就爬下身子钻进了狗窝。

狗蛋刚钻进狗窝,那条大母狗就本能地发出吠叫声,扑上前咬了狗蛋一口,狗蛋瞬间就疼得钻心,手背上的鲜血就汩汩地涌了出来。

有福老汉赶到跟前一边骂着大母狗,一边拉起狗蛋往家走。

有福老汉面色铁青,阴沉得可怕,他想起,前不久的邻村背洼里狗咬人致死的事件。有福老汉愈想愈觉得后果可怕。儿子、儿媳妇都在外打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让他怎么向儿子、儿媳妇交代啊?儿子、儿媳妇把狗蛋交代给他照护,就好比托了泰山一般重,现在出了这档子事,真叫他哭天没泪伤心至极。

老伴看到狗蛋被狗咬的样子,就心疼得一边啼哭,一边在屋后燃香磕头,祈求菩萨保佑孙子平安。

有福老汉一时长吁短叹没了主意,看着狗蛋疼痛难忍的样子,比剜他的心头肉还疼哩,有福老汉急得在地上来回转圈圈,忽然有福老汉一拍后脑勺有了注意。

那是今年春上的时候,有福老汉上野猪林乡赶集,他见赶集的人群汹涌地朝着街十字路口涌去,就也凑了热闹随着人群赶到了那地方。

有福老汉见墙壁上挂着一条红色横幅,他识的几个字,凑上前一看是县疾控中心送健康知识巡回咨询,乡防疫员王天贵,那天也披彩带站在宣传队伍中,他手里拿着一沓宣传资料,正给密密的人群发传单哩。

王天贵一见他就乐哈哈地说:“有福叔,您老也来赶集,快过来拿宣传资料,你们野头村养狗的人家多,可要防狗咬啊,狂犬病可防不可治,一定要留神哩。”

王天贵说着递给他一沓宣传资料,让他回去发给没来赶集的村里人。

王天贵还对他说:“一旦被狗咬,要赶快拿活水冲洗伤口,尽量把毒液挤出来,随后要尽快打狂犬疫苗。”

他当时高兴地拿了一沓宣传资料,回到村给家家户户送去,还给村里人说了王天贵给他说的防狗咬知识,怎么事情遇到自己头上就忘了呢?

有福老汉想到这里,冲在屋后磕头如捣蒜的老伴吆喝道:“快别磕头了,那顶个屁用,快舀一瓢水来。”

老伴慌急中站起来,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有福老汉让老伴往狗蛋伤口倒水清洗,他拉住狗蛋的手使劲地往出挤毒液,如此反复清洗了10多次,有福老汉才觉得狂跳的心稍微平复下来。

这时天渐渐黑下来,天边不时一道电光闪过,雷声阵阵,恐怕要下大雨了。

有福老汉摸摸在炕上的狗蛋,孩子额头发热,乏力得无精打采,虚脱得直冒冷汗。有福老汉就惊得脊梁骨也冷汗阵阵,他觉得这症状太像王天贵说的那种情况了。

眼下急需打狂犬疫苗,可院子里已经下起了瓢泼大雨,村子里都是像他这样上了年纪七老八十的人,这倒霉的天气,泥泞的山路里黑咕冷咚的,又有谁能去请医生呢?

有福老汉此刻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实在想不出甚好办法。要是白天为了救孙子,他是拼了老命也要去看医生,可这黑天雨夜的,自己八十多岁的人了,实在不敢想象能到了野猪林。

老伴这时抹着泪花说:“要不你到村子里跑跑,看看有打工回来的壮丁吗?让他们给咱辛苦一趟。”

有福老汉忽然想起万全的孩子铁柱前天回来了,不知走了没有。想着就起身往万全家走去。

雨水愈下愈大,村子里的小道上已开始哗哗得像河流淌水了。有福老汉拄着拐杖敲开万全家的门,急促地问万全,铁柱还在吗?万全说:“这大雨夜的你有甚急事?铁柱子他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有福老汉一听铁柱走了,就一下子面色苍白瘫软在地上。

接着有福老汉就告诉了万全狗蛋被狗咬的事。

万全听后也着急得淌泪,唉,村里空落落的,能跑能蹦的都走了,就剩下咱们这些无用的棺材瓢了。”两个老人说着就绝望地在雨夜中号啕起来。

号啕了一阵,万全说:“要不咱给王天贵打个电话吧,这孩子实成,一准会来的。”

有福老汉眼睛一亮,又是后脑勺一拍说:“你看人在事中迷,我咋就忘了打电话呢?”

两个老汉雨水和着泪水就又嘿嘿地笑起来。

有福老汉直说:“唉,老不中用了?老不中用啦!”

万全感慨地说:“年纪不饶人,年纪不饶人啊。”

院子里没信号,要打手机还得走1里多山路,要跑到鹰嘴岭山峰才打得通。

万全就搀了有福老汉,两人拄着拐杖,打着灯笼艰难地走在泥泞的山路,终于爬上了鹰嘴岭。

手机拨通了,王天贵在电话那头说:“你赶快按要求清洗伤口,我明天一准带着狂犬疫苗过去。”

有福老汉在手机里千恩万谢后,两位老人才踉跄着冒雨返回了村。

第二天,雨像着了魔似的疯狂下个不停,有福老汉心急如焚来回在院子里蹦跶,不停地透过雨帘往对面的鹰嘴岭方向望去。

有福老汉看着院子里这倒霉的天气,望着躺在炕头的孙子狗蛋,心里就七上八下直捣鼓,王天贵会来吗?王天贵能来吗?有福老汉慌了神,他一万个相信王天贵,可王天贵也是人啊,这大雨天几十里的山路,王天贵果真能来吗?!

老伴依旧泪水涟涟在屋内燃香磕头,口里不停地嘟嘟囔囔念叨着什么。

有福老汉清楚那不顶用,可他又有什么好法子呢?

这时万全老汉进了屋。万全说:“天贵还没来吗?”

有福老汉忧心忡忡地说:“这么大的雨,我心里也没底了。”

万全说:“不会的,咱俩打个赌,天贵肯定会来的,狗蛋一定有救,你放你的心吧。”

万全说那是五年前的一天,也是个雨天,那天的雨下得很大,从早上一直下到夜里才停。那些天他在背洼里卖牛响,下雨没法干活就在牛得清家闲聊,牛得清家刚好套住一只野鸡,他俩就炖了鸡边喝酒边吃肉消磨时间。一直聊到天擦黑的时分,牛得清家的屋门一响进来个泥裹了的人,他俩分辨了半天,原来是天贵这小子。

天贵苍白着脸,咬紧牙齿,托住炕楞砖,那头上的汗就大滴得直往下淌。

万全和牛得清赶忙下了地扶住他,说天贵你这是咋了?天贵苦笑笑说,他下乡打针遇上大雨,不小心摔到沟里了,爬着才来到这里的。他俩把天贵扶上了炕,牛得清责怪天贵,这大雨的天气,不在家瞎跑什么?天贵又苦笑笑说没办法,他得下来追访接种疫苗哩。万全说那也不能趁这么个天气。天贵就说:“接种有要求哩,咱这地方偏僻,不能按时到乡卫生院,又没有乡村医生接种,况且两次间隔时间应大于或等于28天,我掐指头算算正好是这天,你们背洼村还有3个孩子需接种,我得下来哩。这可是关呼孩子一生的大事,不得有一点马虎啊!”

万全和牛得清听他这一说,一时感动得泪珠儿直淌。按天贵的要求,牛得清急忙吆喝来村里那3家的孩子,天贵就给他们接种了疫苗,还在接种本上认真填写了记录。做完这一切,天贵就累得躺在炕头睁不开眼了。

第二天雨停了,天贵一条腿疼得不能动弹,万全和牛得清就套了一头驴,拉着小平车送他到乡里。乡卫生院条件不好,大夫怀疑是骨折了,就用乡卫生院的救护车,把天贵送到县骨科医院。后来听说是小腿骨折,还打了钢板、绷带,住了一个多月才出了院。

“唉,多好的人啊!”万全边深思边感慨地说。

听着万全的叙述,有福老两口也不住地抹着昏花的老泪。

“要不我说,”万全咳嗽了一声又接着说:“咱狗蛋有救哩,你放你的心吧!”

小屋里顿时传出畅心般的笑声。

中午时分雨下得小了,有福老伴俩和万全再次从屋里出来,仰颈跷足往村对面的鹰嘴岭望去,他们远远瞭见鹰嘴岭山圪梁梁上的羊肠小道上,一个黑影拄着棍子往山下走来,那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了。

这时雨停了,云散了,一轮红日在山岗上照得大地一片亮堂堂的,鸭头村的一切依旧是那么无限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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